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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中的山女鱼军团立体全影画面上,缢死在巴黎的那位朋友,像温驯的马似的向一旁伸着缠着扁桃腺敷药绷带的脖颈。他低头走着,当他踏着浅滩上茂密的水田芥时,侧斜的脸上露出燃烧的紫色火花一样的眼睛。他的法国妻子像国际志愿女护士似地在身边伺候着。也许那些朋友们是要替她采摘水田芥的。虽然这位妻子已经知道他死了,却非常奇怪,像一点儿也不知道似的。
义士也参加行军啦。虽然由于处置他那七零五散了的躯体的医师的笨拙,义士能动弹的关节都像用木钉钉住的偶人,但是,他的双手仍和从前一样紧紧地握在胸前。我看他那样子,就像一边解数学新题,一边参加长征。麻生野樱麻佯装没看见义士眼里的紫色火花,不辞辛苦地护理他。如果没有她的服侍,说不定这位刚刚能走路的、步入老境的偶人战士,会猝然扑倒呢。不过,那位义士一听到歇息的号令,立刻就想躲到垂柳背后,稳稳当当地性交一场了。哈哈。
如果做梦的人清醒而又理智地回顾一下的话,就会知道那场万次闪光灯照射下拍摄的慢镜头喜剧电影似的集会上的混乱,也是揭发和反对老板在各个领域进行大规模统治人的阴谋的山女鱼军团制造的大混战啊。请你回想一下把假牙当作响板来战斗的义士的英姿吧!
但是,现在已不再是象征性的战斗了,山女鱼军团已经转入现实的进攻了。他们哩哩哩地呐喊着,要打倒最强大、最凶恶的敌人老板。
可是,我啊地大叫一声醒了。因为当我和森的灵魂得到解放的梦将要结尾时,突然撞在死胡同的墙上我被吓醒了。可怕的噩梦像荆刺一样扎进我醒来的肉体和精神,造成从梦中走向现实的痛苦的创伤。难道使我和森转换的宇宙精神也发自被山女鱼军团定为攻击目标的老板那里么?如果他就是给我和森带来转换的宇宙精神的话,我们又是怎么一回事啊?寒冷和击穿我的全身的冲击,使紧闭双眼的我震颤起来。一会儿,我感觉到我的面颊挨在被玻璃窗上的水滴沾湿的窗帘上,我才意识到现在我并不是站在宇宙的地狱面前,而是和森一同呆在小面包车里。从窗帘的边角上往外一看,远远的横滨港映入眼里,我们正在丘陵小区的拆毁了的一片旧房子的工地上。即将黎明的天空像遮着那层乳膜似的昏暗。在远远的海港上空,虽然也遮着乳膜,却已渗出了淡淡的红晕。那隆隆的地声似的声响,大概是因为丘陵背后通着公路吧。虽然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和她那位巨人弟弟的车子快速地穿过长途卡车的行列,在我的意识中一闪而过,但是,我用指尖把窗帘塞进窗框,又恢复了寒冷的暗夜。我静听着睡眠中的森的气息,也听着现在都属于我们的同伙的在小面包车里的假寐者的呼吸……。虽然我忘说了,可是,在那场梦中的山女鱼军团的长征里,你和你儿子都英勇地参加了呢。哈哈。
□ 作者:大江健三郎
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
第十一章 丑角集团晋京
一
但是,我也不能总是按照这样的做法一直拘泥在我经历过的细节上讲述了。虽然我觉得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可是,如果就在把那一切都务求详尽地谈论和记述的过程中现实的我和森以最大的速度恢复了对转换后的社会的认识而一下子闭住向你报告的嘴,恐怕你也沉不住气了吧。
而且,我也不指望你把我说的话,一句不拉地、逐字逐句都写下来呀。我所想像的是,你应该把我拉拉杂杂的杂木林似的语言,适当地砍伐通风,使它成为具有文采的词林,那才是我的叙述和你的记录的关系呀。正因为如此,我为了预防你不要漏掉认真记述之后才发现的有意义的细节,所以才把一切经过全都不问巨细地说给你了。可是,你居然不做任何选择推敲,把我说过的话全都记下来啦。如果照此下去,要写到我和森的转换这一辉煌宇宙的行为时,恐怕还得几万字吧。就在我的讲述和你的记述的进展当中,也许没等达到最终目的就流产了。因为我和森这转换了的一对儿的真实性,现在只能在你的记述上得到证实啊!
