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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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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母摇了摇头叹气道:“英英,你是有志气的孩子,但愿能有这一天,可是难啊。”

  铁云劝道:“人生在世,谁没有个难处?危难相助,都是应该的,何况施恩不受报,也是古训,请不必放在心上。目前伯母养病要紧,待到款子凑齐了,护灵南下,那时存殁俱安,更应高兴才是,旁的都不必想了。就是晚生见到府上脱离危难,也是非常欣慰的。”

  衡母赞道:“少爷,你是个实心实地的大好人啊。”瞅着铁云看了一会,又向若英望了一眼,目光在他俩身上默默地来回睃动,倒瞧得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衡母忽然意有所触,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少爷今年几岁了?”

  “十七了。”

  “娶过亲了吗?”

  “已经定了亲,准备今冬完婚。”

  “是老亲吗?”

  “是六合外婆家作的媒。”

  “这很好,大概总沾上些亲亲故故吧?”

  “是啊。”

  衡母默然了,靠在床上暗暗想着自己的心思。若英笑道:

  “医生,闲着无事,再替妈妈诊下脉吧。”

  铁云也笑道:“正该切一下脉,我竟忘了。”

  按完脉,铁云喜道:“伯母究竟不是大病,心神安宁之后,药物见效,脉象竟已大有起色,一两天就可以起床了。”

  衡母呵呵笑道:“多谢少爷了,我很想马上就下床哩。如今家中没了佣人,买菜做饭煎药都亏了若英,她又是做惯小姐,丫头佣人服侍惯了的,真不忍心叫她这么受苦。”

  铁云道:“府上如今生活有了着落,应该再雇两个厨娘丫环服侍,不然也太委屈姑娘了。”

  衡母道:“这倒也不须另雇,原来打发回去的下人都是开封本地人,忠厚得很,走时哭哭啼啼不忍分离,只须再去请回来就是了。”

  衡母心安神怡,胃口渐开,很快就下了床。那边为衡府遗属捐款的事在分头进行,这边铁云每天到衡家来和若英相聚,初时在堂屋中客客气气拘拘束束的叙谈,以后熟了,便进了若英整洁清雅的闺房,少男少女,不免都有了感情,来时欣欣,去时怅怅,只恨相会时间太短促了。屈指算来,款子很快就会筹齐,运送棺柩的车马人伕也都由祥符知县差人雇妥,眼看就要分手,铁云和若英都觉黯然难舍,却又无可奈何。偶然的巧遇将他们两人的命运撮合在一起,注定了今后将有三十余年的鸳缘,但目前难以自主的命运又迫使他们不能不分离。一个心中眷恋,一个情窦初开,眼波相接,肌肤偶及,便如触电一般,立刻心荡脸红起来,急急闪身避开,然而一会儿又如磁石吸引,不知不觉慢慢地又挪到了一块,耳鬓厮磨,气息相闻,透过薄薄的罗衫,肉体的温馨更使彼此陶醉,但差口唇相接,拥身搂抱了,小小年纪究竟还不敢有过分的举动。但等听到有人走动的声响,便惊然跳了开来,装作一副正经面孔,说些不相干的话,遮人耳目。

  终于有一天,铁云忍不住了,说道:“若英,听得母亲说,捐款都收齐了,足有一千挂零,恐怕县衙门就会有人到府上来商量行期,我想是不是和妈妈说一说,迟些日子再走。”

  “为什么呢?”若英朝他腼然一笑,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嘲弄似地睃着他。

  铁云窘了,结结巴巴道:“我想留你。”

  “我有什么好?”若英说出了口,忽然觉得失言了,脸红红地低下了头只是吃吃地笑。

  “我也不知怎么的,有些舍不得你。”

  “那叫我怎么和妈妈说呢?”

  “你就说,就说……身子不舒服。”

  “扯谎,我身子好好的,不用上当铺,不愁钱,不愁病,我开心得很。”

  “好姑娘,你真的舍得就离开我吗?”

