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闩上门,引了才只二十九岁的沈荩来到书房门口,喊道:“老爷,沈老爷来了!”铁云正在摩挲新买来的青铜器,还不曾想起沈老爷是谁,沈荩已经踏进屋来,大叫道:“刘大哥,想不到是我来了吧?”
铁云猛抬头,见是沈荩,穿一件蓝绸衬绒袍子,依然那么年轻潇洒,那么神清气朗,眉目英爽,不禁高兴地抓住了他叫道:“愚溪老弟,你不是到湖南去了吗?是从哪里钻到北京这座老君八卦炉中来了?”
沈荩厌弃科举,立意维新,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留学,今年春天回国,曾和铁云在上海见过一面。他等李贵走开之后,长叹一声道:“一言难尽。我和唐才常在上海成立‘自立会’后,联络康南海(康有为)请他接济军费,购买军火,我们回湖南招集各地有志之士成立了五个军,我是右军统领,约期共同举兵,先取湖南,再定中原。不料事机不密,被小人告发,才常等数百名英雄豪杰被杀。我起兵于湖北新堤,附近几个县纷纷响应,可惜中军失败,人心焕散,终于没有成事。这时两湖搜索自立会员,天天有人被杀,我想与其逃往上海等地,容易被人识破,还不如索性逃到没有皇上没有朝廷的北京来,谁也不会想到我有这么大的胆量到虎穴中来活动。哈哈,铁云兄,你看我这一着可高明?”
“高明,佩服!”铁云叹服道。
自立军以忠君爱国保皇为名,实则成员观点复杂,一部分激进分子意图推翻满清,当时世人都被瞒过,铁云也把他们看作维新党,所以竭力帮助,说道:“愚溪,你就住在我家中吧,我正在主持赈济局,新设了一个掩埋局,请你来负责,可是你得换个名字,才不致引人注目。”
“我已想好了,改名不改姓,就叫沈虞希。”
“哈哈,以后就叫你虞希了,其实你也乖巧,虞希不就是愚溪的谐音吗?朋友们会辨出你来,那些衙门中的蠢驴是弄不清楚的,你安心在北京住下来好了,就是朝廷回京了,有我这个商人掩护,也不必担心。”
铁云有了空暇,时时去各处摊市上搜购珍希古董书画碑帖,转眼把自己带去的一万二千银元都花光了,居然也觅到了一套宋拓真本《澄清堂帖》,这一喜非同小可,赶忙请了林枫过来,拍手大笑道:“老弟台,我可不让你的《澄清堂帖》
专美于前了,你看,我也得了一份全拓本了。”
谁知林枫黯然道:“铁云先生,惭愧,我那一套准备回到上海后卖给日本朋友,在我手里的日子不长了。”
“哎呀,这是古今罕见的国宝,怎么转手就让人了,金钱易得,国宝难求,千万别卖。”
“铁云先生,我不能和你比,能有多少钱来收藏古物,不过买一些来玩玩,鉴赏过了也就算了。日本公使馆的朋友说,我这份《澄清堂帖》若是拿到日本国内可卖到一万块钱,这个数字太吸引我了。我一家十数口,糊口艰难,太需要钱了,哪里去赚一万块钱?既然有人要,卖掉算了,糟糠之妻一定喜欢我这一万块钱,而不希罕她弄不懂的什么宝贝碑帖。你这回已经搜罗了许多古董,自己何必收藏那么多,若是有人愿出高价,不妨留下一些,也卖掉一些,这可是个一本百利的好买卖。”
铁云听了不觉心动,说道:“这个主意不错,索性让我再多收买一些,不过我自己带的钱都花光了,再买就没有钱了。”
“那也不要紧,先把善会的捐款用起来,日后归还就是了。”
铁云点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反正我是要归还的。”
铁云除了觅购古董,便想方设法催运粮食来京接济,虽也有其他善士从南方运米赈济,究竟为数有限。正在焦虑之中,忽有一个彪形东北大汉坐了马车来到赈济局求见铁云,自称姓张,是俄军的翻译,奉了俄军司令之命来商谈要事。铁云让到内院客厅坐了,问了来意,那人笑嘻嘻地说道:“听说贵会为北京官民做了不少善举,只愁粮食不能接济,兄弟此来就是奉了俄军司令之命,特地登门奉送大粮仓一座,尽够贵会办理赈济的需要了。”
铁云惊喜道:“是哪一家米行的?”