虽然已经叙述过一遍,但是,代笔作家仍然认为在记述森的父亲的固执己见的讲述当中受到了他的影响。同样,森的父亲也认为他在这场记述当中受到的影响也越来越深。臂如森的父亲所表现的对语言的关心,那是从事有关语言的工作的人才会在经验当中养成的这种品质啊。
总而言之,重新认定了我们对如此写下来的事共同负责的关系是有效的。大概代笔作家在他能够固执己见地宣称森的父亲和森的转换的真正的意义已经实现之前,是不会结束这个记述的吧。代笔作家要求森的父亲在他固执己见地声称已经实现了他们转换的真实意义之前保证不封口。如果森的父亲敢于单方面断绝联络,代笔作家就得千方百计地找到森的父亲,强迫他张口说出转换赋予他的使命怎样了,这大概就是代笔作家的新义务了。
我这样约定了。不过,我也想出了一个当我终于说不出话时的代替的方案。既然你现在自发地要求共同承担写下来了的语言的世界,那么,当我说不出话来时,后边的话就得你自己听你自发的声音、自己去记述了。大概只能这样在记述中体现我和森的转换的真实的意义了。当我被监禁或者遭到杀戮而在最近的将来不能发言时,其原因就在于我和森的现实的行为。因为我们的行踪去止一定有所报道,所以,你根据那些来代替我发言并且记述,不是并不困难么?而且,你早已为了应付这些经过锤炼了啊。哈哈。
且说,当我重又醒来时,外边的人群围着小面包车叮当叮当、咕噜噜噜、咕噜噜噜地一片喧嚣。如此令人发懵的喧嚣,我居然能睡着!大客车旁安装着移动发电机,大概是与那家伙接通了的凿岩机正在挖掘混凝土地基。
虽然如此,说起我醒来的直接原因,恐怕并不是由于那喧嚣,而是由于乘客中涌出来的另外一种声音,使将要醒来的我感到窒息。那不是别的,正是志愿调解人的专心致志的可怜的、嘟嘟囔囔的祈祷声。虽然如此,我这个转换了的年轻的肉体,还比在客车里的任何一位乘客都在那声音中睡得时间更长。那些人都比我先醒,却在志愿调解人的祈祷声中连身子也不敢动一动。
我睁开眼睛,在叮当叮当、咕噜噜咕噜噜的声响吵闹之下开始探索祈祷的含义,一想到此人有那么多忧虑,我这颗转换了的年轻的心也为之吃惊了,对那个泰然地被推倒、泰然地被拳打脚踢又泰然地大声呻吟的志愿调解人。其实,那不像祈祷而更像倾诉。他好像发自内心地请求宇宙法院的审判长选择审判人类的证人时要多加小心。众所周知的那个元件地球向最终的结构冲去的日子不远了,人类最少也得请求延长四、五千年,然后再进入最高审判,而那个从宇宙的远方出差来的法官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只从地球人当中叫了一名证人。既然是这种情况,那就只有祈祷千万不要选上志愿调解人了。请不要选错呀!请不要选错充当宇宙法院证人的人呀!而且也不要错选电视女主持人一类的人啊!〃扑嗤!〃麻生野忍不住大笑,小面包车里的人们从祈祷的咒语中解脱出来了。
〃……我对你祈祷的内容本身是同情的呀。不过,你列举的不希望选中的人类代表的实例,可是越来越是古怪的人啦,嘻嘻!对不起,因为我认识几个如被选上就坏了事的电视女主持人啊!嘻嘻,哈哈哈哈!〃
〃……外边的声音那样大,我以为我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呢。〃志愿调解人表示惶恐和惭愧。
〃反正,我不该笑,抱歉!……那么,现在,大家起床吧!今早的报纸上出了有关'大人物A'的奇闻报道了。〃
〃大家不要打开窗帘!〃坐在助手位置上的作用子急忙制止大家。〃在车子开出去之前……〃
虽然不知那是为了什么,但是好像是恰当的警告,我们便咕咕容容地服从了。在黑乎乎的车里发动引擎了,实践证明总是仔细周到的未来电影家,连续发动了一会引擎,女学生一下子打开前窗,让汽车开起来了。激烈地摇荡的汽车简直要翻车似的,我在其中却开阔了眼界,万里晴空中耸立着油画儿似的壮丽的富士山。如此绚丽的风光加上叮当叮当、咕噜噜噜咕噜噜噜的噪声,我好像只是为了泄气似地〃嘻〃地笑了一声。小面包车迅速地改正了路线,驶上了公路。可是,那些工作人员不是踏着混凝土的废墟,从叮当叮当、咕噜噜噜咕噜噜噜的土地上小跑着追来了么?
