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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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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猛地抹一下眼泪,掉头道:“不要你管!”

  铁云耐住性子道:“姑娘,我不是坏人,我是道台衙门的,我诚心诚意想帮助你。”

  姑娘又盯了他一眼,见这个书生穿一件灰呢夹袍,外罩天青色马夹,老老实实,不像是个坏人,也许是道台衙门文案上的小小书吏,于是撇了撇嘴,说道:“我妈病了,我要请医生,你会医病吗?”

  “会啊!我读过好多医书,我爸爸会给人看病,我也会。”

  “你爸爸是医生吗?”

  “不,他是道台。”

  “什么道台?”姑娘呆住了,一时想不出“道台”是个什么行当。

  铁云没有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台就是道台衙门的道台,他能管知府,管知县。”

  “也能管主簿?”

  “那当然,主簿是九品官,比知县小,道台可是四品。”

  “那末,”姑娘抹干了泪水,亮亮地睁大眼,又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少年,抿嘴道:“你是道台少爷?”

  “不敢当。”

  “你真能治病?”

  “谁骗你。”

  “好,那你随我进来!”

  姑娘引铁云进门,穿过小小的过厅,从左耳门进内,乃是一座窄窄的院落,朝南正房三间,东厢数间下房,其中一间素幔高悬,赫然停了一具黑漆棺材,棺头上题了“河南祥符县主簿衡公之灵”,墙上挂了几幅挽对。姑娘泪汪汪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家姓衡,那是我爸爸的灵柩,已经故世大半年了。”

  铁云吃了一惊,心中仿佛明白了三分,于是跟随衡氏姑娘来到北屋檐下,姑娘道:“妈,我请医生来了。”东屋传出一位妇人虚弱的声音:“若英,这么快就回来了?快请医生堂屋里坐,我就起来。”

  姑娘踏进客堂,说道:“妈,不用起来,医生会进来给你诊病的。”

  客堂中一张方桌,几把椅子,若英朝铁云嫣然一笑,点头示意:“你坐吧。”便掀帘进东屋去了。静了一会儿,好似娘儿俩在嘀嘀咕咕说话,衡母先是一声声的叹息,忽然惊讶地冒出了一声:“啊呀,罪过,你怎么把道台少爷请来了?”

  “妈,不要紧,他还小哩,也不过比我大两岁罢了,是他自己定要来的。”

  “真会治病吗?”

  “让他试试吧,我扶你坐起来。”

  稍过一会儿,若英掀帘朝铁云点了点头,俏皮地说道:

  “道台少爷,请吧!”

  铁云窘道:“姑娘,我叫铁云,叫我名字吧。”

  “好吧,铁云少爷,请进来!”

  铁云进了东屋,见雕花大床上靠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面容清瘦憔悴,似乎不胜凄苦。若英道:“妈,这位就是铁云少爷。”

  衡母欠身道:“少爷,小女不懂事,怎么可以惊动了您。”铁云作揖道:“莫怪姑娘,是我自己愿来为伯母诊病的。”

  若英端来一张椅子,铁云见过父亲为人治病,望闻问切那一套都是会的。当下默坐床边,请衡母伸出左手,若英为母亲卷起袖口,铁云学着老医生那样,伸出三个指头,闭上眼轻轻地似按非按,屏息凝神,从指端感觉病者寸关尺那地方微微跳动着的脉膊,诊了好一会,又换了手,方才看了舌苔,也不问病情,说道:“伯母此病可是心悸厌食,四肢乏力,虚弱多汗,神思恍惚,寝不能眠,眠则多梦,以致周身倦怠,日渐消瘦,恐怕已有多时不能起床了吧?”

  “是啊,是啊,说得一点不错。”若英喜道:“妈,看不出我请来的竟是一位行家。”

  铁云道:“姑娘说笑了,其实伯母并没有大病,不过是家庭有了变故,陡遭刺激,一时心神溃乱,失了常态,但能宽心静养,勿忧勿虑,再服几帖固本培元的药,自能恢复元气。”

  衡母叹道:“老妇的病根都被少爷说中了,不瞒你说,我家原籍江苏淮安,后来迁居扬州,先夫在祥符县做主簿,女儿若英是我家掌上明珠,今年十五岁了,从小仆妇丫环服侍,何曾吃过苦。不料先夫缉拿盗贼,办事认真,被仇家暗害了,县大老爷捕拿凶手,至今没有下文。本打算丧事断七,扶了灵柩回扬州安葬,谁知道黑心的男佣勾结了我的贴身丫头,把办丧事的钱和金银首饰都卷得光光,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哪里捉得着?这一气一急,从此病了。剩下的厨娘丫头,无钱供养,也都打发她们走了,可怜只剩了我们孤儿寡母在异乡客地受煎熬,不但先夫灵柩回不得故乡,就是我们母女也眼看落魄了。刚才命若英拿些衣服去典当了请医生,却又不值钱。阿弥陀佛,幸亏碰到少爷好心!”

