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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饿死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她拿着一只破碗,颤颤悠悠地走到知青灶间的院门口,靠坐在老榆树下。申金梅曾问过她有什么事。女人笑呵呵地说:“没事,我等伟光呢。”
钟伟光从地里回来时,女人已经死了。她的身子歪在地上,手里的碗却仍平举着。
现在,全村只有知青点还有一些粮食了。伟光是组长,又对老女人好。这个女人想向他讨一点儿粮食,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自己就死了。
奎元差点儿死在地里。
头天夜里,陈成找过他,向他请假,说是要去县城一趟。
“去县城干什么?”他奇怪陈成今天为什么对他这样恭敬,就多问了一句。
“去告你。”陈成低声说。
“告我?告我什么?”
“贪污知青建房款,殴打虐待北京知识青年,还有,强奸……”陈成的声音仍然低沉、平和,他拿出一叠纸,递给奎元,说,“这是揭发材料和证据。”
奎元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接那些材料。
送陈成出来时,奎元的身子一晃,差点儿摔倒。他用手扶住门垛子,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
他嘶哑着嗓子对陈成说:“蹲大狱好呀,蹲了大狱就是公家的人了。你们知识青年就是公家的人,公家的人金贵呀,饿不死。”
第二天,陈成没有去县城。这是他犯的一个致命的错误。
上午,奎元赶着两匹牲口到南梁上去耕地。中午吃饭时,他没有回来。家里人没有在意,近一段时间他常常在吃饭时躲出去。但是到了半下午时,牲口拖着犁杖跑回了村,奎元却仍没有回来。
人们慌了。找到南梁地里,发现他已昏死在地头上。
他的身后,有一道清晰的爬行印迹,而他的嘴里填满了嫩绿的青草。
他先是摔倒在犁沟里,失去了知觉。他本来可以轻轻松松地躺在松软的上地上,平静地死去。但是在迷乱中他没有把握住自己的理智,又顽强地拖着身躯爬行了很远的路,在地头上拔下鲜嫩多汁的青草填进自己的嘴里。
青草挽留了他的生命。
(第四章第12节)
12
陈成在知青组里宣布了粮食管制的决定:每人每天的粮食份额是四碗稀粥,早中晚的比例由个人自行掌握。
他还说,他自己和钟伟光每人每天都省下一碗粥给兰女。
“为什么要给她?”宣红红不满地问。
“因为我们过去欠下了她的债,以后,还会欠她更多的债!”陈成严厉地说。
他说的话,当时谁也没有听懂。
实行定量管制的第一天就出了事。
开中饭的时候,熬好了一大锅小米稀粥,每人盛了一碗以后,都不再吃了,剩下了半锅。晚饭时,陈成又往锅里加了两瓢水,没有再添米。锅烧开以后,稀粥已变成了一锅清汤。
大家端着碗,面面相觑,谁也不去盛粥。
陈成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望着大家。
僵持了好一会儿,申金梅才第一个拿起铁勺。舀第一勺时她还没察觉什么,再舀第二句时,她的手却发抖了,她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了她手中的铁勺上。她舀起了。又倒回去,再舀,只舀了半勺清汤。盛在碗里,默默地端着到一边喝去了。
大家都盛了。最后轮到宣红红时,她把铁勺递给了钟伟光。“你给我盛,”她对他说。
钟伟光从锅底给她捞了满满一碗稠米。盛完,他偷偷地看了陈成一眼。陈成把脸扭向一边,不动声色。
钟伟光喝完第一碗粥以后,再要盛时,陈成却拦住了他,说:“你和宣红红,都没有权利再盛第二碗了。”
“为什么?”
“你们自己知道因为什么!”
