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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晋升栈开了房间,用客栈的德律风(电话)与老友汪康年通了电话。康年字穰卿,杭州人,光绪二十年恩科进士,与张謇同年,曾经做过张之洞的幕僚,现任内阁中书,是当时颇为活跃的维新派,比铁云小三岁,是在马建忠座中认识的。甲午战后,变法维新思潮蓬勃兴起,光绪二十一年八月,帝党翰林侍谈学士文廷式(字芸阁)在北京办了强学会,康有为和梁启超也在上海办了《强学报》,鼓吹变法图存,脚踩两头赶时髦的张之洞那时候正代刘坤一署理两江总督,也暗地里接济强学报的经费,以窥察风向。顽固的慈禧太后知道了维新派活动猖狂,赫然震怒,立即封闭了北京强学会,张之洞见风向不对,也赶紧下令封禁了上海的强学报,摇身一变,又站到太后一边了。于是维新人士由汪康年出面,于八月份创办了《时务报》,聘梁启超为主笔,租了四马路望平街一座三开间二层楼房为社址,时务报馆成了沪上维新派人士聚会之所。
铁云知道康年正在馆中,挂上德律风,便雇了马车来到望平街,报馆不像衙门,无需通报,噔噔地直上二楼,喊了一声‘穰卿!’便有人在南屋里应声道:‘请进来!’铁云循声推开前楼房门,乃是一间中西合壁的客堂,两张大皮沙发旁边是几张太师椅,墙上悬挂了一些时人字画,康年正与两个朋友在谈话,见铁云进去,慌忙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先向两位朋友说道:‘丹徒刘铁云来了。’接着招呼道:‘铁云,等了你多日,怎么今天才到?来,我给你介绍两位朋友。’指着坐在沙发椅上一位四十多岁年纪,目光深邃,唇须浓厚,穿一身蓝绸长袍的人说道:‘这就是我的老年长,上一科状元公,翰林院修撰南通张季直(张謇)。’又指着旁边一位宽脸盘英气勃勃的年轻书生,介绍道:‘这一位是本报主笔新会梁卓如(梁启超,后来又号任公)。’
铁云惊喜道:‘两位都是当今大名鼎鼎的人物,铁云景仰已久,不料今日一朝得见,幸会,幸会!’
张謇微微欠一欠身,算是招呼过了,启超站起身来让坐,铁云赶紧在旁边太师椅上坐了,笑道:‘《时务报》上登载卓如的《变法通议》,我已在镇江拜读过了,文章气势磅礴,如排山倒海,一口气读完了,犹觉心潮澎湃,极受鼓舞,想不到卓如还这么年轻。’
康年笑道:‘卓如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是当今第一支笔。时务报靠他主持笔政,一定能吸引读者。’
启超谦让道:‘我不过是后生小子,马前卒子罢了,状元公在此,才是天下第一支笔哩。’
张謇笑道:‘哪里,哪里,科举文章怎能和政论文章相比?若要唤醒国人,立宪维新,非有卓如老弟这样呼风唤雨的文笔不可。’
梁启超那时年轻,刚刚脱颖而出,还不如后来那么国内外知名,谦和地笑道:‘诸位前辈拿我取笑了。’
铁云转向张謇道:‘我在京中听说状元公丁忧回籍,总须明年再回京师了吧。’
‘不回京了。’张謇沉着地说道:‘回乡一年,远离官场,有了冷静思考的时间,觉得与其在朝从政,人微官轻,无益于世,不如在乡间踏踏实实办实业,办教育,还可稍稍裨益于国计民生。’
康年插话道:‘季直兄正准备在南通办纱厂,这次到上海来就是考察上海棉纺工厂,定购纱锭,维新志士中舍官而独力创办实业,季直兄是当今第一人,将来史书上当会大书特书。’
铁云肃然起敬道:‘状元公高瞻远瞩,令人钦佩。办实业确是振兴中华必由之道,我已厌倦于官场,今后也将在这方面致力。’
‘哦?阁下也办工厂吗?’张謇很感兴趣地问道。
‘不,我想承办铁路。’
康年道:‘铁云,我收到你从镇江寄来的信,很惋惜你承办芦汉铁路的计划没有成功。’
铁云叹口气道:‘斗不过盛杏荪啊,可是中国之大,要办的铁路很多,芦汉不成,还可办别的铁路。这次回京,我就准备向朝廷上条陈,请求承办从天津到镇江的津镇铁路,这一回一定有把握了。’
张謇疑惑地瞅着铁云打量了一会,问道:‘承办铁路恐怕需要很多钱吧,不借洋债能行吗?’