“不,不,小小米行能存多少米,何况不是卖完也被抢光了。”
铁云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张先生该不会是说朝廷的太平仓吧?”
“正是太平仓!俄军司令为了要腾出粮仓的房子另作他用,嫌库中的存米碍事,打算把它们全部烧光,我想与其烧了白糟蹋了,何如拿出来赈济难民,所以就来拜访了。”
太平仓或称太仓,是历代政府设在京城调剂粮食盈缺的大谷仓。铁云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几颗脑袋敢动官家的太平仓,不经皇上特准,就是军机、宰相、顺天府尹都无权开仓放赈,除非不要脑袋了。”
张翻译笑道:“刘先生说的是陈年老皇历了,如今皇太后和皇上都逃走了,北京城在联军占领下,由联军民政司管理,划地为界,谁占谁有,俄军辖区内的粮仓就归俄军所有了,只要俄军司令作主,你怕什么?”
清朝中央政府的官员禄米,驻京营兵军粮,以及供应市民的口粮和调剂丰歉年份的太平仓米食,都由南方装船从运河北调,统称漕米,在淮安清江浦设了一名漕运总督,每年耗资千百万两办理南粮北调的事。京郊通州是北运河的终点,南粮起岸就地存储,设立了禄米、储济、丰益、太平等十一座粮仓,又在城内设立中西两座米仓,由户部仓储侍郎掌管。道光、咸丰以后北运河淤塞,逐步改由海道运输,粮仓设置未变。西仓在英军占领区,中仓在俄军占领区,张翻译来说的就是这座设在朝阳门内南小街禄米厂附近的太平仓。
铁云细细一想,忽觉事情有些可疑,太平仓的米囤设在屋子里面,俄军若是真正打算烧米,不是把仓房也全部烧毁了吗,还有什么屋子可以利用的?而且那么多庞大的米囤如何弄到屋外去烧?是傻瓜才想得出来的蠢事,此话必定有诈。于是试探道:“听足下的口气,俄军司令是打算将仓米无偿送给敝会赈济灾民,是吗?”
“这也不是。”张翻译笑道:“俄军千里而来,为了什么?
总得也给些好处吧?不过米价特别便宜就是了。”
铁云大笑道:“我忘了洋人也是爱财的,原说烧米的话不过是个托辞,果然如此。”
张翻译凑过头来压低了嗓音说道:“不瞒刘先生说,我也是中国人,心也向着咱们大清,被老毛子拉了来当翻译,实属不得已。老毛子是想从这座太平仓发一票大财,烧米的话确是骗骗人的,不过今后对外还得这么说,不然,说是俄军司令出卖中国政府的大米就不好听了。至于米价当然是便宜的,又省得老远从南方运来,你就看在救济老百姓的面上,把它全部买下来吧。”
铁云踌躇道:“此事不能马上就定下来,一则我要禀报李中堂,没有他点头,不能放手干,究竟脑袋只有一颗;二则不知太平仓中存了多少米,得花多少钱,这笔钱从哪里来?现在我首先要到太平仓去实地看一看,米有多少,质地好坏,再商议价钱,好吗?”
张翻译道:“刘先生究是行家,想得周到,现在就陪您去米仓看看。”
铁云立即乘了张翻译的马车,去太平仓前前后后察看了一遍,果然是官府的常备米仓,好大的规模,那米囤也说不清有多少,管库的人早逃走了,大致估计足有十万石以上,谈妥了每石作价二元。铁云道:“米价不算贵,可是一时哪里拿得出二十万元,也没有那么大的米栈来搁,只能去借四五万元周转金,陆续提货,卖出一批,换回现洋,再来取货付款,这样周转四次可以全数‘银货两讫了’。”
张翻译请示了俄军司令,同意分批付款,但希望在半年之内付清,因为一旦议和成功,联军就得撤退,他就什么也捞不到了。
当晚铁云回到寓所,恰巧陆树藩也由天津来京,铁云与树藩沈荩谈起此事,树藩慌忙阻止道:“不行,不行,擅动太仓存米是要砍头的,何必为了拯救百姓而使自己蒙受杀身之祸。”
铁云道:“我打算写一份禀帖递给李中堂,请他允准,我就没事了。”
树藩道:“中堂管不了太仓的米,除非发电报给行在,请皇上格外降旨批准,可是这批仓米现在俄军手中,卖米的钱归他们所有,即使皇上朱批‘依议’,将来户部回到京中,追问你收回几十万块钱的米价,你如何应付?所以我说此事万万干不得!”