  “我舍得。”

  “你也扯谎,我看得出来。”这回是铁云理直气壮地叫了起来。

  若英没话说了,忽然文静地默默垂下了头,偶而抬眼朝铁云一瞥,半晌不曾说话,心中却乱了起来。纯朴无忧的心灵不知什么时候拴上了一个诚笃多情少年的身影,叫她痴迷,叫她动情。然而理智走入了她稍稍敞开的心扉,她又冷静了,道台少爷已经订了亲,她迷恋着他做什么呢,于是叹了口气,身子朝旁边挪了一挪,说道:“不要和妈妈说了,还是到时候就走吧。”

  铁云吃了一惊,忙道:“若英,这是你的心里话吗?”若英挥手道:“别讲了,别讲了,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你是说我已定了亲了?”

  “嗯。”

  “我还是要娶你。”

  “笑话,要我做你的小妾?”

  “不要说什么妻和妾,我会待你和嫡室一样。”

  “那不行,我不能做人家的小老婆!我的父亲也是朝廷命官,你的恩情将来我会偿还你的,可是我们还得分手!”

  铁云发呆了,忽然醒悟道:“若英,你说得对,是太委屈你了,可是我们就这么分手吗?”

  若英默默地不再作声,泪水却渐渐浮了上来。铁云在屋中徘徊叹息了好久,不见若英说话,只得怏怏地告别走了。衡母从东屋出来,说道:“英英,怎么不送一送?”

  若英心中乱腾腾的,刹那间,只觉天地间空空荡荡,虚虚软软,身子无凭无依,没个着落处,好似从此与铁云分离的命运再难挽回了。她后悔起来,站起来向窗外喊了一声“铁云少爷!”铁云不曾听见,已经开了腰门走了。若英猛地跌坐在椅中,放声哭了,双手捂着脸庞,让泪水尽情地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衡母过来问道:“怎么闹别扭了,把少爷得罪了吗?”

  若英默默地摇了摇头。“那末做什么哭呢?”

  “别问我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求求你别问我了。”说罢又放声大哭了。

  衡母知道女儿任性,只得等她哭停了,吩咐丫头打水给她洗脸。中午,若英也不吃饭,和衣躺到床上,直到黄昏掌灯了才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走到东屋,平静地告诉母亲:“刚才铁云少爷说,款子已经收齐了,足有一千两出头,县衙大概就会有人来我家送银子,商量行期了。”

  “阿弥陀佛,终于有这一天了。”衡母捧着胸口做了一下祷告,沉思着喃喃自语道,“总不能说走就走,应该当面去叩谢道台太太,——然而就这么空着手去吗,这太不近人情了吧?”

  她似乎自问自答,又似乎在和女儿商量,伤感的目光停留在女儿脸上,想从女儿会说话的机灵俊俏的眸子中得到回答。可是若英眨动着迷惘的大眼,动了一下鲜红的嘴唇,却不知从何说起。衡母收回了呆滞的目光,叹了口气,对女儿道:“英英,我们处境最最凄惨、几乎完全绝望的时候,你曾经说过,若是有人肯出钱帮助把父亲灵柩运回家乡安葬,就是给人家做丫头,你也情愿,还记得吗?”

  若英点了点头,心头猛地一酸,顿时笼上一汪泪水。衡母又道:“我家虽穷,不能白白受人家的大恩大德,纵然他们施恩不受报,我们却于心不安。若英,你老实和我说,你喜欢刘家少爷吗?”

  “妈!你怎么啦,干吗问我这个?”

  “妈不是和你说笑,妈在和你谈正经,你说啊!”

  若英低下头,叹口气道:“喜欢又能怎样呢?”

  “妈看少爷欢喜你,你也喜欢他,简直难舍难分了,我们这一走,他心中必定难过,你也会感到不好受,妈说得不错吧?”

  若英没有纠正妈妈的话,却又泪光闪闪的了。衡母叹道:“妈料想得一点不错,我们就要动身了,所以少爷的脸上没了笑容,你竟大哭了一场,都为的是分手的事。”

  若英被说着了伤心处,过来伏在妈妈膝上又嘤嘤哭了起来,泣道:“妈妈,我为什么要遇见他呢?冤孽啊!”

  “孩子别哭!”衡母为女儿拭去泪水,说道,“妈妈有个办法,看你听不听。”

  若英抬起企求的眼光望着母亲,静静地听着。衡母道:“你们俩小口子既然互相爱慕,我们又欠了他家的情,应该报答,何不就把你留在刘家,让你们此生此世长远相守,不好吗?”

  “要我去做丫头吗?”

  “不会的,他家怎会让你去做使女。”

  “那么做什么呢?”

