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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是长得多么轩昂雄伟啊!”
“象这样雍容华贵的气概,才不愧为一个堂堂大国的君主!”
各人见了这幅画像之后,不禁都在暗暗赞叹。我想要是这幅画像的作者并不曾因为他是一个皇帝的缘故,特别替他加工渲染的话,那末乾隆的仪表,真可说是英俊豪雄,世所罕见了!但若据着正史上以及私人的传记里所载的关于这位明主的言行举止而推测,我们便不难深信这幅画像所表显的确不曾越出“真实”的范围。
画上的乾隆是正在行猎的情景,胯下骑着一匹雪狮似的白马,它的神骏雄伟,愉堪和它主人的仪表相匹配。刀的背上,照例有一副马鞍:这副马鞍是纯粹的蒙古式,上面还有无数的宝石镶嵌着。那两个脚镫是全金的,在画上兀是闪闪地射出耀人的光来。乾隆就在这一副穷极奢华的鞍镫上,象一座小山似的端坐着,再瞧他身上也是画的全副猎装,外罩一袭杏黄色的紧身长比甲,腰间束着一条很阔的缎带,也是黄色的,上面还钉着许多的珠子。他的软盔是更别致了,盔的本身是一顶尖帽,两旁却有两只耳盖垂下来,连系在颔下,很象现在飞机驾驶员所带的皮帽的格式。这帽子的质料是黄缎,顶上有一簇很长秀美丽的红缨装着,沿着这一簇红缨而下,一直到下面的帽边,这一部分的黄缎上,更用无数的珠子,一行一行地周围环钉着,远远地望过去,仿佛是一头海产的贝壳类动物,伏在他的头顶上。真是奇特极了!然而它的价值,却断非我所敢想象的了。他的脚下是穿着一双黑缎制的战靴,这双战靴可说是他全部服饰中最简单的一件了,不但没有珠宝钉着,且不曾绣半些花纹。
他的身子是挺得非常的直,足以充分地表显出他的壮健和勇武来;他的面目更是十二分的清秀英俊。——当然,这幅画像上所表示的乃是春秋方盛之际的乾隆,而决非晚年的写照。——我想他对于骑术应该总是非常精熟的,因为我人大家都知道这位大皇帝的生前,乃是一个有名的射猎家,射猎家无有不精骑术的。
我们再仔细把这幅画像端相了一会之后,又发现在那马鞍上还有一件很讲究的装饰品咧!那是马的肚带动上的几个扣子。这几个扣子不仅是纯金制的,而且还凿着很精美的花纹。那马缰也是皮制的,环绕在马的颈间,并和那肚带连系起来,上面另有几簇红缨挂着;这些点缀品,极有力地衬出了那马的雄姿来。
读者看这写到这里,也许已忍不信要问我了,为什么单是看了这画像,我们便把什么宝石,珠子,金扣,肚带,看得那样逼真?似乎不是情理上所可能的。不错,画像并不曾如此详细的告诉我们;告诉我们的是一具大玻璃匣子,这具玻璃匣子恰好就安在画像的下面,里头所盛的东西便是画中人的每一件服饰:他的蒙古式的马鞍,他的精致的猎装,他的纯金制的脚镫,一切无不齐备。所缺的就是活的人和活的马。依我所推测,那幅画像的作者必然是根据了这些现实的东西,先画成一个壳子,然后再追忆了这些东西的主人的形容身份,用心添加起来,才拼凑就这幅动人的画像。
画上还有三件东西,上面还不曾说过。第一件是乾隆左手上挂着的一条皮鞭;第二件是他套在左手上的一张弓;第三件是一个箭壶,里面插着好几支箭。这三件东西也同在那口大玻璃匣子里陈列着,我们因此也得细细鉴赏。那皮鞭大约有三尺长,一端是用几条皮带象编发辫似的编就的,即有么驱策马匹;另一端是一个白玉的柄,这柄上钻着两个对穿的小洞,另外系着一根丝绦,人的手便套在这要丝绦里,如此就可随意挥舞了。再瞧那箭和弓,一般都用白玉镶嵌着,我看了不觉有些怀疑,白玉做的箭头,难道真可以用来射猎吗?也许这些箭只是一种装饰物,到实用时就用铁的箭头来代替了。
除掉这一大口玻璃匣之外,另有一口很小的玻璃匣,里面盛着两件和那幅画像无关的东西;但同样是非常珍贵的。一件是一枚翡翠制的约指,据太后说是乾隆生前所常用的;还有一件是一个非常精致光洁的鼻烟壶,一般也是用色泽最鲜艳的翡翠所雕琢成的。这些都是价值比较贵重一些的东西,其次就要轮到许多乐器了。因为乾隆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君主,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他对于音乐的造诣,更是特别的商。这些乐器都经他自己亲手玩弄过许久的,所以也算是一部分很值得纪念的遗物。
大概是这位英明无比的大皇帝在生前很欢喜趱藏磁器的缘故,他的大部分的遗物便是各式各样的磁器。差不多占去了一座大殿的十分之八的地位。这些磁器之中,有不少是景泰蓝和古铜色的,识货的人见了,都知道是很不容易找到的精品。如其一直宝藏到现在,它们的价值必然是十分可观了!
