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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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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铭笑道:“表哥,今日不虚此行吧?”

  “妙极了。”铁云喃喃道,“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总以为是夸夸其谈,形容过甚。今日听了圣人的讲学,才知天下真有这样有大学问的人,我把那古话改动一个字,叫作‘听君一席话,悔读十年书。’今日方知过去所读的四书五经注解和八股制艺全是道学先生所加给读书人的紧箍咒,害得我辈白耗了十年光阴,岂非悔读十年书?”

  正说着,韩大先生和何老汉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铁云赶紧上前一揖,说道:“请教两位老先生,那黄崖教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会死了那么多人?”

  何老汉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可不清楚。大先生改日再见,我先走一步了。”

  韩大先生被铁云拦住,脱身不掉,四下里见身旁无人才轻声道:“小兄弟,说不得,这事说不得啊!”说罢举步欲走。

  铁云忙又作揖道:“大先生,你就开导开导学生吧,此处无人听见。”

  恰巧又有茶客散了出来,大先生见铁云心诚,说道:“你跟我来。”

  三人走到僻静处,韩大先生神色严肃,手指抖抖索索地点着铁云胸前,说道:“我这话和你说,你可不能再向外传了。张圣人死得惨,官兵一万二千人包围了黄崖寨,说黄崖先生在寨中积草屯粮,招兵谋反,官兵攻进山去,许多信徒被杀,先生和家人弟子一同自焚而死,太谷教北宗黄崖教全完了,从此再没有人敢提黄崖寨的事了。龙川圣人那时恰巧也在黄崖,是在官兵进攻前不久,被张圣人硬劝着下山的,侥幸保全了太谷教南宗这一支。这许多年他一直隐避在泰州传道,如今黄崖寨一案风波渐渐平息,不再追究余党,龙川圣人才到扬州露露面,看看官场反映。”

  铁云吃惊了,问道:“龙川圣人不会也被官府怀疑谋反吧?”

  “不,不会,绝对不会。”说罢匆匆掉头而去。

  铁云与德铭慢吞吞地走回家去,脑中却混乱得很——讲究学问和造反实在是两码事,太谷教怎么混到一块儿去了?他敬慕大学问家,但根深蒂固的忠君报国思想却使他只能叛旧礼教,不能叛皇上。一个与造反挂上钩的教派,是和他的思想格格不入的,本来听了龙川先生讲学的热烈兴奋劲儿一下子冷却了。

  “表哥,你在想什么?”德铭看出铁云在沉思,“龙川圣人的学问很高深吧?”

  “讲得真好,把我的心里话都讲出来了,我讨厌八股文,不料圣人也反对八股,使我又惊又喜。”

  “那么你想做他的弟子吗?”

  “不,目前还不行。一则他不常在扬州,无法请教;二则我对他们的情况知道太少,不明白他们传教的宗旨,他们这个团体好像至今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名称,究竟是如同宋儒的学派,或是像佛道那样的宗教派别,还是民间白莲教那样的秘密结社?或者竟是个样样都沾着些边的大杂拌!我看官府说张圣人的黄崖教是谋反,空谷来风,必有所自,古人说:‘桔逾淮为枳’,也许张圣人的北宗到了山东后就变成白莲教、红巾教那样的秘密结社,有了聚义反对朝廷的意思,才会招来兵祸。如果是那样,我是绝对不愿加入的,如果龙川先生这一支纯粹是个讲学的学派,教导做学问和做人的道理,那么我还是很感兴趣的。子沐,且观察一个时期再说吧。”





老残遗恨十一 书中又一个紧要人物登场——孤儿李贵



十一 书中又一个紧要人物登场——孤儿李贵

  铁云在扬州住到八月间,才带了刘吉去南京应乡试,偏是这一回又落第了。回到扬州,铁云无所谓,若英却不免怅怅不乐,然亦无可如何。又过两个多月,铁云才收拾起缠绵缱绻的深情,辞别了若英,北上淮安,及至回到开封,已近年底岁暮了。可怜少奶奶嘉丽自从丈夫离家,将近一年,独守空帏,寂寞孤单,不免病上加病,惟有暗暗落泪。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来,铁云三哄两哄,嘉丽又把一股幽怨全抛却了,旧家庭妇女的命运往往如此,何尝只是王氏一人。

  光绪三年(公元一八七七年)的新年忙碌过后,铁云闲来无事,信步出了后衙边门,想去相国寺消散无聊的心情。在庙后书铺站着翻了一会明版北魏贾思勰撰写的《齐民要术》,对工艺蚕桑等记载颇感兴趣,可惜不曾带得零钱。放下书,踱到庙前山门外东大街,只见一群十三五岁油头光棍少年在戏弄一个十一二岁男孩。那孩子穿了一件肮脏敝旧的灰布僧衣,宽宽大大直施到脚背,脸上黑一片黄一片,趿着一双僧鞋,抱着双臂虎视着那伙少年,喝道:“谁敢欺侮,咱告诉长老!”

