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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内容是我的任期己满,从墨西哥飞返日本,到达羽田机场,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梦中的我受到时差的影响,也有被监禁在飞机座位上的想法,心和皮肤都被罩了一层昏暗的阴翳一般,两手各提一个旅行箱,朝海关官员的柜台走去。这位税关官员和我出国时的同一个日本人。……这一认识本身就是非常奇妙的、还有,他的头部后面很狭窄的地方,有两个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看着我胸部以上部分。鲜绿的军服上配戴红色徽章,以少年纯真的眼光望着。我低着头,不再朝海关那边看,但是那里只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士兵,然而却好像有杂沓之声。鸟的暗暗的影子,那是飞鸟误入这狭窄的地方,所以它蠢笨飞翔的惊慌失措的影子,把我搞得心慌意乱。那么……我发现,下了巨型喷气客机走向海关这期间,人们无不彼此惟有来言才有去语地小声说话。现在是日本国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了。因此,我们的日常生活(军事上是无须说的了,外交、内政再也不用操心了,这些都由他们干)必须以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为样板重新组织才行。但是眼前的问题是随身携带的东西免税通关的标准究竟如何呢?我周围就有小声谈论这个问题的人。不过且慢,护照,现在这个行吗?还是不行?签证呢?我自己从周围的人们抱怨愤怒与不安的小声交谈中,觉得根本上还是自由的。我们的土地,在它的创建期那不须说的了,整个〃自由时代〃包括在内,一直是独立于外部权力构造的。等到藩镇权力回归到下边,乃至废藩置县之后,大日本帝国统辖全国版图之后,由于破坏人周到构想之下的精心创造,生有于这块土地上的人有二分之一是国家权力管不到的。不久,由于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后,该组织虽然不得不放弃,然而即使这样,堪称这个组织根柢的破坏人的构想难道也会断了根的吗?所以,日本国即使被占领了,就我来说,就我们当地的人来说,还是自立的。虽然这么想,但是为了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我却不能在一个传承之中用梦幻语言叙述它未能建立起来的过程,也就是不能用我们当地的语言进行工作。只能靠也许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全面禁用的日本话,我才能写出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想到这些,除了幼儿时期以外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心里没底的感觉,把我那早就罩上一层阴翳的意识和肉体弄得一团漆黑。我按照海关官员用中国话说的命令行事,我那纸剪的手工人物一般的身体提起两个旅行箱,以趔趔趄趄的姿势向前走去。我梦中的眼睛望着我这漆黑的背影。
妹妹,一旦醒来,只要探寻梦中发生的具体的情节,我的头脑在情绪上仍在梦中,一切还很清清楚楚。盎格鲁·撒克逊血统,骨骼和肌肉就是明证的雷切尔就睡在我身旁。她在大学的自助餐厅喝了最初的一杯酒之后,直到和我到旅馆开房间,中间去了好几个地方,每到一处必喝龙舌兰酒,始终辩论,没完没了。
雷切尔一超过喝醉的水平,她就不再用英语了,只用西班牙语谈论思想。虽然雷切尔在大学时学的西班牙语只是她的第三外国语,但是她得到墨西哥城大学的奖学金资格之后,就下定决心,尽可能地用西班牙语而不用别的语言。于是,和大学里我这样非西班牙语研究员谈话时,才用她的母国语,她的日常生活绝对使用墨西哥式的西班牙语。酒精一旦使意识表层麻痹,反而造成这样的错觉:使以西班牙语当作母语而培养起来的人只是在一定期间使用英语。我靠自己有限的西班牙语的理解力,并不难对付把身体弯成一个环而且轻轻活动业已醉了的雷切尔的逻辑。因为,我觉得雷切尔的思想和她的伦理观的原理一起简单化了。我在倾听雷切尔用西班牙语谈话的过程中发现,使她那样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的根本力量,是和她旺盛的食欲一样旺盛的求爱情绪。
我又沉沉睡去,又作了梦,因为那梦让我别扭,所以就醒了。雷切尔为了让我睡得实,身体一动不动地装作睡得沉沉的,我也为了不让她发觉我已经醒了,所以也一动不动,追溯业已远去了的梦中气氛,想重新把梦中情节梳理个明明白白。我虽然想去追寻梦中的意义,但是龙舌兰酒的醉意并未全消,脑子里出现了羽田机场上站满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那庞大的人数使人感到憋闷,日本话可能被禁止的预感逐渐增强。我心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对此十分怀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将来麻烦可就大了,我为此而感茫然,心头像压上一块石头般沉重。梦中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军装非常醒目的绿和红,和眼睛深处的别扭感共存。