“我偏要盛!哪怕明天饿一天,老子现在也要喝这碗粥!”钟伟光说着,强横地抓起铁勺。不过,他最终也没敢把粥盛进碗里。陈成就站在锅旁盯着他。他知道,只要自己盛了这一勺粥,陈成手里的饭碗就会毫不犹豫地砸在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宣红红的把半碗粥摔在地上,哭着跑了出去。
那天谁也没再添饭,剩下的稀粥第二天早上才分着喝完。
粮食管制办法强制实行了半个多月。在这半个多月里,常常就是只添水不添米,一锅米粥连轴转地喝上好几顿。有时甚至就是一筐野菜再抓上两把莜面,熬成苦涩、黑绿的糊糊,一边往嘴里填一边掉眼泪。
在这半个多月里,除了申金梅以外,陈成和其他所有的人都翻过脸。不是骂就是打,动一动就给一脚,又凶又狠。不仅打男生,连女生也打了。有一天开饭时,宣红红看着锅里的野菜糊糊,还没有盛就掉了泪,而且越哭越厉害,引得别人也都跟着唏嘘起来。陈成骂了一句,上去一脚就踹在了红红的肚子上。她惨叫了一声,一个跟头几乎从屋里摔出了屋外。
他立刻就后悔了,快步冲过去想扶红红起来。红红推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像疯了似的向陈成扑了过去,又抓又咬,尖尖的指甲把他的脸挖得血淋淋的。他挥起一拳,又一次把红红打倒在地上。
第二天清晨,宣红红找到陈成,告诉他自己要回北京去住一段时间。望着红红脸上被自己打得乌青的肿块,他的眼圈红了。
“过几天再回去吧,过几天,杏子就熟了。”他说。
“不,现在就走。”红红摇摇头,又掉了泪。
他套上那辆木轱辘车送红红去大同。走了三天,三天之后红红又跟着车回来了。
她没有走。陈成对她说,既然来插队落户了,我们就得把自己看成是个农民。以后或许会有什么变化,但不能抱太多幻想,我们必须做好插队一辈子的准备。
“国家总不会眼看着我们饿死不管的,我们毕竟是响应党的号召下来插队的,”红红说。
“管当然好,不管,我们也得活着。”
“陈成,把我们的情况写个材料,向党中央和政府反映一下,好不好?”
“红红,你记住我这句话,在我们这个国家里,谁最早摆脱了依赖国家的意识,谁将活得最好。”
粮食管制实行了20天以后,共节省下了将近200斤小米。陈成把小米拉到都督堡粮站,换回了200斤黄豆。
“这样,在那个饥馑的春季,娘娘沟的知青们每人每天可以分到两把炒黄豆了。
在那个春季,娘娘沟饿死了十口人。全村都像死了一般沉寂,不见烟火不见人。种子播进地里,耪锄追肥全免了。夏莜麦拔足了节,只有尺把高。再加上苦旱热风,一百多天没见一片云彩,地里的庄稼都是红糊糊的像着了火。
老人们说,明年会更惨。
就在这期间,知青组里又出了另一件事。
男知青韩杰从灶上偷出半升黄豆给了七旦老汉的大儿媳妇。黄豆过了手,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钻进了饲养草棚。正干着那事时,七旦进来抱饲草,看了个真真的。
两个人是光着屁股登上棚顶跑的。
七旦没有大事声张,只是找到陈成,把两条裤子和半升黄豆捧给了他,眼泪花花地走了。
陈成也没有声张,韩杰是个孤儿,内向倔犟,自尊心极强。
吃饭的时候,陈成把所有的同学都轰出了屋,只留下韩杰。然后,他夺过韩杰手中的饭碗,把那条五花八洞的女人裤子砸在了他的脸上。“以后,你不许吃饭,就吃这条臊裤子,直到吃完为止。”他厉声说。
韩杰不说话,低着头,吧嗒吧嗒掉眼泪。
“凭着手里有点粮食,你就去偷人家女人,你算什么好汉?”陈成又训他。
“你别管!”韩杰突然吼了一声,接着,他猛地从裤子上扯下一条烂布,填进自己的嘴里,咀嚼、下咽,脖子一梗一梗的,脸憋得青紫。
陈成扑过去抢夺,没有抢下来。急了,一拳狠击在韩杰的耳根上,烂布挂着血丝和涎液从喉咙里喷了出来,人也仰倒在地上。
又给了他几脚,但都踢在了肉厚处。
韩杰抱着头,一声都没吭。
“以后,你要再敢去找她,我一刀阉了你!”陈成最后又给了他一脚,踢得极重,但只踢在他的鞋底子上。
韩杰摇了摇头:“不去了,我不会再去找她。”
“用什么作保证?”