  铁云奋然道:“好官竟没有人扶持,今后天下谁还敢认真办事,我回去立刻禀报家父,一来为贵府缉凶,二来敦请各府州县为府上筹集一笔还乡安葬的费用和日后的用度,这事都着落在晚生的身上就是了。”

  衡家母女大喜,衡母连连点头道:“磕头,磕头,多谢大少爷好心,我家母女终于得救了,先夫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若英,快给少爷磕头道谢!”

  若英绯红了脸,扭一扭腰,羞答答地瞥一眼铁云,低下头嘀咕道:“我才不磕头哩,他年纪那么轻,也不过是个大孩子。”

  倒是铁云慌忙向衡家母女打躬作揖道:“不用谢,不用谢,凡是有血气的男子汉都会这样做的。我现在先开个方子,去赎药要紧。”

  于是迅速写了脉案,开了几味舒心安神活血通气的药,又把身边的零碎银子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腼腆地说道:“我这就回去见家大人,来不及去买药了,烦请姑娘走一趟吧。这点银子先拿了用,明天我再带些银子来。”

  “不了。”衡母慌忙摇手道:“少爷小小年纪,还不曾做事,不能用你府上的钱。”

  “不要紧,那是我自己省下的零花钱,你们不用,我也是随便花掉了,何况发个公启筹集盘缠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凑齐的,目前用度还得开销。”说罢便拱手告辞。

  “英英,你送送少爷。”衡母坐起身来千恩万谢地说道。

  若英送出堂屋,忽然住了脚步,低声喊道:“少爷!”铁云回身过来,若英脸红红地拈弄着衣襟说道:“你明天一定来吗?”

  “一定来,明天一早就来。”

  “别骗我,我等着你。”

  若英水灵乌亮的秋波中,透出来腼腆的若隐若现的情思,似感激,似恋慕,眸子深处似有千言万语欲吐。铁云见了,心中又是一动,不禁脸也红了,着着实实地说道:“若英小姐放心,我怎么会骗你,今后我会帮助你的。”

  听到道台少爷亲切地唤了她的闺名,这个从不曾被陌生男子叫过芳名的少女,腾地又涌起了两朵红云,偷偷地瞥一眼铁云愣乎乎的傻劲,竟然噗哧笑着,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





老残遗恨六 若英和铁云约法三章



六 若英和铁云约法三章

  铁云回到家中,父亲还未下签押房,便先来见母亲。上房中笛声悠扬,箫声幽咽,正吹的是宋人柳永填的曲子《八声甘州》,听得出是母亲在随曲轻吟曼咏,回荡出一丝丝的雅趣,一缕缕的乡愁,铁云不觉驻足谛听: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流?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霎时,箫收笛住,余音幽幽,犹在耳畔徘徊。听到上房丫头春茵笑着在说:“太太近来总喜欢这曲《八声甘州》,宋词慢调,实在好听。”

  母亲叹道:“你不知道,填词的北宋柳屯田是南边人,我家也是南边人,八百年前他在开封填的词,八百年后我们也来到了开封,一住多年,不曾回到南边。你们听着,曲中唱道:‘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拍他的曲子,正是煞煞乡愁啊!”

  另一个丫头夏鹃笑道:“今年二少爷完婚,少奶奶也是六合人,太太何不带了二少爷去六合迎亲,不就回到南边探望老太太了。”

  “是啊,我正有这个意思哩,还不曾和老爷定下来。”

  定亲完婚的事,铁云已听母亲说过多少遍了,都不曾在意,好似与己无关。偏偏今天忽然震得耳朵嗡嗡响,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活泼可爱而又可怜的美丽少女,且喜且悲,既哭又笑,他熟悉这位少女温丽可人的容颜笑语,好似一缕柔情把他的心拴住了,而从未见过面的媳妇只是一张白纸,教他如何想象?他愣住了,懊悔外婆多事,才十七岁就替他作了媒。他胡思乱想,站在窗前发呆,还是春茵出来传话的脚步声惊醒了他,慌忙举步从春茵掀起的软帘进了上房,叫了一声:“妈!”