因为躺着一动不动,困劲又上来了,虽然醒了一阵接着又睡了,但我毕竟是又睡着了。好像这睡着了只是为了再作梦,于是我又作了一个实感很强的另一个梦。新作的梦是我们还在孩童时代,妹妹,那梦源出于你我都经历过的日本被联合国军占领的事。占领军的吉普顺着山谷间的县公路上行驶,朝我们的峡谷开来,所谓代表我们当地的人们聚售在公路尽头的峡谷瓶颈之处,也就是创建者们破坏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地方。他们在峡谷和〃在〃听信了风言风语,对外没有说这些人的姓名,然而实际上这些人却是多年来受岐视的。而且站在他们旁边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两位,实际上战败阶段他们没有住在峡谷,这么多年受岐视的人们的经这两位老爹翻译给占领军。这些人的存在引起梦中处于孩童时代的我深深的恐惧……
妹妹,就让我们从重新回忆起我们深深怀念过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开始吧。他们是从战争中期就疏散到我们当地来的天体力学专家。虽然他们不到四十岁的年龄,那拔顶拔得很厉害的脑门和野鸭嘴嘴唇的孪生学者,我们却称他们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这个称呼的根据是他们为峡谷和〃在〃的孩子们,在儿童会上演了一出说明月亮轨道的儿童剧,我们就用他们扮演的剧中人物的名字称呼他们的。也就是说,月亮离得近地点的是阿波老爹,远地点的是培利老爹。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二人帮,至少在宪兵队把他们带走之前,具有峡谷的国民学校校长和邻镇警察局长都无权干涉的自由行动权利,为峡谷和〃在〃的孩子们热心地组织各种游戏,比对于他们那天体力学的研究工作还热心。所以,当孩子们关在学校里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很无聊,不是到山腰的树林里转悠,就是到教室的窗前向里张望。远看他俩仿佛复制的一般,体格相同,面孔一样,两人吐沫星四溅地边争论边不停地转悠。
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这二人帮是什么原因从东京的某大学研究室移居于我们当地的,关于这一点,大人们有他们的说法,孩子们又添枝加叶。大致内容是这样的: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这二人帮,以他们在天体力学这一专门领域的能力,要计算太平洋之间火箭弹的轨道。在用不着担心遭受空袭的这个山村里,他们日以继夜地进行太平洋之间火箭弹轨道的工作。累乏了走出房间的时候,这两位天体力学专家就交谈了他们的计算和对于未来局面的预测。
妹妹,关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事,我们知道别人不知道的许多事。他们租住的峡谷里的一个独家,他们的工作室中央相时地摆着两张写字台,但是那上面却没有一张写有数字的计算纸。有写别的东西的纸,而且都是写稿的稿纸和画画的纸。身为天体力学专家,却给眼前的峡谷和〃在〃的孩子们编写连环画。妹妹,我指的就是那部题为(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议)的连环画。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这二人帮的连环画草稿,宪兵队把他们带走的那一天,可能是作为证物夹在必须带走的文件之中一起给拿走了。不过,那本连环画里要说明的问题,妹妹,我们早就知道了。因为,我和你都是被写进去的人,与此有关的几个场景,我们都听过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预先作的说明之后,他要求我们再用儿童语言而且是我们当地的方言说一遍,然后由他们描写。虽说连环画的情景是根据相对性理论并包括了宇宙终极的概念。本来每一场情景的主题都是很难的,但不论多么难我们都没有拒绝。因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二人帮教给我们的内容,我们都能准确理解,如实反应,所以从不要求我们作第二次。他们对于我们的错处亲切地改正,我们更改的话让我们自由地选定,而且他们为此而高兴。
