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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客,男宾们无不为之倾倒,铁云也十分得意。晚饭后,宾客散去,家人团聚掷状元红,其乐融融。谁知初五日午后忽接上海三井洋行御幡君来电:“永昌来电,速来沪,有要事。”正琢磨不知什么生意如此着急,傍晚,又接汪康年从上海来信,抄录《中外日报》北京新闻稿两则,报道袁世凯就任外务部尚书后,办事雷厉风行,不日将查办一批勾结洋人贪利枉法之徒,其中有刘鹗的名字,嘱他特别小心,不妨到上海租界上来暂避风头。铁云暗暗吃惊,御幡的来电大概和康年的消息有关,安香道:“不管消息是否确实,你还是去一趟上海,万一消息确实,你就到日本领事馆避一避,待风声过了再回家来。”
铁云道:“也就只有这样了,到上海后如果不便写信,我会差李贵回苏州来传递消息,你放心就是了。就是本初和我过不去,我在租界上,有日本朋友庇护,必要时还可以和你一块儿去日本,他也奈何不得我。至于生活,就是靠卖古董过日子,下半世吃用也不愁了。”
这时沪宁铁路已从上海通车至镇江,次日饭后,铁云与李贵搭火车去上海,两点三十五分开车,五点抵沪。防有密探跟踪,不敢去家中居住,即在新鼎升旅馆开了一间房,化名郑公约,以避人耳目。喝过茶,带了李贵匆匆前往三井洋行访御幡,已下班了。回客栈后,汪康年、程恩培与狄楚青、连梦青先后于夜间到旅馆来访,楚青说:“刚接到北京钟笙叔密电,与《中外日报》的消息差不多。”四人都主张还是暂避一下为好。铁云一夜愁思,不得安宁。
第二天午后,去虹口靶子路(今武进路)三号御幡家中见到了他,拿出两份电报,一明一密,交给了铁云。明电是:“上海三井洋行御幡君,访明苏州胭脂桥刘铁云君,示以第二电。”铁云急看密电乃是:“国有命拿君,速避往日本。”
看完电文,铁云跌坐在沙发中,心绪震烫,半晌不曾作声。御幡递过一支雪茄,为他点燃了,问道:“刘先生,拿定主意了吗?”
铁云吐出一圈青青的烟雾,又沉思了一会,说道:“现在情况还不很清楚,我想不如在贵国客寓中住上几天,观察一段日子,倘使又有紧急告警的消息来,再去贵国也不迟。”
御幡道:“很好,就先住到东和洋行去吧。”
于是御幡陪铁云到东和洋行,选了十六号房间住下,日本领事村上随即前来拜访慰问,赞成铁云的意见,且在东和洋行暂住些时,以观究竟,再定行止。
大缙此时正在上海,接到李贵通知,也赶到东和洋行来见父亲,凄凄惶惶地问道:“爸爸,朝廷真的要下手吗?”
“难说啊,郑永昌的电报说要拿我,不能不防。”
大缙含泪道:“那末我留在这里陪爸爸吧。”
铁云笑道:“傻孩子,我住在日本人的客寓里还怕什么?大不了到日本去避一避,没事了再回来。你不用急,淮安你母亲那边不知道这件事,不要告诉她,免得她担心受惊。”
大缙陪父亲坐到深夜才忧虑不安地回到眉寿里的住处。
这一夜,铁云有了避难的地方,帖然无忧,睡得十分香甜。以后几日,消息纷至沓来,先是钟笙叔写信来说,军机处已密电东三省总督饬查铁云在东三省的活动。铁云与康年、楚青及日本领事村上分析,密查的意思只着重在东三省的活动,可见一时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心里稍稍放心。正月十二日早晨读申报,赫然一条上谕:
开缺山西巡抚胡聘之,前在巡抚任内昏谬妄为,贻误地方,着即行革职。其随同办事之候补道贾景仁、已革职知府刘鹗胆大贪劣,狼狈为奸。贾景仁着革职永不叙用,刘鹗着一并永不叙用,以示薄惩。
铁云觉得诧异,事情已过数年,胡中丞早已罢官,他的知府也早已革去,怎又旧事重提了?他细细推敲了好久,才理出一条头绪,不觉好笑起来。必是军机处为处分他的事争论不下,庆亲王不愿逮捕他问罪,又不能不敷衍袁世凯等人的面子,才决定先发这一道滑稽可笑的上谕,表示已经对刘鹗处分过了。想到这里,不禁欢喜起来,大概可以逃过这一关了。
午后大缙带了水果点心到东和洋行来,高兴地问道:“爸爸,报上的上谕看到了吧?有了这道上谕大概可以没事了吧?”