  “哈哈,你是长老的私生子吧?”

  “胡说!咱是长老收养的,咱是小和尚。”

  “呸,你没有受过戒,头上没有香疤,你不是小和尚,你是叫花子。”

  孩子被惹怒了,一头撞向那伙少年,骂道:“咱从不向人讨饭,咱不是叫花子,你们都是坏蛋。”

  一个穿着皮袍的少年被撞倒了,看热闹的人都叫道:“不好了,那是知县大老爷的小少爷,这个苦娃子要倒楣了。”

  知县少爷爬起来揪住孩子衣襟便打,又喝道:“小叫花子胆敢冲撞俺少爷,跟俺到县衙门去,要你坐牢。”

  孩子哭了,和知县少爷厮打着骂道:“咱不去,你欺侮人!”

  其他几个少年又推又打,硬要把孩子押了走,孩子毫不畏惧,拳打脚踢,居然把这伙无赖打退了。少年们从近处找来棍棒,再围上来动手殴打,铁云忍不住了,上前拦住道:

  “别欺侮人,都给我住手!”

  少年们瞪眼叫道:“这野娃子打了知县少爷,还不该打?你是什么人?关你屁事!”

  铁云冷笑道:“我都看清楚了,孩子没惹你们,是你们仗势欺人。他虽穷苦,也是大清子民,谁若欺侮,过往行人路见不平,都可以管教你们这些不知王法的无赖!”

  围观的人都道:“这位少爷说得是,这娃子可怜,不该欺侮他。”

  也有认得铁云的人悄悄向少年们道:“别惹事了,这位是道台少爷,你们快走吧。”

  少年们朝铁云偷偷觑了几眼,叽哩咕噜说了几句,狠勃勃地又朝孩子踢了一脚,嚷道:“今儿留下你这条小命,下回再得罪小爷,可不饶你。”说罢一哄而走。

  铁云扶起那孩子,摸了摸他被打的脸庞,问道:“打痛了吗?”

  孩子摇摇头,倔强地说道:“他们打咱,咱也打了他们,他们几个打不过咱一个,熊包!”

  众人都笑了,铁云又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咱叫李贵,十二岁了。”

  “家中有爷娘吗?”

  李贵摇摇头,闪亮的眼珠忽然黯淡了下来,有人道:“这娃子是孤儿,也不知怎么流落在街头,被相国寺长老大和尚收养了。”

  “李贵,”铁云摸摸孩子的头道:“长老收留了你,怎不为你剃度做个小沙弥,每天念经参佛,免得在外闲逛,受人欺侮。”

  李贵道:“长老说咱没有佛缘,将来会有大户人家收留,有六十年主仆缘份,还为那家主人立下大功,所以咱天天在山门外等着哩。”

  铁云笑了,他并不相信李贵将来真会怎么样,不过见他憨厚可爱,倒有想收留的意思,便笑着道:“李贵,到我家去吧,如果你愿意,我这就去跟长老商量,以后你就长住我家了,休说六十年,一百年也行,你说好吗?”

  众人都说:“娃子快答应吧,这位就是道台大人家的少爷,你交了好运了。”

  李贵也不晓得道台是个多大的官,看铁云的神情气度,想必是个好人,便欣然道:“中,莫非长老说的有缘人家就是你家,给咱等着了。走吧,你去和长老说说,待咱到你家去瞅瞅,中了就留下,不中还是回相国寺来。”

  众人都笑道:“傻孩子,莫三心两意了,就在刘少爷家住下吧,管你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切莫再回寺中来了。”

  李贵引铁云进寺,来到方丈室,说道:“长老师傅,有缘份的人家被咱等着了,这位少爷要收留咱!”