麻生野好似暴风雨中乘风破浪的舵手,忽左忽右地摆动她的肩膀,终于把车子驶上了公路,一下子加速了。然后,一边勇敢地驾车,一边扭过头来,露出胜利的笑脸叫道:
〃因为今天一大早来施工的人们说要把我们的车从栅栏中弄出来,我就耍弄了一点小策略!我说,女演员在车里休息一下就要拍在瓦砾上裸体奔跑的场面!于是,工棚的洗手间允许我们使用了,他们说报纸也可以带进来了,对我们非常亲切啦。他们为了让女演员快些醒来才把施工的噪声加大了呢!
〃从推土机上跳下两个戴安全帽的家伙,还带着照像机哪!〃志愿调解人也顺着未来电影家的话说道。
然而,尽管那位女学生常常协助麻生野,却绝对不肯迎合,总之,她是个总有点原则性的姑娘。
〃虽然你在栅栏中继续停车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不要说什么拍摄裸体女演员奔跑就好了。不但嘲弄工地上的工人是小资产阶级作风,而且提出女性的裸体本身就是向大男子主义谄媚呀。〃
〃算啦,事情已经过去啦……,那么,你们大家看报吧,当真登了稀奇古怪的报道呢!〃
立刻响应的是山女鱼军团的那两个人,女学生毫不犹豫地从通道上走过来,把报纸递给森。而且,好像她俩之间立刻产生了默契,这报纸应该让森首先看。
低头看报的森的脸上,已经不仅是没刮胡子,而是定了型的络腮胡子,十足地表现了壮年人的性格,令人觉得那面孔不是转瞬之间的转换所形成的了。如果按照艾里克森①的说法,那就是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亲身经历的危机〃之后,才开始不偏不倚地掌握自己为什么来到这尘世之上,终于想要完成自己肩负的使命的既稳重而又苍凉的一副面孔了。
①Erik Homburger Erikson(一九○二…?)美国精神分析学家,思想家。
过了一会儿,那个森抬起头来,直视他看得有点畏怯,可是,森的目光似乎在鼓励我。但是我非常熟悉的目光,稍微带一点忧伤的带茶褐色虹彩里的瞳孔里涌出欢快的情绪来。虽然好像发生了某种严重的事,但是,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机,其中的有趣之处不是也足可享乐么?那就是这样的眼神。在转换之前,正是具有这种眼神的森,曾经掉进热水浴桶、被大狗咬过、也从树枝上坠落过。我看着他的目光立刻对自己说:森想从那样宁静的、预感到了悲哀的内心深处捞出欢乐的希望,然后向它挑战,这一次我也要和他一同冒这个风险了!我从森手里接过报纸,把那篇报道读给大家听。
〃老板住进医院啦。到那里来的有他的地方性的根据地的农民、林业工人以及其他,一共五十来人呢。当然是来探视老板的病情的了。听说那些人都装扮成丑角,坐在医院门前。写下这一幕的记者确实很有讽刺性,他嘲笑那些人既有扎根于民间传说的装扮、也有二流子戏剧的戏装和假发,甚至还有卓别林和高濑实乘,而且这喜剧演员都是两人扮一对的。不料,这一群丑角现在正在转化为难民集团了。虽然医院方面想排除他们,老板却借口那是当地的〃吉祥〃而让他们继续坐下去。〃单从小照片上看,那就是相当混乱的'吉祥'啦。哈哈!〃我笑道。但是,刚才在森的眼神是明白表示的行动的号召,却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晰了。
二
且说,那女学生把报纸传了一圈儿之后,重新仔细看着报道上的照片,叹息道:
〃为什么日本农民的觉悟如此低下,而且表现得如此粗野啊?不但愁眉苦脸,而且一副穷相,还在那里吵吵闹闹,太糟糕啦!实在距离革命农民的形象太远了!〃
〃嗯?!〃除了她以外,谁也无言可答了。
〃啊?不是嘛!弄这种无聊的打扮、打算干什么,在那种地方?〃