铁云在朋友面前不想隐瞒,说道:‘先把承办权拿到手,再想办法吧。’
张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道:‘借洋债的事,只能国家出面,借债还钱,不伤国体,那是盛杏荪的拿手,你争不过他,还是脚踏实地自己办实业。我打算再办个通海垦牧公司,在南通海门一带广种棉花,那么纱厂的原料就有了,以后再办织布厂,榨油厂,银行,轮船公司,办一样,成一样,从种植棉花到纺纱、织布、运销,都不受制于人,还办学校,图书馆,培养人才,通海一带农民百姓都能受到实惠。我办实业是学习洋人科学技术和工业发达之长,补我愚昧落后之短,利用他们的经验为我所用,掉过头来再与他们竞争,抵制洋货,维护国本,和洋人对着干。如果引纳洋人入股办铁路,那就是为洋人所用,引狼入室,让他们的势力直入我国四面八方,控制我们的经济命脉,与兄弟办实业完全是两回事了。’
启超也道:‘日本明治维新,一方面学习外国经验,兴办实业,另一方面把外国势力驱逐干净,真正做到了独立自主,所以国家强盛了。日本明治维新成功的经验,足可借镜。’
铁云笑道:‘我看两条路都可走吧,兴办国内实业自是固本之策,但是见效慢,借洋人之力兴筑铁路,见效快,铁路办成了,铁路沿线也繁荣起来了,与办实业的精神是一致的,十年之后定可看得出哪一种办法更为有效。’
张謇不以为然地默默不语,康年转移话题道:‘甲午战后,南方革命党人孙文在广州举兵起事,志在推翻朝廷,幸亏事机不密,被官兵破获了,不然他们占了广州,万一各省响应,事情就闹大了。’
铁云道:‘所谓革命党人,不过是一群无父无君的亡命乱党,皇朝深仁厚泽,根基稳固,白莲教那么大的势力,蔓延好几个省,都平下去了,寥寥几个革命党人,能成个什么局面?不过甲午战后人心不稳,邪说横行,海禁大开后,出洋留学的人又多,难免不受乱党影响,不能不事先防范,若被他们得逞,芸芸众生就都遭了大劫了。’
启超奋然道:‘所以我们大声疾呼变法图强,推行新政,一来抗禦外侮,振兴中华,二来使朝廷气象一新,才能与革命党人争民众,孤立革命党。我们主张君主立宪,而革命党人则要推翻君上,这是我们与革命党人的分水岭。绝对不可调和。’
‘是啊。’张謇道:‘君主立宪是当今救亡图存的第一要着,立宪了,实行议会政治,有了民主制度,取消了君主专制和官僚政治,国家自会强盛起来,何必要骇人听闻的举兵叛乱。今后时务报上可以将君主立宪的好处多讲一些,那么糊里糊涂跟了革命党走的人自然就少了。’
启超道:‘是啊,在以后几篇《变法通议》中我是准备这么写的,目前笔锋所向主要是唤醒国人,争取皇上支持,驳斥顽固大臣的反对,力求早日实现变法维新。’
他们又谈论了时务报下一期的内容,康年忽然笑道:‘卓如,你奉和铁云的那首诗呢?怎么当面见到却忘了。’
启超笑道:‘正是忘了,我去取来。’
说罢转身去隔壁编辑部取了两张十竹斋水印花笺,第一页是铁云的原诗,第二页是启超的和诗,双手奉与铁云道:
‘献丑了,请指教。’
铁云读了启超的诗,欢喜道:‘拙作抛砖引玉,怎及得卓如的诗忧国忧民,更见深沉出色。’
康年取过诗笺递给张謇道:‘今年二月铁云在北京写了两首《春郊即目》,上次南下时抄示给我,卓如读了,对其中第二首感慨很深,步原韵写了和诗,请季直兄一阅。’
张謇先读铁云《春郊即目》的第二首:
可怜春色满皇州, 垂杨踠地闻嘶马,
季子当年上国游。 芳草连天独上楼。
青鸟不传丹凤诏, 寂寞江山何处是,
黄金空敝黑貂裘! 停云流水两悠悠。
然后细细玩味了启超的和诗:
自古文明第一州, 燕雀同居危块垒,
卧狮常在睡乡游。 螔蝓空画旧樯楼。
狂澜不砥中流柱, 漏危真似西风岸,
举国将成破碎裘! 百孔千疮无底愁。
张謇拍案道:‘好一个梁卓如!不特文章好,诗也写得好!恕我直言,铁云兄的诗为怀才不遇而消沉,究不如卓如寥寥几笔勾画了我国目前国势阽危的现状和忧心忡忡的感情,气魄何其浩大,胸谋何其壮阔,心情何其悲愤沉痛!把它登在《时务报》上吧,一定能激发千万人的爱国之情。’
启超谦让道:‘拙诗不过借铁云先生大作而发汇胸中忧伤国事的情怀罢了,状元公太夸奖了。’
正说间,又陆续来了几位维新人士,也是铁云的熟人,一个是沈荩,字愚溪,湖南善化人,思想比较激进,和梁启超极知己,另外两人是连梦青和狄楚青,都只有二十出头年纪。
谈近中午,康年作东,邀诸人去汉口路半斋饭馆(今老半斋)吃了一顿扬州帮的名菜,饭后各自散去。
当天铁云又走访了几处朋友,次日上午赶到派克路程思培处,敲开厚重的石库门,站在天井里仰首向着二楼喊道:‘绍周,你看谁来了?’