故事说的是一天早晨,一个进山干活的〃在〃的大人说,森林中的洼地,从树木稀疏处看得见天的地方,发现了腐叶土上有蜘蛛窝那样发光的东西。那是一个不定形的东西。说是不能单纯地看作一种物质。因为他不具备用言语表达它的能力。但是尽管如此,那也是一个奇怪的生命体。它没有固定的形状,而是变成别一种东西而不停地改变着自己。对于这个说明我们回答说,如果让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特别高兴的说法,就称它为水一样的东西吧。不得已给它起了个不可思议这个名字的东西,并不是地球上而是从别的天体到来的存在。人们都怕它。人们都说不可思议只要总是那么离奇古怪没有固定形状,那就说不定给人间世界什么时候带来什么样的毒害。其次,不可思议如果被别处的人们看到之后,他们就难免对于这离奇古怪没有固定形状的东西采取敌对行为。随后是把不可思议送到这个行星上来了,也许是为此而扩大和另一个行星的战争。
于是注意到森林的不可思议的少数几个人,对于有接受语言能力的这个东西、离奇古怪没有定形的东西,谈了人的问题给它听。因为它知道人,所以就从宇宙规模之大到原子之小,一切等等,用最基本的语言,也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的语言说给它听了。因为它听懂了话,不断地改变自己形状的这个东西,终于有了人化的意图……
《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议》这个连环画最后一页的图,表现的是围绕这一主题,实际上许多孩子到森林进行一番探险之后的事,全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决定的。它知道关于人的信息,人对于从宇宙到基本粒子,对于这些所掌握的信息,连环画上也出现的天体力学专家二人帮,如此等等信息,听懂我们孩子们语言的这个不可思议,在一天傍晚,从诞生这个东西的原始地方的银河系回到另一个行星去了。不可思议每接受一项信息语言,就从不定形的东西朝着定形的东西变换它的姿态,于是终于在它出发之前变成一个心型的透明固体。这样,不论是天体力学专家的孪生兄弟,也不论孩子们,无不很清楚地知道人是应该怎样表现他的形状的。原来那是一滴巨大的眼泪……
回头要说的是梦中出现的我们当地受歧视的人们站着迎候占领军的吉普。这实际上是一九四五年夏季一个悄悄传来的风言风语,给峡谷和〃在〃带来的动摇与不安,在梦中的形象化。创建以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全部领域里,的确是久远以来就一直过着逆来顺受的每天每日的被歧视的人们,认为现在可得一下子算清多年老账。悄悄传开的风言风语的主要内容就是这个。他们想对占领军告密,告发的内容是说村庄=国家=小宇宙是独立于大日本帝国的根本原理之外的共同体。曾经有过完全独立的〃自由时代〃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现在虽然在大日本帝国天皇的权力之下,然而那不过是表面如此而已。当地居民内心深处,村庄=国家=小宇宙依旧是独立的。大东亚战争期间,村庄=国家=小宇宙完成的任务,只是向大日本帝国输送士兵,所谓以同盟国参加战争。现在大日本帝国对联合国接受波茨坦宣言,只要涉及村庄=国家=小宇宙,这小小的独立国就不表示战争终结的意思。告发者们全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时当了俘虏,一直遭受压抑的人们的子孙后代……
这个传说从发生到消灭的全部时期,我之所以强烈希望知道它,是因为我非常渴望得知,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过程中,这些俘虏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被俘的。其次,这个时候的我,还没有主动要求承担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任务,只是作为一个孩子希望解开这个疑问。但是一旦得知这个传说全是子虚乌有,峡谷和〃在〃的大人不须多说,就是孩子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过受歧视的人们如何如何了。传说的高峰是占领军的吉普到达峡谷前后三天这个时期,三天过后立刻冷了下来,人们再也没有提过受歧视的人们那些事。关于他们突然叛逆的疑心暗鬼,或者实际上也许是确有其事的阴谋诡计,就从占领军士兵微笑着走下吉普车的时候开始,烟消雾散了。
所以,我曾经对于那些俘虏们的后裔有过的一切想法,大多属于少年儿童的想象和另外自己任意添枝加叶,大致的情节是这样的:在破坏人带领之下的创建者们,爆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时候,同时下起大雨,污水库里的污水从大墙一般的堤上一下子漫出来。流出来的带有恶臭的污水,以及随着一声爆破而下个没完没了的大雨,把为了建设新世界溯行而来开拓的道路,也就是沿着河的道路和这条河,全都置于水底了。由于这次大洪水,追杀创建者们而赶来的人们全都死了,于是,村庄=国家=小宇宙达到了继承古代的锁国式和平。可是,我却超越这个说法,充分动员我的想象力,直到父亲=神官所告诉我的话的深层部分。
有无可能洪水即将开始泛滥时,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身后就有追杀者的先遣队赶上来了?有无可能因为他们后面的大部队被洪水冲走了,所以这些先遣队的人只好向他们的追杀对象投降?