  太太还沉浸在对故乡的怀念中,悠闲地坐在窗下翻阅本朝吴梅村词《望江南》,“嗯”了一声,也不抬头,随口问道:

  “有事吗?”

  “妈,讲一个极其凄惨的新闻给你听。”

  “哦?”太太闲着无聊,最爱听新闻了,放下书,说道,“鹏鹏,你不好好读书,又到街上去听人家胡诌。”

  “妈。”铁云坐下来道,“这是一件真事,就发生在我们开封城内,还是爸爸管辖之下的一个佐杂官的家中哩。”

  “那你说给我听听。”

  “开封府祥符县有一位姓衡的主簿,是江苏淮安人,寄居扬州。”

  “也可算是我们的同乡了,难道是他家遇到不幸的事了吗?”

  “是啊。这位衡主簿专管缉拿盗贼,廉洁认真,着实为地方除去不少江洋大盗,不料半年之前被仇人暗杀了。”

  “哎呀!”太太惊叫道,“好猖狂的强盗!那凶手捉到了吗?”

  “没有。”

  “衡家还有什么人呢?”

  “只剩下孤女寡母,无依无靠。”

  太太坐直了腰,连连叫道:“惨了,惨了,她们的日子怎么过啊,该赶快回南边去投靠亲戚才是啊。”

  “是准备终了七就扶柩回南,不料家中银钱首饰,连同县衙发给她家的抚恤银子,全被一对没天良的男仆和丫头卷逃走了,她们如今流落在开封,回不得家乡,度日如年,惨不可言。”

  “坏了,坏了。”太太心软,不觉泪眼汪汪,叹道,“有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真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这家人也太苦了,偌大开封就没有人搭救她们?”

  “有人搭救倒好了,偏是衡家母亲病倒了,姑娘捧了一包衣服去当铺,想当些钱给妈妈请医治病,那朝奉说是衣服不值几个钱,又扔了出来。姑娘出了典当,捧了包袱一边走一边哭,到了家门口还在哭泣,不敢进去告诉母亲。”

  “啊呀,还在慢吞吞说新闻哩,快快,鹏鹏,快拿些银子去送给姑娘请医生。”

  “不用妈妈着急,早有一个过路少年去他家诊了病,还送给她们一二两零碎银子。”

  “这位少年竟有侠义之心!可是一二两银子哪能济事?”

  “那个少年又说要请道台大人发一份公启,为她家筹一笔款子,好送她们回南边。”

  “该!该!”太太止不住眼泪直下,说道,“想必那个少年不过是普通百姓,怎进得了道台衙门?还是妈来和你爸爸说吧,他一定肯做这件好事的。”

  “妈,那个少年不是平凡之辈,他和爸爸有十多年的交情了,他认得妈,妈也认得他。”

  朱夫人呆住了,掏出手绢,拭着眼泪,一时转不过弯来。

  铁云拍手笑道:“妈,那个少年就是我呀!”

  朱夫人惊喜地一把握住铁云说道:“鹏鹏,你竟是大人了,快说说,你是怎么认得衡家的?”

  铁云说了经过,夫人一直念着“阿弥陀佛”,说道:“鹏鹏,你长到这么大,一直笨头倔脑,不肯用心读八股制艺,做父母的心都冷了,就这一件事做得绝好,不愧是我们刘家子弟,忠厚孝悌,临危救人。等一会我和你爸爸说了,一定帮助衡家母女脱离困境。”

  铁云高高兴兴地回到书房去了。正午时分,成忠从签押房踱了进来,夏鹃服侍宽去衣帽,准备用膳。乘这当儿,夫人说了衡家丈夫因公遇害,母女落魄的经过,成忠听了也嗟叹动容,说道:“祥符县主簿遇害的事好像见过一份禀帖,当时责成府县缉捕凶犯,抚恤遗属,不料衡家母女竟落到如此悲惨境地,实非我所料。衡某人在我属下捐躯,我也有责任安抚遗孤,资助她们扶柩回乡,才不致愧对死者。不过这件事还要问过祥符知县才能作数,也不用兴师动众,就在开封府下属各县凑个千把两银子就够了,一部分作回乡盘缠,余下留作母女俩度日之用。不过需要有个可靠的人经手这笔捐款,莫被半途中饱了,还要派个妥当的人护送她们回南,才能叫人放心。”