乾隆的遗物,便尽于此矣!我们虽然都用了特别的重视的态度,恣意欣赏了许久,可是因为乾隆和我们毕竟也已距离得很远的关系,竟不复能于瞻览遗泽之余,使我们对他再发生多少诚挚恳切的感觉;尽管在事实上伊就是直接承继乾隆的权威的统治者,而且伊还时常欢喜提到这位才智地人的祖先,似乎觉得很荣誉,但在伊的内心上,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地位的!
离开了第二座宫院,我们便穿到了第三座宫院中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太后将有一番特殊的表现了!因此,所有随着进去的人都已各自留心检束,丝毫不敢做出声音来。因为这一座宫院中所藏着的遗物,必然会使太后一见之后,立即非常尖刻地回想起伊自己昔年的一段历史来。这一段历史中所包含的事实,无非是艰难,痛苦,恐怖,忧愁,奋斗,以及许多令人心碎的惨变;无疑地,这是很辛酸的回忆。如其可以避免,我想太后也是决不愿时常回忆起来的,然而眼前所陈列的一堆遗物,乃是伊自己的丈夫——咸丰皇帝的遗物,一映入伊的眼帘,便无可避免的勾起了伊的辛酸的回忆来。
伊当年初进皇宫的时候是和中外十六位旗籍的少女一起被选进去的,伊们十七个人,一般都是绮年玉貌,长得象花一样的娇艳;但咸丰却只爱上了伊一人,不久便正式把伊册立为妃,宠冠一宫。
关于咸丰的历史,太后当然是最详细最清楚的一个;其次便要让李莲英了;不过在那时候,李莲英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咧,他也未必会有怎样清楚的认识。至于我们这些人呢,——光绪,隆裕,瑾妃,和我们八个女官。——大概也各有少许知道,都是间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其中听得最多的,又得让我了!因为太后和我闲谈得比较最多一些,每次闲谈,总免不得要追诉一回往事,这些往事里头,便有不少是牵涉咸丰的。
太后走进了这一座宫院之后,突然象失去了知觉一样,眼睛老是直向前面望着,走路也极不自然,僵硬得和梦中行走的人毫无差别。可是伊的颊上却并没有半些眼泪。伊只象犯了失心疯似的忽而走到左边的一口玻璃匣子边去看看,忽而又旋到右边的一口旁去望望;或是看过了再去看一次,二次,三次,以至于无数次。尤其使伊难堪的是咸丰的遗物竟是特别的少,不但不能和乾隆的比,便是和其他各代的帝皇比,也相差甚远,可说是比较最少的一部分了!简直少得可怜!这是什么缘故呢?说来很单纯,我们这些人可说是没有不知道的。或者本书的读者中,也不乏明了的人。简单的说起来,就是因为这位大皇帝的生前,一味只知道享乐,赌钱啊,喝酒啊,差不多全是他的日常功课;此外,更无须隐瞒,他还有贪色的嗜好。一个人有了这许多的恶习惯,当然是不能再熟谙什么文才或武事了;而他分内所应理的朝政,也全部给荒废了。严格论起来,清朝的所以衰弱不振,以致于覆亡,最初的一颗种子,正不妨说就是他老人家所播种下去的。至少,没有人能够替他辩护,说不是一个毫无作为的昏君!
