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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澂命听差斟了酒,举杯道:‘此次郑工顺利合龙,多赖两位老前辈指点,共事三月,颇受教益,请饮此杯,以表敬意。’三人饮了酒,大澂又道:‘在此期间,蒙河南地方官员通力合作,融洽无间,也应表示感谢。’
文蔚笑道:‘黄河出了事,我们两家人还分彼此?凡是本省官员出了力的,我会为他们请奖。倒是有些要紧的人,既非河南地方官员,又不是河道厅员,贵衙保案之中不能遗漏。’
大澂忙问道:‘请教是哪些人?’
文蔚又笑道:‘便是白云观的道长法师。’
‘啊!?’大澂和鸿藻同声愕然,初时不解,然后又同时点点头,忽而又觉为难起来。大澂道,‘出家人的事有些难办。白云观道士虽则做了一些法事,祭了河神,究竟收效如何,很难说,郑工合龙,是否真由于河神显灵,我是不很信的。如果说归功于道士,岂不抹杀了那么多官员执事之人的功绩,保案上的名单又怎能邀得朝廷的恩准?’
鸿藻道:‘可是如果不为白云观道士请功,那位高观主定会记恨在心,若是在太后老佛爷面前告上一状,说是河督吴某人藐视太后懿旨,全不把白云观真人放在眼中,太后着了恼,这份保案名单更恐怕一个也不会批了。’
三位大人竟然为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难题,着实烦恼了好一会,最后决定在保案奏折中附一份夹片,提请朝廷褒奖白云观主,才各自心安神宁地又继续高谈阔论起来了。
那边厢,铁云掏钱命厨子办了一桌酒席,邀了衙中几位谈得来的同事,共贺郑工合龙。一场水灾,闹得几百万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却造福了若干河道官员,求财得财,求官得官,各得所需,皆大欢喜,因此划拳喧闹,个个得意非凡。
酒宴散了之后,铁云乘兴写了家书报喜,然而刚写到保案的事就搁笔了,因为让功于大哥的事,由不得他自己作主,必须河帅允准,才能算数。如果保案已经拟妥付缮,不便改动,那就糟了,说不定大人胸有成竹,不待合龙,那保案就已拟定了呢?于是喊李贵过来,命他去内衙探听酒筵散了没有,李贵回来说:‘散了,散了,大人正在签押房批公事哩。’
铁云扣上瓜皮小帽,来到签押房求见,听差禀报后,大澂命铁云入内,铁云躬身作揖道:‘郑工合龙,天大之喜,晚生日间忙于督率修坝,只能夜间前来恭贺,幸大人恕罪。’大澂笑道:‘铁云,一场大灾,终于合龙,我们都该高兴。你来得正好,合龙之后各个险工还有许多堤坝要修,事关百年大计,施工质量要紧,你检查过了吗?’
铁云道:‘河道厅上上下下,经大人一再告诫,颇能认真施工,晚生督促检查,尚无大毛病,稍有疏忽,已嘱他们改正。现在用的是塞门德土,比过去牢固多了。’
‘那个洋人回上海了吗?’
‘还在开封办理材料交接手续。’
‘塞门德土如果不够,可以再向洋行定购,宁可别的方面撙节一些,也要把工程修好,免得河上三不两年的遭灾。’
‘是,晚生明白。’
大澂澂注视着铁云说道:‘足下来河上后,勤勤恳恳,做了不少事,不负令先尊所教,也使故人高兴。保案中我已将你的名字列在前头,过几天就可以报送出去。’
这虽是意料中事,但出自河台大人亲口勖勉,仍觉十分荣幸,铁云当即离座打躬道:‘谢大帅栽培,晚生若有寸进,都是大人提携之力。只是有一个小小心愿,想请大人玉成。’
‘还有什么事?你说吧。’
‘晚生兄弟二人,大哥孟熊长我七岁。晚生自幼蒙父兄教诲,才有今日。大哥乡试不如意,久居家中,如荷大人赐与荣宠,愿由长兄承受。’
‘哦!’大澂点点头道,‘足下意思很好,保案上换个名字也无不可,只是你辛苦一场,却一无所得,总觉歉然。’
‘大人不必介意,若是能成全晚生这番心意,比我自己身受荣光还高兴。因为家兄年将四十,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他这一辈子就不大可能再蒙朝廷赏官了,晚生会因此抱憾终身的。’
大澂才思敏捷,略一沉吟,便有了新的主意,说道:‘好吧,就把令兄的名字列入保案,我为你另外想个办法,你懂得河道测量的技术吗?’
