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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谷道:“前任山东巡抚福润闲居京中,听说城破时全家都投水上吊自尽了。”
“哎呀,他还是我的上司哩,很器重我,想不到合门殉难,太惨了。”
子谷又道:“不但京中的难民要救,逃到德州贫病交迫无法生活的难民,足足有三五千人,也该想办法救济。据说李中堂的二公子经述也是破城那天合门逃出来的,逃到德州后,钱也用完了,他的面子大,我走时已有当地熟人错钱给他作路费。你想这次浩劫影响了多少人,达官贵人之家一夜之间都成了枉死鬼或是一贫如洗的难民了。”
“要救,我们太谷教同仁以养天下为己任,一定要救他们!我马上到上海去联络朋友,筹募一些钱,先救德州的难民,然后再派人带了钱和粮食去北京救济。救人一命胜读十万卷经,我想上海做善事的人多,一定会乐于捐助的。”
铁云将安香送回苏州,独自来到上海,才下轮船,便读到当天《申报》上的一则启事:
救济善会募捐启
近因北京民教为仇,激成大变。致倾列国师船大集津沽,竟以全球兵力决胜中原。中外商民寄居斯土,进无门,退无路,不死于枪林弹雨之中,即死于饥渴沟壑之内,呜呼痛哉!
爰发起捐集善款,遇有京津难民广为援救,名曰:“中国救济善会”。呈请上海道照会各国领事,声明此系东南各省善士募资经办,亦如外国红十字会之例,专济东南各省之被难官商,如遇饥饿贫民,在京妥为赈恤。会中无论上下人等,均穿红十字记号衣。
下面署名的是户部山西司郎中陆纯伯,浙江布政使恽祖翼,浙江候补道潘炳南等,都不认得。铁云暗暗高兴,“他们走到我的前头去了,省了我好多事,现在只要捐款参与就行了。”他回到安庆里,和瑞韵、楚楚谈了一些家常,又逗着婴儿大纶玩了一会。瑞韵道:“罗叔蕴先生今天还来问你回沪了没有,说是回来了便通知他,有事要和老爷谈。”铁云料想不过是东文学堂校务上的事,也许是经费不够了,便差李贵写了一张短笺,去约振玉来吃晚饭。果然,不消两个钟点,振玉便和李贵乘了马车来了,一进大门,李贵就向楼上喊道:
“老爷,罗先生请来了。”
铁云应了一声,咬着雪茄烟下楼来到客堂间,还未开口,振玉已抢先说道:“铁云兄,今天《申报》上的救济善会募捐启事看到了吧?”
“看到了,刚下轮船就读到了,不过和发起的诸君都不熟悉,打算明天去问问绍周,如果他认得,托他介绍一下见个面,好商量合作救济的事。”
振玉微笑道:“不用问程先生了,那位潘君是浙江上虞富商,和我是小同乡,原本是熟人。此事由他捐了二千两银子发起,浙江藩台也出资赞助,潘君因为自己是商人,恐怕别人信不过他,所以挽请陆纯伯君出面,此人字树藩,在户部做了多年郎中,在江浙一带颇有声望,我可以托潘君为你介绍。”
“那太好了,由他们出面,可以省去许多周折。我打算多捐些钱,亲自去北京为官民做些善事。太谷教以仁为本,这正是脚踏实地实践仁义之举的大好机会,怎可错过。”
振玉道:“那很好,昨天从北京来的日本朋友说,李中堂到了天津之后,联军方面尊重他的威望,胡作非为的事少了,市面混乱稍稍好了一些,不再有抢劫的事发生。有些大户大家没得吃的了,拿出家藏古董碑帖摆地摊,胡乱卖了钱换粮食。也有洋兵抢到了珍贵古物,又不识货,也在地摊上三文不值两文的卖掉,那价钱,据说便宜得惊人,简直就和白送的差不多,你去了,可以顺便搜罗一些。”
铁云听了乐得合不拢嘴,叫道:“好消息,你这么一说,我更是非去北京不可了,要去就得快去,捷足者先得之,是吗?”