  朱夫人喜道:“还是老爷想得周到,我们先在捐簿写上一百两开个头吧。”

  成忠道:“很好,等一会我把祥符县召来,这件事一总交给他办就是了。”

  次日早膳过后,朱夫人又将铁云叫到上房,交给他一包银子,说道:“这里二十两碎银,你先送去给衡家母女度过目前难关,把爸爸安排捐款的事告诉她们,好让她们放心。”

  铁云应了声“是”,提了手绢包,兴冲冲来到裴坊公巷衡家住处。大门虚掩着,腰门却是闩着的。铁云的敲门声乐得若英一股喜气从心眼儿直冒出来,怔道:“妈,他来了!”也不等母亲回答,急步奔过庭院,拔闩开门,又羞又喜地睃了铁云一眼,格格笑道:“你真的守信来了。”

  铁云也笑道:“那当然,我说过来,必是要来的,还带来了莫大的佳音。”

  若英更是欢喜,兴奋的笑容把白嫩的脸庞都熏红了,闩上门,瘦伶伶的一双金莲,飞快地向前挪动,边走边回头命铁云:“别慢吞吞踱方步了,快把好消息告诉我妈。”

  若英一掀帘进了东屋,喊道:“妈,铁云少爷来了!”

  铁云跟着进了屋,向衡母作揖问候,说道:“伯母服药后寝食可有起色?我看您的气色似乎好了些了。”

  “是啊,多亏少爷,好多了,能安心睡了,也能进食了,这是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事,今天又劳你过来,快请坐吧。”

  “妈,铁云少爷说有好消息告诉我们哩。”

  “阿弥陀佛,是少爷禀过道台大人了吗?”

  “禀过了。”铁云坐了下来说道,“家严都答应了,昨天午后已经召见了祥符知县,把府上这件事叮嘱他快快妥善办理,一是发个公启,向开封府属各县筹款,二是派个妥当的人经办此事,三是再派老成可靠的人护送府上扶灵回乡安葬。”

  “哎呀,道台大人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到!”

  “还有,家慈昨天先听我说了府上的不幸,难过得都掉泪了,在家严面前,不用我开口,都是母亲替我说了。她还说过要在善缘簿上先写上一百两银子开个头,估计合府官绅总能凑上千把两,除了回乡费用,剩下的留作日后开销,所以伯母和姑娘都不用愁了,家严吩咐下去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衡母听一句,念一声“阿弥陀佛”,听完了,眼泪也落了一大串了,抹着泪悲悲切切地说道:“想不到我们母女俩还能死里逃生,遇到贵府这样的大善人,叫我们如何报答?”

  若英却快活得拍着手笑道:“若是知道我们的道台大人和太太是好人,我早就该上辕门来求他俩老人家,也少吃了多少苦头!”

  “傻孩子!”衡母嗔怪道,“你不认得少爷,怎能求到大人跟前?”

  铁云取出手绢包,解开来是一堆碎银块,说道:“这包二十两银子是母亲命我带来送给府上暂作日常开销的,务请收下,还说区区不恭,切勿见怪。”

  衡母鼻子一酸,泪珠儿更是止不住地滴了下来,用拳头在枕头上叩了两下,哽咽道:“少爷,请代我回复令尊令堂大人,就说薄命妇人在这里磕头拜谢大恩大德,今生若不能报答,死了也当结草相报。”

  若英这时见母亲伤心,也有些泪水盈盈,然而也只一刹那,她又一昂首,倔强地说道:“妈,你别再哭了,今天我们受了铁云少爷家的恩惠,日后由我来报答就是了,谁说我们就注定了没法报恩了?”

  “唉,孩子,你若是男儿,将来侥幸中举做了官,犹还可说,一个女孩儿,有多大能耐能偿清这番天大的恩德。”

  “妈,我就不服气,女孩儿又怎么啦?我才十五哩,等我大了,将来到苏州去学苏绣,去上海学顾绣,一针针一线线,也要把这一大笔人情银子还清!”

  衡母摇了摇头叹气道:“英英,你是有志气的孩子,但愿能有这一天,可是难啊。”

  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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