当我们一路从前面那两座宫院中参观过来的时候,因瞧太后指东说西地讲地很高兴,大家不觉也忘了畏忌,纷纷的发出各种问题来,或是直接请问伊老人家,或是两个人自己互相讨论着,情形真是非常热闹;但一到了这里,我们偷瞧伊的颜色不对,赶快自动的识趣起来,各人都歇力的忍耐着,不敢说一句话。
从表面上看,这一座大殿中所陈列的东西是咸丰皇帝的遗物,然而从精神上看,也尽可说这些都是属于太后自己的东西!因为咸丰的每一件遗物,和太后无不各有相当的关系,而且都曾沾染过伊的手泽;所以这些遗物,实在是伊和咸丰所共有的!伊见了伊自己的东西,怎能不发生一种特别的感觉呢?但伊并没有什么动作,尽把伊的脸板得象泥塑木雕一般的呆着;这时候即使有一个著名的丑角,在伊面前表演,我想伊也决不会笑的!
最后,伊终于慢慢地旋过来了,脸向着我们,便依旧是一些没有表情,态度非常不自然。伊开始说话了,据我推测,伊多半是自动的感觉到了不能不向我们作一番说明的需要,伊想给我们说明为什么咸丰的遗物在这里是收藏提特别的少?其实伊也未必不知道我们已经见到了其中的真相;可是伊为尽伊做一个爱妻的责任起见,总不能不故意维护伊的丈夫。于是伊就用很恳切的语气,尽力的替那昏庸的咸丰掩饰一切,希望大家能够对他谅解。
“你们要知道!”伊的声音很低。“咸丰皇上可不是一个艺术家,他并没有什么嗜好,也不欢喜收藏任何一种玩物;就是日常用的东西,也向不讲究。说得清楚一些,他是一个倾向自然的人!他只爱生命,从不顾惜一切没有活力的淫工巧艺!什么书画,玉石,金银,古玩,对于他是一概没有缘分的!然而他毕竟不失为一个富有才力的统治者!”
我们听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太后是在说谎话,尤其是最后的一句,更是绝对的的和事实相反,但有那一个敢公然去反驳伊呢?这在太后自己,也早就料到没有人敢这样大胆的。可是伊的宠奴李莲英,却已在眉目之间,做出一种随时要帮太后说话的神情;他对于咸丰的事情,亲眼见到的也很少,而且他明知咸丰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不过为趋奉太后起见,便故意装着是永远和太后站在一边的,万一我们这些人中竟有胆起而质难的,他誓必抹杀事实,拥护太后到底。但是抱歉得很!我们的胆子都不大,始终没有人敢说一句话,于是李莲英的一片忠肝义胆,竟无由表现,这对于他真是非常失望的。
太后发表了这一段勉强的说明之后,心中的忧郁和愁闷,仿佛已消去了一半,想不到这样自欺欺人的话,有时候也可以给自己得到一此安慰。伊重复再回过身去,向那廖廖的几件遗物看了一遍,好象已觉得满足了;更徐徐抬起头来,透着一种很可怜的骄态,向我浅浅一笑。伊的意思似乎是说:
“你们别瞧他的遗物那么少,在他生前,终究是一个皇帝!”
这样,我们便离开了这一座正殿,转了一个弯,在走进了一座在同一宫院中的正殿;太后仍在前面领导,然而我们也都知道伊现在的目的地是一处怎样的所在了,因此,我们更加谨慎,绝对的不说一句话。原来我们现在就要到收藏同治皇帝的遗物的所在了!
同治是清朝第八代的君主,他就是太后自己的儿子。可怜这个小皇帝委实死得太早了,他只活了十九年,便染着很厉害的天花,不治而死。这对于太后,当然是十二分伤心的!
虽然同治在时间上所占的地位是那么的短,他对于国计民生,根本谈不到有什么贡献;便是他的广才武略,也必然是非常有限的。可是他的遗物却真收藏得不少,已远出他的可怜的老子——咸丰之上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什么东西都欢喜,生前已拥有一部分很大的宝物和用品,死后便遗下这么许多来了。或者并不是这样,而是因为太后过于爱他的缘故,不忍使他因毫无半些政绩,而给人们遗忘掉,所以格外的用心把他的遗物收拾起来,送到这些古宫中来收藏,想让他借着这些东西的力量,博一个不朽之名。
到了这一间殿上,太后已转变为一个充满着哀痛的情感的慈母了!首先映入伊的眼帘的是一具方形的玻璃盒。里面收藏着一支纯金的小碗,式样很轻巧,虽然是金的,但看去是决不会如何笨重的;上面还凿着许多精细的花纹,和吉祥的字句,这就是同治生前所用的饭碗。跟这饭碗收藏在一起的是一架银制的小型天平秤,当年太后就用这一架秤,每天亲自给同治料理食物,以免他吃得过饱或不足。
中另外一具较大的玻璃盒里,我们又见到了同治当日在位时所穿的一件小小的龙袍。——他虽然从不曾知道做一个皇帝的肩上该负怎样重大的责任,但他确也曾坐朝,于是就有这么一件小小的龙袍了。——袍是黄缎制的,上下左右,全是用金线绣成许多飞龙,色调依然很鲜艳;当太后俯下身去,凑在盒盖上,仔细张望的时候,里面仿佛有一片光,隔着玻璃,反映到太后的脸上来。就为着要使伊的儿子保持穿这一龙衣的资格起见,在咸丰死去不久的当儿,太后确曾冒着绝大的危险,和四周的恶环境奋斗过;也就亏这一奋斗,竟使伊老人家得以大权独揽,睥睨当世,成为历史上一个罕见的女政治家。伊当日原是为这一件不龙袍的主人而奋斗的目的,后来却成就了伊自己,这结果无疑的等于失败!