‘晚生对测量术略有研究。’
‘那好!’大澂高兴地说道,‘我与府上是世交,不能不为你的前途着想。我准备和直隶李中堂、山东张宫保会衔上奏朝廷,成立河图局(后来定名为郑工善后局),由候补道易顺鼎做总办,抽调懂行的官员测绘历代黄河上下游变迁的新道故迹,同时将本朝黄河决口抢险重大史料汇编成书,以史为鉴,进呈御览。就委你到这个局做提调,但等书编了出来,就给你列案保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铁云感激涕零,深深一揖道:‘谢大人栽培,晚生一定不辱使命,尽快完成。’
老残遗恨二十一 杀人不眨眼的府台毓贤,就是《老残游记》中的那位玉大人
二十一 杀人不眨眼的府台毓贤,就是《老残游记》中的那位玉大人
是年五月,铁云料理完了河南境内事务,奉了郑工局总办易道台之命,带了一批测量绘图的司事,抄写的书吏,打杂的差人,当然也带了李贵,一行十多人,车马齐发,傍晚时分来到山东省第一站曹州府城。进了西门,城门根附近便有一家客店,叫做招商客栈,谁知门极紧闭,差人上前擂门,半晌才有人在屋里有气无力地搭腔道:‘死了人了,上别家去吧,不见门上贴了丧条了吗?’
铁云就着暮色果见门板上贴了一张小小的白纸,上面两行细字:‘家有丧事,暂不开门。’张司事喊了一声‘晦气!’说道,‘我来过曹州府,前边有店,我来带路!’转了两个弯,来到府右街上,遥见一家客栈店门大开,门前一盏灯笼,上面糊了‘高升’二字,大伙儿都道:‘好了,累了一天,能歇店了。’店伙计听到人马喧杂,料想是大生意来了,急忙出店招呼,却见是十多名男客,几辆双骡大车,并无一位女眷,不禁且惊且疑,以为来路不明,结结巴巴地问道:‘请……请问贵客,你……你们住店吗?’
‘当然是住店啊。’张司事道:‘有房间吗?’
‘房间?这个,这个,请问贵客是……是哪儿来的,做……做什么买卖?’
‘咱们是河道总督衙门的,这位是咱们提调刘老爷。’
沿黄一带谁个不晓河台衙门,客栈掌柜闻声出来,将信将疑地瞅了铁云一眼,拱手道:‘原来是大衙门的,请刘老爷里面坐,其余客官且稍等候。’
铁云跟了掌柜进帐房间坐了,掌柜小心翼翼地说道:‘请刘老爷恕罪,不论随身带了什么凭札路条,请给小店验看一下,只要有衙门关防就行。’
铁云恼道:‘曹州府什么时候兴出来的章程?住店还要验看关防凭证?’
掌柜抱歉道:‘不瞒刘老爷说,自从新任府台大人上任以来,捕捉强盗,严格得极,凡是抓到的强盗也不审问,一概关到衙门口木笼里,站到断气为止,窝藏盗匪的一体同罪。南门根招商店掌柜,就因为一个强盗招供,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店里住宿过一晚,上个月被逮走关到站笼里站死了,府前六个站笼没有一天空着的。又规定俺店里来客都须详细填写循环簿,若有大帮客商投店,还须交验凭证,以防盗匪混入城中作案,所以不得不请刘老爷原谅,委实是府台大人的钧谕不敢不从。’
铁云又好气又好笑,好在身边带了河台大人任命他为郑工局提调的委札,便拿了出来,扔到桌上说道:‘掌柜的看清楚了,可别把我们这伙江洋大盗容留在店中,你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
天色暗了,掌柜点上了灯,将委札在灯下反反复复看得仔仔细细,最后断定这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委任札子,方才笑容满面地双手奉还,连连打躬作揖道:‘提调老爷恕罪,吃这碗饭,不得不如此。’于是吆喝伙计:‘快引了河台衙门的客官们进店,好生款待,不得怠慢。’
掌柜亲自掌灯将铁云引入上房住下,伙计忙乱了一阵,一行人都安住下来,店中开了饭,铁云另外点了几个菜,与几位司事同饮。饭毕,铁云脑中犹然盘绕着曹州知府捕盗站木笼的事,邀了掌柜来屋中闲谈,说道:‘关于贵处府台大人,我在开封时就曾听说过,他是内务府正黄旗汉军,姓毓名贤,字佐臣。原不过是个监生,做了一任同知,又花钱捐了知府,到山东来候补,正巧曹州府出缺,这个地方民风强悍,盗匪多,颇有些人不愿来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他走了抚台的门路,挂牌暂时署理,原说是个短局,有了人就要交卸,不想政声不错,补了实缺。去过济南的人回到开封,都说这位毓太尊口碑着实不错,是一位有吏才的能员,居然做到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所以此次来曹,河南省城中人要我好好领略一番君子之邦的仁政。想不到这位太尊竟是胡乱用站木笼的酷刑来治盗的,能治得了吗,就不会冤屈好人吗?’