只见二楼西厢房有人从窗中探首出来,是一颗滴溜滚圆的脑袋,三十多岁年纪,还不曾蓄须,额头饱满得很,一双细眼精明有神,惊喜地向下喊道:‘铁云来了!快请客堂里坐,我就下来。’
此人便是程恩培,安徽阜阳人,也是太谷教中人,捐了个候补道,因为和河南巡抚刘树棠是世交,被委为河南豫丰公司会办,驻上海负责采购和土产贸易。
上海弄堂房子地方狭窄,进大门跨过小小天井便是客堂间,壁上悬挂一幅关云长读春秋的画像,靠墙长案上放了一只镀金玻罩自鸣钟,旁边是两只汝窑花瓶,一只瓶中插了一支鸡毛掸帚,案前两旁各有两张太师椅,中间夹着茶几,茶几上放着烟盒。恩培下了楼连连拱手道:‘失迎,失迎,快请坐。汉口的事办成了吗?’
铁云坐下来苦笑道:‘扫兴得很,被盛杏荪插一棍子,落空了。’
恩培敬了一支雪茄烟,说道:‘不要灰心,慢慢地再找机会。见过眉叔了吗?’
‘昨儿晚上去拜会过了。’铁云喷了一口雪茄烟,兴奋地说道:‘眉叔劝我不要私自招收洋股,还是堂堂正正挑明了,介绍洋人与各地督抚大臣见面,订立合同,开发矿产,凡事都有督抚大臣顶着,就不冒风险了。他又说,有几个洋人组织了一个福公司,专门向中国投资,总公司设在英国伦敦,首先看中了山西的煤矿,还有河南省,也是他们注意的地方,苦于没有人在中外和朝廷与地方之间进行沟通,正想寻觅一个与各方关系密切的人做他们的买办,那佣金是不会少的,这就想到了我,问我愿干不愿干。哈哈,绍周,天赐的良机怎么不干,我当时就答应了。眉叔又说,福公司的主要洋东,一个是意大利人罗沙第,还有一个是美国人詹美森,现在他们都在伦敦,等他们到中国来,会介绍到北京来找我。我看此事十成八九,所以找你助我一臂之力,将来河南的事,请你促成。’
恩培高兴地说道:‘没问题,这事办成了,河南地方在有好处,刘中丞会答应的,河南的事包在我的身上就是了。’
铁云大笑道:‘如此说来大事成了!等到罗沙第从英国回来,我打算陪他先去山西,把那边的事谈了个眉目,再约了老哥同往河南,时间总在明年了。’
这时有人将石库门上的铜环敲得震天响,恩培皱眉道:‘我家百年回来了!’男仆开了门,闯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件英国格子花呢夹袍,脸颊红扑扑的一头的汗,见父亲在会客,正想举步进入东厢卧室,恩培喝道:‘百年过来!’百年踟蹰着用手擦一下汗,缓缓地进了客堂,恩培向铁云道:‘这就是我那大儿子百年。’又命百年道:‘快给刘伯伯请安。’
铁云笑道:‘免了,免了,小时候见过一面,想不到长得这么高了。’
百年行过礼,恩培挥手命他退下,眯细了眼笑问道,‘铁云老哥,你那一群公子千金,有几个婚嫁了?’