铁云道:“天恩高厚,实在是喜出望外,然而这些日子的消息变化太大,也许还有意外风波,不能不防。”
次日接黄葆年来信,他已知道铁云受惊,甚为悬念。——因为李贵曾去苏州向安香夫人传递过消息。所以信中谆谆告诫:“蒙难艰贞,负罪引慝,君子之所与也。怨天尤人,倒行逆施,君子之所不与也。呜呼,岂独君子不与也哉,天将厌之矣。”意思是劝铁云反躬自省平生的不是处,引以为戒,切勿怨天尤人,不知悔改,那就不可救药了。铁云将信反复看了,叹道:“老夫子苦口婆心,菩萨心肠,要引度我同登极乐世界,可是我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怎么改呢?”但老先生的好意不能逆却,于是提笔写了复信,口是心非地写道:“谨拜受命。”
不料才隔两天,盟兄王孝禹以南京发来仅有一个“急”字的密电,是双方事先约好的告警暗号,又把铁云吓了一跳,立刻发电询问:“除报载明发谕旨外,是否尚有密谕?”晚间接孝禹来电:“闻有拘捕之说。”铁云推测可能和郑永昌一样,也是误传,并不放在心上。谁知紧接着马贡三从南京来,见了面就说道:“陈浏可恶,又告到邮传部了,已经行文两江彻查,这是王观察(王孝禹)抄录下来的陈浏禀稿,军门已经看过了,十分厌恶。您看怎样对付?”
铁云看也不看,撂到一边,说道:“不睬他,反正是一派胡言,请告军门八个字:‘有战无和,有胜无败。’请他派一营人去沙洲上扎下营盘,看陈浏还能来抢。无论哪个国家,断无白占人家土地的事。两江有端午帅主持公道,决可无虞。”
贡三也道:“是啊,制台很讨厌陈浏蛮横纠缠,不会让他得逞的。”
贡三过了几天回南京去了,铁云见风声渐息,搬出了东和洋行,一番虚惊过后,仍然过着风流放荡的生活,又与桂芳阁大花(花凤仙)“呶呶终夜”了。
若英于这年二月接到儿子大缙从上海来信,说是父亲受了一场虚惊,曾去日本东和洋行避了十几天,现已安然无事。信中含含糊糊,未曾说明详细原委,但是若英料想以铁云平时肆无忌惮的行举,得罪朝廷的事,必然非同小可。他在淮安家乡的名声并不太好,有人赞佩他有办法,在外面发了大财,过着阔绰豪侈的生活;有那妒忌的人却说他发的是汉奸财,不然,在庚子那年,刚中堂怎么会上奏折以通洋卖国的汉奸罪缉拿他?若不是他那时住在上海租界,若不是刚中堂死在从太原逃到西安的半路上,刘铁云还能活到今天吗?还有光绪二十九年浙江留日学生为了保全浙江矿产和铁云在《浙江潮》杂志上打笔墨官司,登了《刘铁云欲卖浙江全省路矿乎?》等好几篇攻击刘鹗的文章,早已传遍了镇扬淮安,可见他在外边的胡闹。若英越想越为铁云担忧,她与铁云已无感情可言,可是夫妻一场,恩恩怨怨,究竟千丝万缕,怎能一刀割断得清?况且万一铁云出了事,充了军,抄了家,丢下一家几十口人如何生活下去?苏州那个郑氏至今没有生育,听说娇气得很,只会弹琴吹笛,不会当家,若是大树倒了,这个女人无依无傍,恐只能依靠她的接济维持生计了,她纵然不情愿,也不能看着她饿死。除了郑氏,还有茅氏、王氏两房,这一副重担都落在她的肩上。苏州、上海两地,铁云手中只有浮财和古董,房地产都在淮安,想到这里不禁合掌祷告,“求菩萨保佑淮安的房产田地无事吧。”