掌柜只管抽着旱烟,不吭声。铁云道:‘掌柜,我是过路客,此间没有熟人,办完了公事,三五天便离开了,我听到的话不会和别人去说,你放心就是了。譬如说,招商客店那位掌柜无意中让一位强人住过一晚,事前并不知道,也站死了,岂不冤枉!’
掌柜忽然泪眼汪汪,叹口气道:‘谁说不冤枉,可是不敢说啊。凭良心说,俺府台大人是一位清官,从不要百姓的钱,可是老百姓见了这位清官却比见了贪官还骇怕,因为贪官要钱不要命,而毓大人这位清官虽不要钱,却要你的命,还能有比要人性命更叫人骇怕的吗?那位招商店掌柜还是俺的内弟哩,他站木笼那几天,内人都快发疯了,每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木笼旁陪着他,俺到处花钱托人求情。那位府台大人可真是铁面无私,只要沾上些嫌疑,管你冤枉不冤枉,一概站死。俺夫妻俩只能瞅着内弟死了,然后收尸安葬,还不能埋怨。’掌柜说罢,涕泪纵横,好一会才收住。
‘这样冤枉死了的人多吗?’铁云又问道。
‘多啊,太多了,一百个里有九十个,还有十个也很少是真正主犯,多数不过是为强盗望风窝藏的从犯,真正的强盗还是逍遥法外。’
‘这一年多来站死了不少人吧。’
‘谁知道呢?反正那六只木笼满的时候多,空的时候少,少说也死了上千人吧,若是人犯多了,木笼不够用,就把只剩一口气的人拖了出来,再打板子,直到活活打死为止,绝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铁云听得毛骨悚然,一腔义愤难以遏制,说道:‘掌柜,你们这样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不觉得苦吗?’
‘有什么办法呢?只巴望毓大人早日高升,调到别处去做官,俺就超生了。’
‘谁知道毓大人什么时候升官,况且他调到别处去,别的地方百姓也同样遭殃了。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不妨把他残害良民的罪状悄悄告到抚台大人面前,让抚台知道他不是好官,罢了他的官,这才是真正除去祸根了。’
掌柜瞅着铁云叹道:‘刘老爷,官官相护,你能让抚台大人相信你,把大红大紫的毓大人扳倒吗?’
‘能!’铁云双目炯炯,断然道:‘我和山东抚台张宫保是世交,到了济南就去看他,我会和他谈到毓大人的木笼子的。’
‘那就好了,原来刘老爷也是大有来头的,老汉失敬了。不过老爷和抚台说的时候,千万别提到贱名,俺是生怕扳不倒毓大人,反而遭他毒手哩。’
‘掌柜放心,我不会提到你的姓名的。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人家都说曹州境内路不拾遗,真有这回事吗?’