我们一起围聚着细细地赏鉴这一件满绣着多龙的黄袍,因此又发现它的衣领是用蓝色的贡缎制的,还有几颗龙眼大小的明珠钉着,华贵固然是华贵极了,然而小也小得可以了!从这件龙衣的大小推测起来,同治委实是一个很瘦弱的孩子。
他对于铜制的东西似乎有特殊的爱好,所以这里收藏得很多;其中有一对小小的铜鼓,制作非常精巧。我想这一对鼓要如给一个精熟的鼓手打起来,它的音节之美妙,必非世界上任何一个鼓所能比拟的。但是它们的生命也随着它们的主人而结束了,将永远一声不发地在这些古宫中蜷伏着。
此外,尚有两个大玻璃盒收藏着同治所玩弄过的各样玩具:小弓,小箭,泥人,木马,扯铃之类,差不多是应用尽有;但都极平常,不见什么特色。我们看了,都觉得很失望,想不到一个小皇帝的的玩具,也只和我们小时候所有的恩物相等。不过后来终于给我们发现了一件比较平凡的东西,那是一头泥制的小兔:外面涂着很光亮的白漆,形态也塑得十分生动,还有两颗鲜红的眼珠,令人一见油然生爱。太后似乎也在那里找它,一找到它便把伊的视线集中着不动了,伊足足注视了七八分钟之久,才吩咐李莲英轻轻地将那匣盖揭起,让伊亲自伸手进去捡出了那泥兔来。待伊把这泥兔取出来之后,我们方才真正认识了这件玩具的优点:原来它不仅是外貌特别的可爱,而且还有一些小小的机关装置着咧!这机关是藏在它肚子里的,而用一根短短的红线,打它的背脊上穿出来。人只须把这根红线一抽,它那二只鲜红的眼珠,便立刻会转动了,同时,不有半截红舌,打它的嘴里吐出来;如其把这根红线不住的抽,那末它的眼珠也就不会停住,它的红舌,便会一伸一缩的吐弄不个休。太后是知道这机关的,伊便把那红线抽了几下,我们瞧得险些笑出来了;可是太后却一些没有欢喜的样子,而且是更沉郁了。伊尽自捧着这一个泥兔呆呆地站着,什么话都没有,直到隔了许多,伊才慢慢地说道:
“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他总爱弄这个兔儿。”
伊并不是跟那个说话,伊只是在自言自语;语毕,便又低下头去,拈弄那泥兔。泥兔依然是完整的,而伊的爱子却一些影踪也不见了!睹物伤情,这对于伊老人家确是很难受的。我们瞧伊的脸色已变得非常的惨白,眼圈全红了,但为保住伊的尊严起见,伊仍竭力的忍耐着,不使伊的眼泪挂下来。这样惨痛的神情,真有些使人不忍卒视。因此我又联想起了我在宫外所听到的一段传说,这一段传说不仅只是人们的口头上流传着,竟有许多历史家,著作家,也采录起来,作为信史的。——他们说同治皇帝的死,是太后的一种阴谋,伊为着要亲政起见,故不惜把伊的小儿子毒毙。——这是多么残酷的谣传啊!我想这些造谣的人如果能在这时候亲自目击太后见了同治的遗物后的哀痛,他们也必将深深地忏悔,不该发表那样不负责任的谈话了!尤其伤心的是外面虽有这么一段传说,而太后却始终不曾知道,连辩白的机会也没有。
在这些充满着哀思的宫院里,逗留了约莫有半天工夫,大家都感觉到厌倦了,而历代皇帝的遗物,也全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