〃也许正因为是那种地方,所以才乔装的呢。〃干员型的俨然以大学预料或者短期大学讲师的神态,向她指教。〃我认为农民的乔装越是粗野越好。如果单看这张照片,的确他们都是愁眉苦脸的。但是,我想,他们只要拿出精神来开始活动,就会以快活的喧闹使观众哈哈大笑,他们自己也会连笑带叫给大家看呢。这是土著的丑角集团啊。据报上记载在'大人物A'的本地,每逢祭祀、庆典的祈神活动,都有这样的化装舞蹈。从那些成员来看,他们就是当地的最大保护人的临时救场员,所以应该出场去祈神消灾啦。〃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才写着他们像难民似地坐着吧。可是并没写他们又跳舞又祈神啊……,即使是举行那种仪式当然驱鬼并不科学,我看只在那时化装就行啦。报上写的是他们如同疯子一样化了装坐新干线到东京来了。哈哈,一行五十人啊!这里边有什么必然性?〃
〃显然,他们是出于恐惧啊。如果不化装成丑角,以本来面目是不能接近'大人物A'那样可怕的人物的。而且,他们对晋京和乘坐新干线这样的事情本身就害怕呀。所以,他们为了鼓励自己,才利用化装来寻求和现实世界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的力量啊。〃
〃我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可是,也没有落后到残存着这种风俗的地步啊。〃
〃一个地方是否落后,并不一定能从表面上看得出来啊。〃干员型的回过头去看看狗脸儿,他这次扑哧笑,弄得谢了顶的秃头通红。〃你没想起那个么?咱们称之为嘉鱼式的那个?〃
〃我们是从山女鱼军团当作行军地图的《溪流钓鱼场大全》一书中学来嘉鱼式的。写那本书的是一个把钓鱼的写走了形的独特的文学家,他的想法也很独特。他说,在所有的溪流下边或者旁边,都有一条地下暗河。连接两条河的是名叫勾娄的通道。嘉鱼在地下河里产卵、成长,而且最后也死在那里。地面的河水里只允许嘉鱼社会的标准数的嘉鱼从地下钻出来。作为它的证明,就是山上的砂土埋住了溪流,也会流出水来,并且能钓到嘉鱼,据说那就是生于地下河的嘉鱼钻到地表上来了。〃
〃因此,在某一时期,我们要在现实社会的下边或者旁边,制造另一个社会,而把山女鱼军团定义为从那里通过勾娄来到这个社会的游击队……,不过,革命是社会内部产生的,所以,游击队就是它的起爆装置啊。由此观之,嘉鱼式的山女鱼军团理论就是参照这个才战胜的呀。〃
〃如果在这里援引那种想法,我看这个丑角集团正是嘉鱼式的了。他们不是在当地的小社会的下边或者旁边经营着地下暗河的另外的社会么?而且,恰在'大人物A'负伤时,他们不是就从勾娄里大批钻出来了么?大概平常从他们当地的勾娄里钻出一两个就够所需的丑角数目了,也许就是一村一个吧。像东京这样表面社会已被现代化的砂土所掩埋,已经到了丑角绝迹的时代;但是,在它的地下暗河的社会里,仍然存在着嘉鱼式的丑角的诞生、成长和死亡的地方啊。'大人物A'明知如此,可是却由他亲自召集了那一伙呀。因为要大批地从地下钻出来,首先就得花钱啊。〃
〃他为了什么?!〃女学生急不可待地叫起来。
〃我和森都认为是山女鱼军团所说的那样!〃
我不得不打断作用子了。〃难道老板召集丑角集团不是对转换了的我和森的默默的召唤么?不论是转换为二十八岁的森还是十八岁的我,仍然和自然年龄的人有所不同吧。所以,只有让我和森这转换了的一对也加入这个丑角集团,才能和周围谐调一致啊。既然有了召唤,我们就加入,然后等待接近老板的机会吧。〃
女学生刚刚要向我反驳,森只用微微的动作,立刻就封住了她的嘴。莫非是他希望我把刚才涌上心头的行动计划向大家发表么?我获得了力量,于是开始了说明。
〃老板〃当然是实力派了,这所医院也是受他支配的医院,所以,要向大众传播隐瞒他的病情是很容易的了。而且,虽然这话在任何地方也没出现过,但是,我总觉得在作用子和森的袭击之下,老板已经是垂死的了。他明知如此,却要利用我和森转换的力量进行最后的一场大赌博呀。像老板那样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人,在袭击他的森的身上,不会感觉不到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的。如果对照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在大吵大嚷之中透露的情况,好像老板的第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