掌柜苦笑了一下,说道:‘那是演戏。有一回省里来了一位大官,回去那天,见到路上丢了一个包袱,行人路过,竟没有一个人拾了回家。那位大人觉得奇怪,停轿问那些行人,这个包袱失落在路上,其中必定有钱物,怎么竟没有人动它。行人都道:“毓太尊为官清正,仁心厚德感化了小民,所以曹州境内是没有人贪小便宜的。”那位大人赞不绝口:“曹州府果然做到了路不拾遗。”其实那些行人都是府衙捕快们假扮的,另外还有人藏在路旁,若是真有不识机关的人拾到手,他们就会一哄而出,逮回府衙,禀报毓大人,定然关在笼子里站死了结。过去就有过这样的事,那怕是拾了几件旧衣服,也会抓到木笼里站死,所以曹州府百姓连走路都是悬着一颗心,生怕中了毓大人的天罗地网。’
铁云听了频频点头,说道:‘掌柜,你说得很好,我若去见抚台,最好能多知道一些曹州府百姓被残酷迫害的故事,你能再告诉我一些这类惨事吗?你讲,我记下来,日后一总讲给抚台听,才能打动他的心。’
掌柜道:‘俺听到的惨事太多了,你要听,俺都讲出来,只是千万不要说是俺告诉你的。’
‘那当然。’于是铁云记下了一则则曹州府百姓被酷吏害死的惨案,决心要为曹州府百姓申讨毓贤,让抚台大人知道酷吏之害更甚于赃官。
次日,铁云带了李贵去府衙拜会毓贤,商谈借阅治河档案的事,果见衙前两边各有三只木笼,里面关满了囚犯,或老或壮,似乎都是良民,一个年轻庄稼人双眼紧闭,只剩游丝般一口气了,一个老妇人在笼外号啕大哭,哀求管木笼的差人行个好,放她儿子出来。差人得了钱财,却没法为他开脱,摇摇头道:‘你就看开一些准备收尸吧,进了站笼决没有活着出去的。’老妇人更加放声大哭了,差人忙道:‘别哭,别哭,若是毓大人下乡回来瞧见了,连俺也有不是。’
铁云听了,知道毓贤不在衙中,他本想会一会这位名声颇大的毓太尊,既然不在,只得拜访府中同知了,正打算命李贵投帖,忽听得远处马啼声急,府前差人一声呐喊:‘大人回来了!’便驱赶围观的闲人。铁云和李贵闪过一旁,只见府台大人疾风般拍马驰来,后面跟了十几骑背了洋枪的捕快。铁云细瞧这位毓太尊,四十来岁年纪,箭衣行袍,红缨凉帽,帽下好一张盈盈大白脸,淡眉细眼,看似儒雅潇洒,混充斯文,实则横眼一瞥,暗藏无限杀机。唇上两撇细细的八字须,一张嘴,便翘翘抖抖,不见官府的威严,恰像是小杂货铺的掌柜,暗地里不知在拨拉着什么小算盘。他翻身下马,朝两旁站笼里的‘囚犯’睃了一眼,骂道:‘怎么都还活着?’
管木笼的差人慌忙上前打插道:‘禀大人,这个汉子快断气了!’
‘拖下去打二千板子!’毓贤眼露凶光,猛一挥手道,‘快,后面抓了好几个人犯来,都要站笼子,新做的六个笼子呢?’
‘昨儿连夜做好了,等大人吩咐了就搬出来。’
‘混蛋!还等什么?快搬出来!’
毓贤匆匆进内去了,转眼间,几个差人推了新的站笼出来,一边三个排好,净等新犯人进笼。旁观人群中有人轻轻叹息,却不敢言语。稍一俄延,忽见堂上两名差人从里面叉了一具死尸出来喊道:‘姓胡的收尸!’
刚才那个老妇人发疯似地扑上去伏在儿子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铁云触目惊心,不忍再看。李贵嘟哝道:‘什么府台!比阎罗王还狠!让咱进去把他揪出来狠狠揍一顿,为百姓出气!’
铁云喝道:‘小心,别胡说,快去投帖。’
李贵撅起了嘴,大摇大摆进了衙门,用一双大手向门上差人递上名贴,说道:‘相烦通报,说河台衙门刘老爷有公事求见府台大人。’
差人打量了铁云,说道:‘不巧,你不瞧见大人刚回衙,等一会丁家庄还有一件大案要审,今天没空了,请明天过来吧。’
铁云不愿白耽搁一天,说道:‘那么就会一会府内分管河务的同知大人吧。’
差人通报之后,引铁云进了西花厅,少顷,同知出见,听了铁云来意,沉吟了一会说道:‘查抄档案,事关重大,必须府尊点头方可照办,不过毓大人刚回衙,阁下请明天再来吧。’
铁云恳求道:‘在下奉河台之命,时限迫促,不可耽搁,可否即请太尊一见,三言五语便可了事,不致于耽误多少时间。’
同知无奈,只得去见府台,毓贤听了怒道:‘山东的事干吗要河南来管,把他们赶回去就是了。’
同知为难道:‘河台衙门来的人,轻易打发不得,否则河帅出来说话,我们抚台大人也不得不敷衍的。’
‘那末让我去打发他走。’
毓贤与同知步入西花厅,双方见礼坐下,铁云说了来意,毓贤大白脸上显出一缕阴森森傲慢蔑视的神色,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