“那当然,越快越好。”
“唔,当然要赶快,可是不能空了手去,一来必须为善会捐一笔钱,二来还得带些现银到北京去收买古董。虽然从福公司到手了一大笔款子,这两年已经花去不少,筹备五层楼商场,我没有死心,还得准备两万块钱股金,因此手头所剩不多了,让我算一算。”他拿起书桌上的算盘辟里啪拉打了一会,说道:“叔蕴,托你找贵同乡介绍和陆树藩见个面,就说我打算捐款五千两,垫借七千两,合共一万二千两,并且亲自率领一批人去北京放赈,他们的路费、薪水也由我捐助,不支救济会分文,请和他约个时间会面。”
振玉笑道:“好得很,我这就去找潘炳南,见过陆树藩就来给你回音。”
振玉去了,铁云又拨打了一会算盘,决定再带一万二千块银元去北京,有备无患。书桌上有算盘是这位亦官亦文亦商的刘铁云与众不同的地方,打完算盘,右手四只指头插进算盘柱子中间,招起算盘,啪地迅速放下,漂亮利索地把上下档算珠全部顶天落地恢复原状,排列得整整齐齐,可见铁云虽然弄过八股文,做过官,又嗜好玩古董碑帖,也写诗词,骨子里还是不乏商人气质。
次日,罗振玉陪铁云去和陆树藩、潘炳南见了面,谈得十分投机,恰巧李鸿章已于闰八月十八日进京,更使他们信心十足,决定由树藩带了上海道台和驻沪各国领事准许办赈的公文,于闰八月二十二日动身,先去天津打头站,取得联军的同意,另外再差人带一部分捐款去德州救济回乡难民。铁云则在上海召募了翻译、医师、司事、工役,一共二十多人,又采购了一批大米、面粉、饼干、换上东洋和服,带上李贵,于九月初启程前往天津,接着在九月十二日转往北京,开始了影响他一生命运的又一个关键历程。
老残遗恨四十一 铁云在北京的救济活动,种下了日后的祸根
四十一 铁云在北京的救济活动,种下了日后的祸根
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少傅、直隶总督、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是在闰八月十八日抵达北京的,从天津至北京的一路上,淮军故垒残破,尸骸遍野,哀淮军之衰败,伤国运的不振,又凭吊了淮军直隶提督、抗敌英雄聂士成草草掩埋的土坟和没字碑,感伤刺激,频频咳血,在京城贤良寺西跨院住下之后便病倒了。休养了两天,勉强支撑病躯,屈尊纡贵,以战败国大宰相的身份,拜会各国公使,又给他添了一番新的耻辱。
庆亲王奕劻随驾出京,半路上也奉旨派为议和全权大臣,八月初就回到北京,他是个见了洋人就畏畏缩缩不敢开口的没用人,离了李鸿章,就如没脚的螃蟹,路也不能走了,不知发了多少电报、才把鸿章盼来。以后和洋人谈判,因奕劻是亲王,按礼数,中国全权以他为首,可是到了会场他全让鸿章一人开口,那李鸿章也不把这位王爷放在眼中,散了会并不和他商量,独自回贤良寺命幕僚草拟电报奏稿,形式上交奕劻签个字就发到西安行在。那奕劻更是乖巧,索性和鸿章的幕僚说:“电稿拟妥了,抓紧时间就发吧,事后给我看看就行了。”
鸿章虽有权,却极苦闷,太后和满族王公大臣闯下的祸,要他以七十八岁高龄来收拾,还要看洋人的脸色。洋人未开谈判,先要求严惩祸首端王、庄王、刚毅、董福祥等人,不办便不开谈判,反正多占领一天,清政府便需多付一天的军费赔款,官员百姓也遭殃。那位刚中堂侥幸于闰八月二十日病死在山西曲沃县候马镇,逃过了诛戮。其余的人太后极力包庇,甚至反将端郡王载漪重用为军机大臣,洋人当然不答应,电报一再往返,气得鸿章大骂“老太太糊涂!”再则,联军统帅、德国伯爵瓦德西还没有到京,不能开谈判,也使老人郁闷不快。
这天幕僚于式枚拿了一份禀帖,从腰门进入鸿章兼作签押房的卧室,说道:“傅相,上海救济善会来了一位宦绅,名叫刘鹗,带了银子和粮食来放赈,还准备护送东南籍的被难官商从天津搭船回南方去,请求傅相出告示晓谕,并请顺天府尹协助找一处办事的地方,以便赈济局尽早开始救济工作。”
老人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听了式枚的话,也不看禀帖,说道:“很好,京中官商百姓都在挨饿了,我命杏荪从上海派船运粮食来,究竟杯水车薪,护送一些难民出去也好。这个刘鹗倒是有胆气的,不知这个人可靠吗?上海滑头的人多,不要来耍什么骗人的花招吧?”