  长老白眉垂垂,正和一位老年居士在弈围棋,铁云赶忙上前躬身一揖,说道:“长老大和尚在上,弟子是现任开封道台之子,名唤刘鹗,有意收留李贵为仆,乞长老定夺。”

  长老放下棋子,把铁云细细打量一番,方才徐徐稽首道:“善哉,善哉!老僧日来见李贵额际紫气隐隐,便知灾难已满,必遇贵人扶持。今见居士,果有主仆之缘,既然居士有意收留此儿,就请领了去吧。此儿忠厚憨直,不畏强暴,望善加爱护,三十年后居士恐有一个紧要的关口,须得他来了事。”

  铁云将信将疑,躬身合十道:“谢长老指点,弟子谨记在心。”

  长老又唤过李贵,抚摸着他的颅顶,说道:“孩子,今天是你灾星退去之日,好好跟了居士去他家。我与你师徒一场,临别赠你四句偈言,尔的一生前途都在其中了。”

  李贵虽幼,今当与长老离别,也感到依依垂泪,跪下叩头道:“多谢师傅恩德,请告诉咱吧。”

  长老闭目合十道:“李贵听着,尔之今后:‘越年六十,历世五代,东海西漠,有始有终。’记住了吗?”

  李贵似懂非懂,哭道:“师傅,咱记住了,可是咱舍不得离开您!”

  长老慈祥地将李贵扶了起来,说道:“孩子,跟了主人去吧,佛寺与尔无缘,刘家需要你哩,去吧!”

  铁云不解“东海西漠”是什么意思,禅机天意,难以窥测,只有日后印证了。当即谢了长老,领了李贵回到道衙后院,管门的见少爷领了个小和尚进来,奇怪道:“少爷,这小和尚是化缘的吗?让他等在门外吧,若是放他进去乱闯,太太要骂的。”

  铁云道:“别胡说,他不是和尚,是个孤儿,少爷收留他了。”

  铁云将李贵先带到自己住的东院,和嘉丽说了,嘉丽笑道:“好极了,少爷做了好事,阴功积德,将来必有好报。”嘉丽虔诚信奉佛家轮回果报之说,常在家中茹素焚香诵经,赛如老太太一般,又极重旧礼教,一举一动无不遵守礼法,总是称铁云为少爷,而不敢称呼他的名字。

  铁云皱了皱眉,冷冷地说道:“什么阴功积德,我才不指望哩,我是见他可怜也可爱,才带他回来。现在的人,为了怕死后到阴间受苦,修桥补路,斋僧施粥,看似是大善士,其实是极自私的伪君子,我是不喜欢这一套的。”

  嘉丽扫了兴,可是耐心极好,和铁云话不投机,从不计较,却笑吟吟地说道:“这孩子胖墩墩的蛮讨喜,不过太脏了,该洗个澡,换一套衣服。”

  “是啊,我也是这个意思,先把他弄得干干净净的才能带了去见老爷太太,不然,他们见了会皱眉头的。”

  嘉丽立刻命丫环去厨下吩咐烧洗澡水,铁云也唤刘吉取了钱去街上买两套现成的孩子衣裤鞋袜,不一会都办齐了,刘吉带李贵去洗了澡,换了衣服,虽然皮肤黑苍苍的,却黑里透红,强健朴直,很讨人喜。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成忠已经下了签押房,铁云道:“李贵,我带你去见老爷太太,上去叩个头,问你话,知道什么说什么,不要害怕。”

  李贵嘀咕道:“咱知道。咱从来不怕人,刀架在咱的脖子上也没法教咱怕!”

  铁云笑了,“我家来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了,你可不能闯祸,闯了祸,老爷要把你撵走的。”

  李贵愣愣地说道:“咱咋会闯祸?长老说过了,咱和你家有缘份,咋会撵咱?”

  铁云摸了摸他那红通通的脸蛋,带他来到上房,隔了帘子禀道:“爸爸,妈妈,我从相国寺带了个孩子回来了。”

  成忠诧异,说道:“铁云进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铁云进去说了收留李贵的经过,成忠沉吟道:“相国寺长老是个佛学造诣极深的大和尚,他说与我家有缘,必有道理,叫孩子进来看看。”

  朱夫人也道:“快带他进来吧。”

  铁云掀帘引李贵进内,李贵听话,跪下扑通扑通碰了两个响头,说道:“咱给老爷太太请安。”说罢站了起来,愣愣地瞅着成忠夫妇。两老不曾见过这样天真纯朴带了一身野气的孩子,很感兴趣地端详着他,成忠道:“这孩子相貌堂堂,长大了,倒是家中一个得力帮手,听长老的偈言,将来或许是我家忠实可靠的老仆,不可亏待了他。如今还小,不能做什么事,且派在签押房,帮着刘吉收拾房间侍候茶水,闲来你每天教他认字,日后他长大了,粗通文墨,有些要紧的事才能让他去办。”

  朱夫人道:“这身上的衣衫大概是买现成的吧,不顶合身,明天叫两个裁缝来,为他从里到外,做齐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再关照刘吉好好照管他,不许旁人欺侮!”