有无可能由于洪水以致追杀部队全遭灭顶,而创建者们救出了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那样,这些被救起来的岂不成了俘虏?但是,我却有另外的更带有几分阴惨的想象。
传承说,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爆破了那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之后,发现了那大石块等等后面便是从无人烟的辽阔土地,于是便在那里开拓了新世界。对于这既有肥沃土地又有深厚森林包围的峡谷为什么一直渺无人烟,是有这样说法的。即:因为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了进出口,它的前方一带是一片特别恶臭的湿地。湿地本身不仅因其恶臭使人和野生动物不能接近它,而且湿地涌出的强大的瘴气,使它周围的树木和草地无法生长。这样,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爆破和大雨,把散发恶臭的一切东西全都冲洗干净,只剩下后来成了肥田沃土的平地和能够生长草木的斜坡,流出去的淤积残渣覆盖了整个下游的河流。
这个传承本身使我理解到,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时发生的这些事之中,有足以引起罪恶感的因素,因为,那个大石块和黑硬土块背后深处如果有原住民,事态将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那一定是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的队伍成了入侵者,动用火炮在内的所有武器,与原住民展开一场血战,而这场战斗一定是原住民们遭到血腥的屠杀。创建期的神话要素之一说湿地一带的恶臭,难道它不就是这次血腥事件的暗喻式的表现吗?
妹妹,我到墨西哥之后,曾经接触过屠杀过阿兹台克原住民的人们的后裔,他们是和混血人们生活在一起的,当我每次听到他们所谈的深刻的罪恶感时,我就再次回到幼年时代这个类似幻觉一般的思绪中来。如果把这个和那天夜里的梦联系起来思索和解读,那么,我梦见一些士兵在戒严令下拘捕我,就足以说明所有的报应都集中于我的深刻恐惧感所导致的。而且,从梦的表现具有多义的性格来说,在士兵占据之下,必然对语言世界也有所干预,因此,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事也就办不到了。我这种惴惴不安,也是出于这种想法:如果把现在刚刚开始的写作神话与历史的重大责任摆脱掉该多好,这也是从儿童少年时代起就有了的潜在祈求的表现……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一信 寄自墨西哥,向时间的开始前进
(六)
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旅馆,可是我在床的周围怎么也没找到房间的钥匙。不过我想,天亮之前这个旅馆总有妓女活动,而且住宿客人也不会一大清早就走,这样的旅馆,前厅柜台的人也不可能起得来,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实际上没有找一找破地毯上或者脏兮兮的床罩、卧具等等是否有钥匙。我想悄悄地从昏暗的前厅穿过去,没想到有个汉子从磨沙玻璃屏风后面开了腔,他要我交还钥匙。雷切尔认真地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去找。对于我和哥伦比亚人研究家的泥醉事件,雷切尔表现的甚至到了愤慨程度的批判态度,如果说那是源当地的伦理观念,那么,这样的姑娘在外面和日本人过夜之后,受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