沈荩嘲笑道:“陆兄也太小心了,好男儿抛头颅,洒热血,此刻正是时候,舍一己而救万民何乐而不为?若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米拿来救了人再说,管他准不准!”
“使不得!”树藩仍然坚持道:“铁云兄一家数十口人,若是出了事怎么得了?这可不是说说风凉话闹着玩的。”
铁云道:“别争了,让我起个课问问吉凶。”
于是轮番屈起右手中间三个指头,算起了诸葛武侯马前神课,不料恰恰掐在“空亡”上面——诸事不吉。树藩道:
“如何?我是说不能干嘛!”
铁云不信,又取出五枚铜钱合在掌中,念念有辞地祷告了一番,摇了一摇,把小钱一个个依次放到桌上,竟是五个“背”!铁云大惊道:“不好,下下!从来没有起过这么坏的卦!”
忙翻阅问卦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
下下课:四面楚歌,全军覆灭。断曰:诸事不吉。
铁云将问卦书扔到一旁,叹道:“这次大乱,北京城中被杀的几万人,自尽的几千人,饿死的又是无其数,我既然来到京中赈济,不能坐视不救,决不能让北京再饿死人了。要有大祸,就降临到我一个人的头上吧,坐牢,充军,处死,我都无所畏惧,我的主意已定,不疑何卜?再不用起课了!”
树藩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不要脑袋,我却还要顾到身家性命,你要干,我不赞成,以后不要牵连到我。”
铁云道:“那当然。”
铁云当即草拟了向俄军购买太仓米平粜救济难民的禀帖,次日亲自递进贤良寺李中堂行辕,这时联军统帅瓦德西已经来京,和约条款还需各国军队司令和公使商议了一致意见后,才能开始谈判,李鸿章闷闷不乐地在贤良寺大发肝火,又时时吐起血来了。于式枚将刘鹗禀呈读给他听,鸿章突然狂怒道:“贼娘的,俄军司令怎么能变卖大清朝廷的太仓米,谁承认他们有这个权?混帐刘鹗竟然用钱向他们去买,我能批准吗?不行!我若答应了,就是在外交上承认俄罗斯军队可以随意处置我们大清的财产,如果其他七国军队也起而效尤呢?这还得了!”
式枚等待鸿章一阵怒气和呛咳之后,从容道:“傅相,刘鹗也是不得已,太平中仓在俄军占领下,要烧要卖,只能由他们,何况京师断粮已久,救济百姓要紧,不然会饿死好多人。若说朝廷的威严,早被端王他们断送尽了,瓦德西还大摇大摆住进宫中,叫了赛金花进宫去取乐哩,怎能禁止俄军拿我们的太仓米赚钱。”
“是啊,瓦德西住进了大内,嘿嘿,洋人住进了大内,他们本该是跪着朝见大清皇帝的。”鸿章怆然唏嘘道:“老太太作的孽啊,无知!愚蠢!大清朝没有救了,我李鸿章只能跟着殉葬了。”
说罢一阵呛咳,又吐了一口血痰,站在一旁的儿子经迈赶紧端了一把小茶壶来给父亲漱口,劝道:“爹,事情糟到这个地步,就别去想了,保重身体要紧,朝廷上下都在指望着您哩。”
鸿章漱了口,悠悠叹道:“可惜我已没有多少日子,不能永远跟在她们后面扶持了。”
鸿章闭了眼,似乎睡着了,忽又惊醒过来,见式枚还站在旁边,茫然道:“还有什么事?”
式枚道:“刘鹗的禀帖是否不用批了,他们要买米赈济,就让他们自己去干吧。”
鸿章默默地点了点头,式枚回到客厅告诉铁云道:“此事俄军无权卖我太仓存米,傅相不好批,你自己斟酌干吧,若是有人说话,傅相会替你开脱的。”
铁云只得泼大了胆独身闯下去了。忽一日,铁云正坐在赈济局内堂揩拭新买来的一面秦镜,沈荩忽然疾步进来说道:
“坏了,王五死了!”
铁云惊骇大叫道:“谁说的?”