式枚道:“此人自称是已故河南开封道刘成忠之子,原名孟鹏,据说光绪元年曾随父亲来京,在贤良寺谒见过傅相,不知傅相还记得吗?”
鸿章合目回忆了一会,说道:“记不起来了,可是刘成忠这个人我知道,‘剿捻’时曾经给大军出过力,既是他的儿子,想必不错,就给他出一张告示吧。至于托顺天府找房子的事,嘿嘿,他还以为现在北京城依然是我们大清的天下,他错了!”老人霍地站起来,在屋里颤巍巍激动地踱着,忽然大声骂道:“都给那批混帐王八蛋把祖宗好好的江山搞坏了。哼!北京城还是我们的吗?除了我住的这座贤良寺,算是洋人尊重我,是中国地界,其余的地方还不都是他们的占领地!贼娘的,八个国家,八个民政司,管理他们占领的地界,还容得你顺天府去管?顺天府衙门已是日本军队的兵营了,府尹陈夔龙自己也跑不进去,还说替别人找房子!叫刘鹗自己想办法吧!”
“傅相,刘鹗就在客厅里等着,您要见他吗?”
“不,我没有精神,叫他好好的干,替他先人争气。”
式枚回到外间幕僚室,提笔一挥便拟了一份告示草稿,从另一扇腰门走到隔壁客厅,向端坐等候的刘鹗说道:“阁下的禀帖,傅相已经知道了,他还记得起令尊大人,嘱咐你好好的干。赈局用房目前无法解决,你自己去想办法吧。告示可以出,这是草稿,要多少份,你拿回抄录了再来这儿用印。”
铁云道谢告辞,从贤良寺走上大街,街上尸骸狼藉,惨不忍睹,遍地畜粪垃圾,臭气熏人,铁云只得叹息着掩鼻而过。忽见三五名洋兵驱使一群中国人背着死尸运到别处去,就中一个白发老者蓝袍黄腰带,是宗室的打扮,十分惹人注目。铁云细细瞧去,认出了是远支亲王晋祺,他本是大烟鬼,此时更是面色死白,脚步踉跄,走几步就停下来喘气,洋兵却不容他歇息,拿了枪托就打,只得又背着死尸一步挨着一步上前。铁云不敢过去说情,怕是洋兵把他也抓去背尸。返身才走几步,只听见轰然一声,回头看去,却见晋祺已经倒在地上,鼻孔流血,死尸倒在他的身上。洋兵叽哩咕噜骂着,狠狠踢了几脚,已经是咽了气了。
铁云不忍,掉头便走,心中胡思乱想:“朝廷荒唐,连王爷也遭了殃了。洋人为什么没有把刚毅也抓起来背尸呢,竟让他逃走了,(铁云不知道刚毅这时候已经死于道路了)。看来一定要把掩埋队成立起来,不能再让堂堂京城臭气冲天,背了死人,累死活人!”
走到东交民巷西首,又见洋兵驱赶着一队中国民依从使馆区挑粪出来,内中一位老人长袍马褂,红顶瓜皮小帽,挑着担子摇摇晃晃大口喘着气,眼看也支持不住了。铁云多瞅了一眼,不觉又吃一惊,竟是前任礼部满尚书怀塔布!
“可怜的大清帝国竟被洋人糟蹋得如此不堪了!”
铁云一路感叹着,回到宣武门外椿树下三条胡同宅中,所有沪上带来的放赈人员都暂时挤住在家中,便叫来两名司事着手抄录告示。不一会,罗振玉介绍的日语翻译林枫捧了一大卷碑帖从街上回来,踏进铁云书房,狂笑道:“铁云先生,大喜,大喜,我今天从古董摊上淘得了一样宝贝!”于是将碑帖放到书桌上,又大笑道:“你猜猜,我得了什么帖,这么高兴!”
铁云捧起上面一卷碑帖看了,惊呼道:“《澄清堂帖》?”
林枫乐哈哈地笑道:“不错,是《澄清堂帖》,还是全拓本哩。”
铁云摇头道:“不!《澄清堂帖》为帖中之祖,是阁帖、潭帖、绛帖的祖本,里面有书圣王羲之的许多真迹,世上罕见,哪有这么容易就到手了?花了多少钱?一百两!哈哈,你大概上当买了赝品了。”
林枫笑道:“先生别先下结论,无论怎么挑剔,你能找出赝品的证据吗?”