  “是,儿子知道了。”铁云高兴地说道,吩咐李贵叩谢过老爷太太,带他离了上房,交给刘吉照顾,此后李贵便在刘家安身了。读者可莫小觑了这个孩子,他在书中可也是个要紧的人物,日后自有分晓。





老残遗恨十二 有情人终成眷属



十二 有情人终成眷属

  刘成忠的老上司钱鼎铭于光绪元年病故在河南巡抚任上,继任的李庆翱恰巧是成忠咸丰二年进士同年,这一科发达的还有王文韶,此时已做了五年的湖南巡抚了。李庆翱与成忠当年同在二甲,李为二甲十五名,刘为二甲三十五名,两人又同在翰林院共过事。成忠急求外放,庆翱学问甚好,耐心地在京中熬到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直放湖南道台。他和当时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李鸿藻相交甚厚,不久鸿藻入值军机,做了军机大臣,庆翱得了他的帮助,不几年便由按察使而布政使,居然做了河南巡抚。上任之后,萧规曹随,小心谨慎,不曾出过大的纰漏。见老同年刘成忠年已花甲,至今犹淹滞在道台任上,很想帮他一把,弄个实缺臬台,苦无机会。看看到了光绪三年八月,河南按察使盛景韩忽然得了家中急信,老母病故,官场上叫做丁忧,是非得辞官守孝二十七个月不能出来做官的。盛臬台丁忧开缺的消息当天省中官员多不知道,当晚李抚台把成忠召人抚衙议事厅东暖阁,仍然待以同年之礼,邀他上炕坐了,说道:“老哥委屈多年,兄弟一直想为老年兄尽力。刚才臬司盛君丁母忧开缺,我已密保老哥继任,你加过布政使衔,想来朝中一定会优先考虑的。臬司一职不可久悬,拟烦阁下先行护理,明天辕期,等你来了,我向司道各员讲一下,你就打轿直接去按察使衙门接印吧。”

  清朝任官有实授、署理、护理三种,实授便是正式任命。署理时间可长可短,或是临时暂代,如光绪八年直隶总督李鸿章丁母忧开缺,向军机处推荐淮系两广总督张树声调来署理了一年多的直隶总督,以防北洋军政大权落入旁系手中。或是实授前的试任过渡期,一般半年左右,由署理而实授称为“真除”。至于护理,又称护印,则是在实任官或署理官未到任前,或因病暂时告假,由较低级官员暂时代掌上级官印,办理公务。如由藩司护理巡抚,臬司护理藩司,时间少则一个月,长只不过两三个月,时光虽短,却是一种荣耀,不但暂时掌握了大权,将来还可以多了一项资历和一副官衔牌,如“护理某省巡抚”之类,那也是令人十分眼红的。

  成忠见抚台说得这样诚恳,又有军机大臣在内照应,或许这次能有七八成把握,道台升臬台被唤做“鲤鱼跳龙门”,非同寻常,虽说抚台客气,官场的规矩还是少不了的。于是下了炕,唰唰放下马蹄袖,上前屈了一膝请安道,“谢大人栽培,大人如此格外周全,职道感德不尽。”

  抚台急忙扶起道:“你我老同年,此处无人,不必拘礼,彼此心照就是了。”又说了几句闲话,端茶送客。

  成忠回到家中,和太太说了喜信,朱夫人笑道:“今年我们家三喜临门,老爷刚做了六十大寿,二媳妇有了喜,而今老爷又将升官,等到正式署理,媳妇也快临盆了,要是养个白胖儿子,就皆大欢喜了。”

  二媳妇便二房少奶奶嘉丽,是今年三月发现有了身孕的,结婚四年才怀孕,合家上下惊喜可知。

  次日,成忠上了辕门下来,直接去臬衙接印视事,虽是短局,众同寅纷纷登门拜贺,就当成忠已是正式署理的一般。不料才过了没几天,京报登载军机大臣李鸿藻丁母忧免值军机,成忠读了,忽如一股冰水直透脊梁,抚台的靠山倒了,无人能为成忠的升官说话了,不祥之兆仿佛黑云压顶,使他沉闷不欢。果然,到了九月中旬,朝廷任命了新任河南按察使,不久,成忠交卸了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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