“刚才掩埋队在正阳门内西城根发现一具尸体,有人认得是王五,听说是他见到一队洋兵在调戏中国妇女,上前理论,拔刀与洋兵打了起来,王五英勇搏斗,杀死了好几名洋兵,可惜自己也中弹死了。”
“可惜,可惜!自从联军进城后,五哥痛恨洋人侵占我国土,欺凌我百姓,率领十几个徒弟每天寻觅洋兵报仇,也杀死了不少鬼子。我回京后曾经劝他,君子报仇三年,不如暂忍仇恨,勿作无谓牺牲。他痛哭流涕道:‘我王正谊一生行侠仗义,嫉恶如仇,现在国事败坏,洋人横行,我怎能忍得下去,不如和他们拼了。’不料竟然为此捐躯了,我马上和你去看看。”
他们赶到正阳门去,只见西城根有许多人在围观叹惜,也有过去得过王五救助过的人一个个洒泪伤心,都说:“死了这么一个大好人,大侠士,天老爷都没有眼了。”铁云拨开众人,蹲下去俯看王五遗体,见他咬牙切齿,双目怒睁,目光炯炯如生,可见当时搏斗的勇烈,不禁垂泪道:“五哥,你生而侠义,死亦壮烈,愿中国男儿都以你为师,不白白度过一生,国家庶几有救了。”
于是脱下马褂罩在王五身上,命掩埋队装入白皮棺内,抬回半壁街王五家中,换了一口上等棺木,待日后时局平定再行择地安葬,同时在捐躯地点立碑纪念。
铁云通过张翻译向华俄道胜银行借了二万两银子,又向素有往来的义善源银号借了二万两,开始购进太仓米平粜给京城难民,另外对于穷苦无告的贫民,每天可以免费领米一斤四两。盛宣怀也派女婿出关采购东三省的高粱,装船由秦皇岛登陆运到京津救济。如此三个月,市面粮荒缓和下来,饿死人的现象也基本消除了。直到几十年后,还有人写回忆录念念不忘当年刘鹗的善举。然而铁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在救济之余,不忘收买古董,已故国子祭酒王懿荣所收藏的一千多片甲骨文龟板,也由他的长子王翰甫全数卖了给他。铁云自己无钱,便挪用了籴米的款子,等到次年春间北京赈济局结束下来,亏空了二万两银子未能及时弥补。陆树藩为了挽回救济善会的声誉,一面替他垫还欠款,一面派人到北京来坐催,一场同心协力的赈济善事,闹得不欢而散,铁云只得写信到淮安,请若英汇了二万两银子还欠,若英觉得铁云荒唐,虽不情愿,也只得汇款接济。
清政府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奕劻与各国联军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七月二十五日签订了辛丑和约十二款,惩办祸首,端郡王载漪充军新疆,永不赦免,庄亲王载勋等赐自尽,山西巡抚毓贤等斩首,大学士刚毅已故,追夺原官,甘肃提督董福祥革职。赔偿各国兵费四亿五千万两(合全中国每人一两)。允许各国军队驻扎京城使馆区和从北京、天津到山海关沿线重要地区,拆毁京师至大沽口各处炮台,是为使中国人民蒙受奇耻大辱,进一步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辛丑议定书》。各国侵略军除留护使馆外全部撤退,中国官署接管了行政权力,京城秩序逐渐恢复。而系晚清安危于一身的大学士李鸿章却因劳累刺激太甚,于九月二十六日病逝贤良寺中,清廷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由次子经述袭爵,可是无论多少哀荣都无法弥补鸿章临终时对清廷的愤懑失望。
铁云痛惜李中堂之死,写了挽对亲自送往贤良寺,并在灵堂行礼致哀。此时,沈荩已经另外租了一处房子,迁往居住,开始担任《天津日日新闻》的驻京记者。该报原为珍妃师傅、翰林侍读学士文廷式创办,后由铁云出了一部分股金帮助好友方药雨接办,由日本朋友出面注册,社址又设在租界上,因此不怕清廷干涉,很能大胆揭露清政府的腐败内幕。
赈济局撤销后,铁云仍致力为福公司联络河南煤矿的事,罗沙第带了沙彪纳、哲美森和一帮勘矿技师又回到了北京,铁云约请程恩培在开封接待他们,分头进行勘察矿区范围和煤层煤质。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此时已改名外务部,铁云乘高子谷与钟笙叔连袂携眷回京复职之便,托他们护送继室郑氏安香到北京同住,茅氏和王氏则仍住在上海。大哥孟熊嫌家居寂寞,也携了大太太和子女迁居上海英租界,住在大沽路昌寿里,邻近北成都路安庆里铁云的住处。淮安只留了若英当家,和儿子大缙还有嘉丽留下的小女儿龙宝同住。外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