她静下心来默默冥想,有朝一日,抄家的官员临门,如狼似虎的兵吏们把守了前后门,登堂入室,翻箱倒柜,黄金珠宝,银钱衣物,一半没收,一半掳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剩下来的东西,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了,还谈得上值钱的古董字画。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寒颤,便命小丫头去将女总管耿莲唤来,掩上房门,轻声叹息道:“耿莲,二老爷恐怕要出事了,现在虽然还没有拿人,风声传得很紧,今年正月就到上海日本洋行去躲了十多天,可见情况不好,恐怕出事也只在早晚间了。出了事,八成还会抄家,不能不防,房产田地是搬不动的,只能听天由命,所有二老爷名下的存款和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得事先有个安置,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只能和你商量。”
耿莲思索了一下说道:“太太放心,这事包在我和我那男的身上,一定做得妥妥帖帖,万无一失。”
若英噙着泪水,抚着耿莲的手说道:“耿莲,你与我相处三十多年,和我的亲妹妹一样,可以无话不谈。我现在五十岁了,和二老爷分居了多年,本以为可以安安静静了此残生,不料衰年暮景还要看到家里人受罪,也折磨我的心,不得安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和你商量的办法,无非为了保持刘氏二房一份元气,免得子孙挨冻受饥,孩子们不应为了祖上的过失而受苦。可叹我还是看不穿,是前世欠的债没有还清吧。”
耿莲安慰道:“太太别难过,二老爷喜新厌旧,好似一场热热闹闹的筵席,热闹过后也就散了。淮安家中幸亏有你这棵大树遮荫,你的功德,他现在还不觉得,大概要等到出了事,全靠你支撑整个门庭,才会明白过来,所谓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已经迟了。别管他了,这个人荒唐一生,不是我咒他,实在罪有应得,让他去受苦吧,你归你安安静静守在淮安家中,只当没这回事”
若英凄然叹道:“耿莲,我能做到这一点吗?”
老残遗恨四十七 铁云被捕
四十七 铁云被捕
铁云度过了紧张的早春,不再有其他不祥的消息,看看平安无事,心放宽了,胆也壮了,依然仆仆风尘沪宁道上,正式在南京成立了三洲地皮公司,高价出售沙洲地皮,买地的人居然也有,铁云和程文炳都兴头得很,好比推牌九的赌徒,翻出一对天牌,以为天大地大,必胜无虞,压在浦口江心洲上的这一宝算是压准了,一本万利的日子不远了,除非庄家能翻出一对至尊宝来,压倒他的天牌,可是铁云玩了几十年牌九,也不曾见人拿过一对至尊。
五月之后,铁云带了李贵常住南京办事,秦淮河中以船菜船妓闻名的画舫和钓鱼巷深处销魂荡魄的妓院,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
天气渐渐炎热了,南京是座出名的火炉城市,六月初头上骄阳如火,眼看就交小暑了,热得桌椅板凳烫手,白天一点风丝丝也没有,铁云身躯肥壮怕热,叫苦连天。李贵是北方长大的,尤其不耐酷暑,整天汗淋淋地打着赤膊,有客来了,才匆忙套上汗褂。李贵这一年也有四十三岁了,铁云几次欲为他成家,他都嫌这嫌那,至今还是光棍一条。
六月初四晚上,稍稍有了一阵阵的凉风,据说是从海上吹过来的。电报局总办王孝禹在这难得的凉意中,突然驱车来访。他现在是制台面前的红人,白天上衙门,靴帽官服,前呼后拥一大群,今晚只穿一件月白色杭罗长衫,未带随从,亲自叩开大门,问李贵道:“你家老爷在家吗?”
李贵正在院子里挥扇乘凉,懒得去取汗褂,赤了膊来开门,见是老爷把兄,慌忙请安道:“寒碜,寒碜,老爷在家哩。”
铁云未带家眷,只租了一座可以对外出入的别院,三间北屋,两间厢房,一座庭院。孝禹正欲进内,李贵忽然拦阻道:“别,别!”于是拉直了嗓门喊道:“老爷!有客!王大老爷来了!”