“她向我要一件红灯心绒褂子。我,没有……”
陈成伸手把韩杰从地上拉起来,那张挺漂亮的小白脸上满是尘土,耳后,隆起一个紫黑色血泡,下手太重了。
“韩杰,我给你找一件红灯心绒褂子吧,你去送给她,再道个歉……”
“不用。”韩杰说,“我自己有了钱,我就把她抢过来,娶了她。”
陈成怔怔地呆住了,但没再说什么。
晚上,陈成从申金梅的衣箱里翻出一块大红色灯心绒布,又拿了宣红红的一条半新单裤,给七旦儿媳妇送去了。
那媳妇长得秀眉秀眼的,神色开朗、轻松,对人极热情。她裹着一条破布单子坐在炕上,探着身子扯住陈成的衣袖,死活让他坐到炕头上。“这儿暖和,烫屁股哩,”
她嘻嘻哈哈地说,“屁股热了,只想媳妇不想食儿哩!”
陈成只得坐下了。炕上没有席子,只抹了一层白色细泥,平滑如纸,他把灯心绒放在了炕上,那布红得耀眼,给破旧的窑屋里平添了几分喜气。
丈夫也在屋里,傻呵呵地陪着笑。他要拜陈成为师,学几招摔跤的武艺。
“行啊,磕头吧!”陈成说,“学会了本事,把你媳妇看管好。”
丈夫和媳妇都笑。
陈成要走,那媳妇热情地扯着他不放手,挣动中,被单滑脱了,露出半张白净的屁股。
陈成后来多次说过,娘娘沟的女人都有一张白白净净的屁股,美丽、娇嫩、性感,坦荡、务实,绝无半分淫邪。
(第四章第13节)
13
第一条嗅出兰女身上有了异味儿的狼,是陈成。
兰女从都督堡回来以后,他几乎是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女孩身上的变化:走路低头、避人,说话脸红、惶乱,眼睛里也少了憨痴和野气,却多了几分羞涩和神采。
“这姑娘,几天不见,突然之问就变成了个美人!”他对申金梅说。
申金梅点点头,说:“是啊,桃子熟了,趁着新鲜,你赶紧咬上一口。”
“好吧,先下手者为强。”陈成说。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斗洒下斑斑点点的星光,娘娘沟显得阴郁而凄惶。
兰女从女知青的窑屋里出来,刚拐过院门口的泥垛,暗影里突然伸出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的抱住了。接着,一双温热湿润的嘴唇蛮横地堵在她的嘴上。
她没有喊叫挣扎,甚至不害怕。她也闻出了那个人的气味,她喜欢让他吻她。
“让我摸一摸,”陈成轻声说着,把手伸向了兰女的衣襟。“你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天,处女宝还在不在?”
“早丢了,不信,你摸摸看。”兰女嘻嘻笑着,使劲往陈成的身上贴。陈成惊慌地推开了她。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给自己找下了一个男人。”
“男人?他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不知道他是谁,你就把自己给了他?”
“他给我娘买了50斤精白粉,还给了我,许多钱……
他是个好人。“兰女小声地说着,不知为什么,她流出了眼泪。
陈成叹了一口气,用双手捧起兰女的脸,在暗淡的星光中认真端详着。这姑娘长得细巧、俏丽,特别是那双微微眍陷的眼睛,真诚、妩媚、波光四溢。她如果生活在大城市,将会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陈成想。
他放开了兰女,转身走开了。但是,走了几步,他又突然站住了,压低声音问兰女:“那个男人,花了钱买你的身子的男人,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他给我写下了地址。”兰女说着,解开了衣襟。
星光映射在她那娇嫩、白皙的胸脯上,一对少女的乳房已经微微隆起了。
(第四章第14节)
14
都督堡知青点也断了粮,境况比娘娘沟还惨。
这里是个大点,有三十几个知青,但谁也不服谁管,因而吃粮完全没有节制。再加上地处交通要津,南来北往的知青常在这儿落脚,哪里神仙都是客,全年的粮食定量不到四个月就吃了个精光。现在每人每天只分给半碗炒面,饿死饿活就概不管了。
陈成去看王星敏,给她带去了一小布袋炒黄豆,那天,王星敏接过布袋时,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陈成的手上。
陈成知道,王星敏是从来也不哭的。
“你也没吃饭吧?”王星敏抹了抹眼泪,对陈成说,“我这儿还有点儿吃的。”
“我不饿。”陈成说。
王星敏没再说话,拿出一把钥匙,打开衣箱上的锁,从箱子里端出了半碗炒面。
“怎么把炒面放在衣箱里了?”陈成不解地问。
“怕偷。”王星敏说,“人饿急了,就不由自主地成了贼。我这个箱子上换了三把锁了。”
陈成极开心地笑了:“作贼就挺好,寡廉而求生,屡叱而不退,也算是一种锲而不舍吧!”