  “嫁给少爷啊。”

  “我不,他已经定过亲了。”

  “傻丫头,我家现在遭了难,怎还能和他家门当户对地攀亲,不过做个侧室罢了。”

  “我不,刚才已经和少爷说过了,我不做他的小老婆。”

  “呵呵,丫头,你们倒是开通,小姑娘家已经和男人谈起婚嫁来了。”

  若英羞赧地伏在母亲膝上又笑又哭,辩道:“是他先说的,要我嫁给他,他舍不得我走。”

  衡母喜道:“少爷有这个意思就更好了。丫头,做人家小妾是太委屈了你,可是你就看在为父丧安葬的报恩上,看在妈妈向你恳求,看在少爷人品心地好,看在你们俩情投意合可以永远在一起,你就委屈些吧。总比替一个陌生粗野的人家当使唤丫头,或者将来配了个不上不下,不尴不尬,不如意的郎君,虽则名义上是个正室,却一辈子不趁心好多了。”

  若英的心被妈妈说活了,抬起头来,惘惘然不知如何是好,拒绝吧,不忍心使母亲失望,也舍不得丢开铁云少爷,答应做小妾吧,实在于心不愿,不由得又伏在妈妈膝上哭道:“妈,女儿的命好苦啊!”

  衡母也哭了,泣道:“好女儿,爸爸走了,我家今非昔比,能有刘家少爷爱上你,又救了我们一家,已是非常的侥幸了,你就勉强做个牺牲吧,爸爸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

  妈妈这话一出口,若英就浑身震动了一下,一阵眩晕,一身冷汗,知道没有再推脱的余地,她的命运只能这样定下来了,于是抱住妈妈哭道:“妈,女儿答应你了,你去向刘家说吧,可是女儿要向少爷提条件,他一一答应了,才能跟他。”

  “什么条件?”

  “到时候我会和他说的。”

  次日午前,衡母雇了一顶青布竹轿,带了丫环去道台后衙拜见夫人。朱夫人听说衡家妈妈来了,心中高兴,即刻命使女引入内厅,只见衡母风姿楚楚,仪态清秀,看上去也是知书达礼之家出身,只是眉目之间时露忧伤凄戚的神情,可见家庭变故的阴影依然浓重地笼罩在她的身上。衡母见了朱夫人便款款地拜了下去,说道:“妾身一家惨遭不幸,多蒙道台大人和太太援手解救,此恩此德没齿不忘,今日特地登门叩谢。”

  朱夫人慌忙拦住道:“衡太太快起来,贵府不幸,我家老爷身为一方之主,安抚遗孤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做得太少,太迟,心中只是内疚,哪用称谢,快请坐吧。”

  宾主坐下,谈了衡家不幸的经过,衡母便切入正题,说道:“妾身今日此来,还有一件事相商,请太太屏退左右,以便禀告。”

  朱夫人命丫环退下,说道:“衡太太若还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吧,我一定帮你解决。”

  衡母道:“府上恩重如山,哪还再有什么请求!只是受恩太重,无可言报,区区此心,朝夕不安。妾身有一小女,今年十五岁,取名若英,聪明伶俐,不在男儿之下,为了报答府上大德,打算将小女送进府中作一名使女,早晚服侍太太,务求太太应允。”

  说罢站了起来,又欲拜了下去,朱夫人急忙拦住道:“罪过,罪过。令媛千金也是朝廷官员的女儿,怎么可以到我府中作下人,万万使不得。我家老爷为下属作些应做的事,岂肯收令媛为婢女,那还有人性吗?所以我说衡太太啊,你的心情我懂得,但这样的话万不可再说了,免得伤了令媛的心。”

  衡母道:“既然太太这么说,妾身只能从命。我看小女与府上铁云少爷年貌相当,性情相投,斗胆请求,愿将小女献与少爷为侧室,这是我所能报答尊府的惟一可能了,如果这一点恳求,太太也不答应,妾身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的。”

  朱夫人见衡母说得如此恳切,倒不好一口回绝。暗暗思量,衡母如此风度,其女必不弱,看来这些日子,必是鹏鹏和她女儿有了感情,才会这么提了出来。好在儿子迟早总是要纳妾的,有这样一门清清白白的良家姑娘做侧室,必定温顺贤惠,和睦家庭,只是太早了些。想了一下,笑着道,“衡太太,你的一番诚心美意我都拜领了,令媛必也是一位好姑娘,只是太委屈她了,恐怕不行吧?”