铁云笑道:‘长女儒珍已经嫁做黄三先生的儿媳,你是知道的。长子大章早已娶了,次子大澂亦已定了亲,是和实君攀了亲家,其余都还幼小哩。’
恩培道:‘我们在扬州的时候,你不是添了一位千金吗?算来也该有十几岁了吧?’
铁云道:‘那是二小女佛宝,今年……让我算算看。’他扳着指头算了一会,笑道:‘呵呵,十四岁了。’
‘铁云,我们攀个亲家,把佛宝嫁给百年吧。’
铁云笑着道:‘很好,我赞成。不过她的母亲很有主见,不同一般女子,你送一张百年的庚帖过来,我写信回去和她商量后再给你回音。’
半个多月之后,若英也寄来佛宝的八字庚帖,同意了这桩婚事,只待两年之后成亲了。铁云在上海耽搁到寒冬来临,才搭乘海轮取道天津返回北京,虽然承办芦汉铁路受了挫折,但马建忠答应向洋人推荐使他信心百倍,仿佛锦绣前程伸展在他的足下,直向遥远,遥远……。
老残遗恨三十四 铁云做了英商福公司的买办
三十四 铁云做了英商福公司的买办
铁云回到北京,先往灵境胡同访晤毛庆蕃,寒暄过后,庆蕃便道:‘铁云,张南皮和王夔帅保举盛杏荪做了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了,芦汉铁路由他承办。京报刚发,我这里摘抄了一段,谅必还不曾知道吧?’
铁云愕然道:‘实君,我上当了!在汉口时,张南皮推托盛杏荪借不动洋债,芦汉铁路无法兴筑,打发我走,却不料才转身就上奏折了。好个张之洞,拿我开心!’
庆蕃道:‘先看看张王二公会衔的奏折吧,那里面还提到阁下的大名哩。’
铁云急忙一目十行,扫视了一遍奏章,谈到‘道员许应锵、知府刘鹗等四商均不可靠。’不禁羞愤难当,怒冲冲地骂道:‘张南皮欺人太甚!不允承办也就罢了,干吧还要在奏折上指名道姓诽谤我?京报上一登,通天下十八行省的人都知道了,还叫我做人吗?’
庆蕃道:‘铁云,事情还不仅仅是登上京报就了事哩,京中已经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有些都老爷、内阁中书之流,正为这一阵官场平静,找不到题目做文章,都想抓住你这件事,磨拳擦掌,动折子参你一本。’
‘参我什么?’铁云瞪眼吼道:‘我才不怕参哩,有什么把柄落到他们手里了?’
庆蕃劝道:‘铁云,此事可大可小,他们现在虽然没有拿到把柄,若是皇上批交大臣查办了,命你交代如何能够筹措一千万两银子股金,开列一下股东名册,岂不就麻烦了?何必定要弄得那么狼狈呢?’
铁云冷静了下来,叹口气道:‘他们究竟参了没有?’
‘我多方托人疏通劝阻,说是刘铁云办铁路并未成为事实,弄不出大油水来,人家也是报国心切,既然未落形迹,就不必过于计较,反而阻塞了贤路。现在多日没有动静,想必没有大碍了。’
‘实君!’铁云愤愤地说道:‘天下昏昏,惟我独醒,我跑在世人的太前面了,难怪有些卫道之士看来,我成了不可饶恕的孤臣孽子,非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可。其实纵使我引进了洋股,为我大清朝兴办利国利民的事业,又有何不可?为什么要这么仇视我?现在洋人客客气气和我们合作,我们视如洪水猛兽,严加禁止,以为占了国家多少便宜,损失了多少权利。若是一旦外国派兵过来,占了某省某府,割了某处港湾,夺了某地矿山,兴筑了某某铁路,那就拱手让人,屁也不敢放一个。殊不知洋人若是经济上得到好处,商力所到,他就没有必要再出兵强占我土地了,这就是以商力禦洋人兵力的好处。商力所得者,主权在我,兵力所得者,主权在彼,可叹这个浅鲜的道理却没有几个人懂得,反而把我这个远见卓识离经叛道之人当作蛇蝎奸佞,群起而攻之,你说可悲不可悲?’
庆蕃道:‘你的见解超乎常人,确实难为世人所理解同情。不过既然目前不许私招洋股办路,只能遵章办事,否则,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实君,我不心死,还要继续照着我的想法干。这一路来我已经有了腹稿,准备再建议朝廷兴办从天津到镇江的津镇铁路,眉叔也答应将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