孝禹皱眉道:“傻李贵,我有要紧事,别汗淋淋地拦住我。”
李贵做个鬼脸道:“不瞒您老人家,我家老爷也正打着赤膊在院子里乘凉哩。”
孝禹好笑道:“不要紧,我在家中也欢喜赤膊。”
只听见铁云在里面喊道:“孝哥进来吧。”套上白纺绸褂裤,一边扣着钮子,一边迎了出来,匆忙中,还赤了一双脚,踏着草拖鞋,说道:“孝哥,大热天劳您出门,快宽衣,就在院子里纳凉吧。”
孝禹笑道:“老弟,我怕你出门应酬了,放下饭碗赶紧过来。今天怎么安下心来在家乘凉了,明天遇见了小桂芬和桂琴,怕不又要拧你的耳朵了。”
铁云也笑道:“今天心神不定,意兴索然,所以不出门了。”
李贵穿上汗褂,端了椅子出来,铁云让孝禹靠在藤躺椅中,自己坐在椅上相陪,寒暄了几句,李贵已经麻利地捧了一盘切开的冰镇西瓜出来,两人大嚼了一会,撤下果盘,李贵又绞手巾给宾主擦了嘴。知道老爷要和客人商谈要紧的事,搬一张小竹椅子到大门外和邻居们乘凉聊天去了。
孝禹这才郑重地谈了正事,说道:“老弟,今天午后上辕门,午帅屏去下人和我密谈,说是京中有人来访,谈起本初进了军机,办事雷厉风行,手段甚是厉害。午帅问那位来客,本初对两江可有什么褒贬,来客说:本初对午帅甚是恭维,说是究竟出过洋见过大世面的,出手不凡,就只是对不法之徒刘鹗稍觉手软了一些。”
“还说别的没有?”铁云急问道。
“就这一句话,午帅已经坐立不安。他向我说,陈浏最近一次上的禀帖,虽又由江浦县查明上报:‘未发现刘鹗有私招洋股之事’,但是此人纠缠不休,给军机的印象不好。要我劝你,不如拿出几百亩地来捐献国家,建造商埠车船码头,表明你买地并非仅仅图一己的私利,将来上面再有话说,便于替你解释,想必可以消去不满,不再苛求了。”
铁云迟疑不语,白白地拿出几百亩地来,究竟心疼,但不用这条苦肉计,又不能过门。犹豫了一会,只得苦笑道:“午帅为我打算,仁至义尽,他的话我怎能不从。浦口永生洲有我的五百七十五亩地,就都拿出来报效朝廷吧,请转禀午帅,对刘鹗援手之恩,没齿不忘。”
孝禹道:“蝮蛇螫手,壮士解腕,我知道你会作出大决断的。不过捐献之事,不能仅凭口述,你今晚索性辛苦一下,写一份禀帖让我带去,明天送给午帅过目后存档,以后就有案可查了。”
铁云道:“很好,你就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进屋去马上赶写出来。”
不多一会,铁云拿了誊清了的禀帖出来,上弦月昏暗朦胧,无法辨认字迹,孝禹也不看,折了起来放入袋中,说道:“天热,告辞了,你自便吧,钓鱼巷此刻正是热闹的辰光哩。”
铁云笑道:“不一块儿去吗?”
“不了。那些姑娘们打打闹闹,抄袋袋,摸荷包,样样都来,这张禀帖不能落到她们手中,还是回家去吧。”
铁云丢掉五百多亩地,心痛了几日,写信告诉驻节皖南太平府城(今当涂县)的程文炳,回信说他太傻,笑他“不战而退”。但是也认为送掉五百多亩地求得太平无事也好。马贡三则为他一再惋惜。铁云献地之后,想来再无事了,依然夜夜寻欢作乐,不过十二点钟不会回家安寝,并且时时在外面过夜,这种风流放荡生活就连端制台也是知道的。
却说大绅在北京接到父亲来信,说是仅仅虚惊了一场,幸而安然无事,也放心了。不料六月十七日下午,军机章京张少纯又突然匆匆赶来,说道:“本初要动手了,今日军机堂商议,令尊大人案情已明,必须立即拘拿,庆邸亦无可如何。电报还没有发,动手只在一二日内,赶快设法通知令尊暂避,万万不能延误。”说罢匆匆告别而去。
大绅年轻未经大阵,慌慌张张不知电报如何拍发,岳丈罗振玉指点道:“这是机密大事,不能用明码发报,只能用上海时报馆的密电本,外务部钟笙叔那边有这个本子,上海狄楚青收到了会转给你父亲的,快快去找钟叔父。”
于是大绅带了老仆郑斌四处奔走,寻找钟笙叔,偏偏他不在外务部,也不在家,不知上哪儿应酬去了,真是急死人!一直等到夜半三更才回寓,当即用密电本翻译了电码,赶到电报局拍发。上海狄楚青接到电报后大吃一惊,慌忙加了封套,命报馆听差乘火车送到苏州胭脂桥刘府,可是当铁云家人看到这封电报时,已经是六月二十日以后,铁云已经出了事了。传说电报被苏州家中一位“至戚”耽搁了。那时候苏州家中除了郑氏外,还有大黼在家,也有管门的仆人,收到电报,不交给少爷,不交给太太,而让一位亲戚搁置起来!再说,狄楚青一向办事老练,对于这样一份事关重大的电报,竟不曾叮嘱一定要面交刘府主人,而且取得回条,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