铁云翻来复去看了,确是宋拓真本,不禁狂喜道:“老弟,想不到你也是碑帖行家,这可是一套罕见的珍品,据说海内只有湖州邵氏有一套,这是发现的第二套,可喜可喜,若在平时,非有数千金休想买到。”
林枫笑得合不拢嘴,说道:“铁云先生,你是喜爱收藏碑帖的,宝剑赠英雄,还是送给你吧。”
“哪能,哪能!”铁云连连摆手笑道:“你把这套碑帖好好收藏,传之子孙,也算是镇家之宝。”
林枫笑道:“先生也赶快抽时间去淘古董吧,定叫你如入宝山满载而归。”
“不!”铁云道:“先得去办正事。李中堂答应出告示,我已经拿回来抄录了再去用印,惟有赈济局的用房要自己想办法。我和你拿了滕田丰八先生的介绍信去日本公使馆吧,我的洋泾浜日语还没有到家,只能勉强应酬,你的日语好,要紧的地方帮我翻译,看看日本使馆能否帮我们找一处市房设局子,不然这些人窝在这里没法工作。”藤田是上海东文学堂聘请的日本教师。
于是两人换了和服,去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拜会了日本驻华使馆参赞森井和秘书群岛,这两个人都是藤田的大学同学,久已听说东文学堂创办人刘鹗和罗振玉是中国著名新派人士,思想上很亲近日本,刘鹗又与中国官场关系密切。当时列强侵华,互不相让,日本政府积极培植中国的亲日势力,以与欧美列强抗衡,所以森井和群岛对于刘鹗竭力拉拢,一口答应帮忙。请示公使之后,在东安门外大街上指定一所宽大的空屋,作为救济善会赈济局的局址。铁云忙忙碌碌督促司事工役将带来的粮食、捐款搬了过去,又带了司事去贤良寺将告示用了李中堂的官印,告示末尾加了一行小注:“凡愿出京回上海之被难官商,可至东安门外大街赈局登记。”立刻命工役分头张贴到京城四门和主要街口,局子大门旁也挂上了“中国救济善会北京赈济局”招牌。
“上海来了大善士救济难民出京”的消息霎时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几天之中来赈局登记出京的达到两三千人,铁云同时又命随来的医生坐堂施诊给药,并将带来的白米面粉等平价卖出,白米每包四元五角,籼米每包三元五角,每人限买米一斗。可惜粮食带得不多,几天就卖完了,还有不少难民眼泪汪汪地提了米袋来赈局门口恳求买米,有的甚至跪在门口不肯离去,说是一家人都快饿死了。又有一个老妇人跪在地上号啕大哭道:“大人挨饿还能忍着,可怜小孙儿刚刚两个月,她娘自己没得吃的,哪还有奶,小孙儿饿得日里夜里哇哇哭,我恨不能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他。老爷们行行好吧,救救我的小孙孙吧。”
铁云在旁见了这等光景,不觉热泪盈眶,立时命将带来的饼干箱抬了出来,涕泪满面的向众人道:“北京父老乡亲们,这次善会带来的粮食不多、委实都卖完了,再从上海运粮食来,还得等好些时候,你们耐心等待吧。这些饼干分文不要,算是送给乡亲们度荒的,请你们收下吧。”一挥手,吩咐每人发放一大包,又命格外给那位老妇人多发一包,众人拿到饼干,同声大哭道:“幸亏遇到大善人来做好事,不然都饿死了,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饼干全发放完了,难民也散去了,铁云依然脸上挂满了泪水,喃喃道:“一定要想办法弄粮食,一定,不然北京人都得饿死了。”
不久陆树藩到北京来,和刘鹗商量护送被难官商出京的事,先去见了美国公使和美军司令,请求美军派兵护送难民到天津大沽港登船,又呈请李中堂发电报给上海招商局派船来接。十月初十日,陆树藩带了第一批二百余名难民离京,再加上天津难民三百多人登轮南下,到十月二十六日止,共送往上海难民五千五百多人,其中来自北京的约有两千多人。
护送难民和平粜粮食的同时,铁云又成立了掩埋局,雇人掩埋街上的无主尸骸,这个工作刚刚开始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夜间到椿树下三条胡同来敲门。这时北京极少友人往来,尤其是夜里,一般人不敢出门,李贵听到敲门声,怕有洋兵骚扰,在门内粗鲁地喊道:“谁在夜里敲门?老爷睡了,明儿白天来吧!”
来人又轻轻敲门,低声道:“李贵,是我沈老爷,快开门!”
李贵记得老爷有个年轻朋友叫沈荩,过去常有往来,便打开门道:“沈老爷,是你啊,我当是洋鬼子来捣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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