王星敏也无奈地笑了:“弃小节而全大义,果真能如此,别说作贼,就是作狗也认了。”
那天晚上,陈成没有走,他想多陪陪星敏,熄灭了油灯,两个朋友静静地躺在炕上。在他们的中间,摆放半碗炒面和一袋黄豆。谁也没有碰这些食物,因为整整一夜,他们都在讨论着饥饿和人生。
在极度的饥饿中仔细地品味人生,会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似乎突然挣脱了一切虚饰和光晕,把握住了它的质朴的本义。
“陈成,你告诉我,在饥肠辘辘难以成眠的夜晚,你在想什么?你感到沮丧、悲伤、自怜或愤怒吗?”
“不,恰恰相反。在那种时刻,我觉得自己清醒、达观,甚至隐隐地有一丝窃喜,一种愉悦感。星敏,诚实地说,我喜欢感受饥饿,因为它使我非常轻松地就卸去了许多负担。”
“什么负担?道德、荣誉、良知和人生责任吗?或许,还有爱情和友谊?”
“不仅如此,还包括成规和秩序。星敏,当我在被饥饿折磨得近乎疯狂的时候,我常常会脱口唱出一支歌。”
“什么歌?”
“造反有理。”
“饥则思反吗?”
“是的,饥则思反,穷则思变。星敏,你告诉我,这个‘变’字的本义是什么?”
王星敏沉默了,不再讲话。过了很久,陈成以为她睡着了,探起身来看她,发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仍大睁着,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星空。
“星敏,你在看什么?”
“看那颗天际间的流贼,天爵星。它东冲西撞,似乎也想改变什么,但是,固有的秩序太坚强了,这就注定了它的最终命运。”
“什么命运?”
“同化或者粉碎。”
“但愿它能有一个辉煌的陨落。”陈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而我却为它的结局感到遗憾和困惑。”王星敏幽幽地说,“因为变的本义是破,对旧思维的舍弃和对旧秩序的否定。它应该有更好的命运。”
第二天清晨,陈成从都督堡直接去了大同市。他要到大同的煤矿上去找一个人,他告诉王星敏。
‘’天爵星光临到他的头上,我猜,这个人要交厄运了。“王星敏笑吟吟地说。
“哪里,我给他送去的,是甜蜜和幸福。”
(第四章第15节)
15
兰女跨进知青灶间的门时还挺高兴,陈成派钟伟光去找她,让她来喝粥。
但是进了门以后,她却突然感到了一种奠名的恐怖。
陈成盯着她看的目光,显得阴沉、冰冷、狞恶。他要干什么呀?
她忐忑不安地喝了一碗粥,放下碗,刚要走时,陈成叫住了她。
“你先别走,我问你一件事。”陈成说。
“什么事呀?”
“那个男人,买了你身子的胖子,他给了你多少钱?”
“20……”兰女嗫嚅地说。
“再说一遍,他用多少钱买了你的身子?”
“20……,真的,就20……”
她的话音还没落,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个嘴巴;紧接着,又是更重的一脚踢在了她的裆部。兰女惨嚎了一声,撞翻了饭桌,跌进墙角里去了。
她没敢哭,蜷缩在地上,扑棱着两只惊恐的眼睛望着陈成。这个男人,曾经极粗暴地对待过她,但她知道他喜欢自己,是个好人。好人打她,或许是为她好?
申金梅和宣红红闻声从里屋跑出来,但被钟伟光死死地拦住了。她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兰女。
这个小姑娘浑身战栗着,畏怯地团成一个球,像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