  衡母道:“为了报答府上大恩,也只能难为她了。”

  “她本人愿意吗?”

  “母命难违啊,况且她也觉得铁云少爷很好。”

  朱夫人点了点头,说道:“衡太太,只是有一点为难,铁云还小,少奶奶还不曾过门,若要迎聘侧室,总须再过几年,只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恐怕误了令媛千金的青春。”

  “这也不妨。”衡太太见朱夫人应允了,不觉喜道:“小女还小,又在服丧期间,也须等到三年孝满。就是再等五年,也不过二十,只是府上到时不要变卦就是了。”

  “那当然。等一会和我家老爷说一说——想必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再要问一问小儿铁云,既然他们小两口子感情不错,料想也会叫他高兴,然后我就吩咐小儿到府上来给喜信,过几天先下聘礼,这事就可以定了下来。以后令媛就是我家的人了,我们会按时按节送上日常开销银子的。”

  衡母谢道:“太太想得太周到了。”

  衡母起身福了又福,高高兴兴地告辞回家和女儿说了。若英为了妻妾的名分耿耿于怀,究竟郁郁不欢。当天,铁云到了午后才来,来时笑容满面,先到上房见了衡母,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妈妈和若英小姐美意,家慈和家严欣然从命,不过家严的意思,我还没有到纳妾的年纪,须得再过五年,方可成礼,那时就凭我自己作主了。”

  衡母笑眯眯地说道:“少爷少礼,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不料一下清脆的喊声:“什么妾不妾的,我还有条件不曾提哩。”随着话音,若英姑娘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两手叉腰,气鼓鼓地朝着铁云斜睨着。

  铁云着了慌,摸不着头脑:若英干吗这么生气?还要提什么条件?急忙笑嘻嘻哄孩儿似地说道:“若英,你说吧,提什么条件我都依、只要我们能在一块儿长聚,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要依我三桩!”若英坐了下来,抱住膝头,嘟哝着鲜嫩的嘴唇说道。

  衡母只怕女儿任性,和铁云闹僵了,悄悄地在旁边着急。铁云却朝若英一躬到地,说道:“好妹妹,三桩不多,你就说吧!”

  若英暗暗地吃吃一笑,立刻又虎了脸,瞅着铁云说道:“这第一桩,将来我俩成了亲,我要和你单独住开,还要和妈妈住在一起。家中下人都得称我少奶奶,将来年纪大了,就得称太太,再老了,要称老太太,绝不许带个‘姨’字,不许称呼什么‘姨娘’,‘姨太太’,‘姨老太太’,若是这么称呼了,休怪我一刀两断,拔腿就走!”

  “行行行!再过五年我一定能自立了,我们就单独住在外边,让你自由自在。”

  “就是将来有事回到老家,大宅大院,几房人暂时住在一起,也得称我太太!”

  “这个……。”

  “怎么?办不到吗?”

  铁云踌躇了一下,连忙说道:“好办,好办,可以称你二太太。”

  “不行,二太太不好听,也要称太太,或是大太太。”

  衡母见铁云为难,插嘴道:“丫头,别难为少爷了,在一起过日子,进门也有个先后,称呼总得有个区别,若是和大太太在一起,就称二太太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况她的年纪总比你大一些吧?”

  “王氏姑娘比我小一岁。”铁云道。

  “对了,那就比我家英英大一岁,就按姐妹辈份,也该谦让一些。”

  “好吧。”若英勉强答应道,“我再说下去,这第二桩,若是将来王家姑娘走在我的前头,必得将我扶正,大会亲友,确认我是一家的女主人,是继室,是妻,不是什么妾!”

  “这个当然,”铁云爽气地答道,“将来一定大宴宾客,把所有亲友都请到了,并且上了家谱,写明你是继室的身份。”

  若英婉然笑了,接着道:“这还不算,还有第三桩,你要始终如一,对我好,对我妈孝顺,不能喜新厌旧,做个负心男子薄情郎,那我可饶不了你!”

  “哦唷唷,若英好厉害啊!”铁云啧啧叫道:“我都依,全都依你,怎么样?”

  “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

  “你们男人心思活,难保现在喜欢,日后不喜欢了,或者喜欢了别人,难说啊。”若英款款地站了起来,抿嘴笑着,纤指点着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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