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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园曲径-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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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指指窗墙上挂着的广播匣子里的,播音员激昂而愤愤不平的声音,又将旱烟袋锅子往炕沿上“叭叭叭叭”叩了一气,然后,又冷讥热嘲地笑着说:“嗳!文星,你听见没有?这些领导干部总得好好革狗日的一下命呢!要不,有钱单位的领导是贪钱,没钱单位的领导是贪情。像咱们联校的头领,那就只好贪吃、偷情了。”
  文星听得刷地红了脸,因为她的王成毅也算个校副官呢。想起人们给他的陷害;给他的舆论,使她不可思议。文星感到魏克明的言语像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使她将以往的刺痛又发作在心头。本来是个白净的面容,顿时变得黑里透红。
  由于魏克明故意在奚落她,所以他不但不挽回失言,反而越得意洋洋地打开了话匣子:
  整风运动真好,革命化真妙,“文化大革命”更热闹。他把嗓门又大开开说:“应该一棍子将这些头头全部打死,并将他们的根根一根不留,除掉除掉!”
  “根根?啊!是后代。”文星默默叹口气想:“他这样说什么头头、根根、全部,唉!难道不管大小头头,不管有功有过都要加罪一等,株连九族吗?”
  她不敢往下想,更不敢与魏老师言谈。只是振作了下精神,低着头回自己的卧室去了。这天上午不论在吃饭时间,还是上课时刻,文星总是闷闷不乐。
  她和丈夫虽然才过了十几年,但婚后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尝得不少;工作途中的艰难险阻与坎坷不平,更是体味深刻;在革命化的形势下;夫妻必须在两地工作,越发使文星尝够了人生之苦。这个苦,不单是生活与爱情上的枯燥、孤单、挫伤。还有那些暗算王成毅的人;老从文星身上开刀;这把刀子就是对文星的讥讽、打击、嘲笑、刺激,企图激起文星向丈夫投射仇恨的目光。
  下午,文星不管嘴里含着多少苦水,心头积着多少痛楚,仍然精神饱满,带上学生到生产队参加劳动。
  刚进四月的气温,和风丽日。
  路旁的白杨绿柳嫩枝翠叶;芳草萋萋。粉红色的“打碗花”随风摆动;犹如粉蝶的轻盈舞姿。大路虽然凹凸不平,又有车辙渠道,但由于刚下过雨,胜过清水洒街,行路者一尘不染。文星观之美景,神清气爽,一切烦恼顿时消散,迈着兴高采烈的步伐,带着四十多名学生向生产队进发。乡下的绿景、田间的劳动;将文星从学校带来的烦闷和刺痛化为一片欢声笑语。
  师生完成了劳动任务归校时很晚了。
  文星将学生送回家,连晚饭也没顾得吃,就跑进办公室。魏老师又立着耳朵听广播,并自言自语地骂着。上至中央下至教研组长,都不对他的心事。他一气咒天骂地,像狂风卷来了风沙,扑打得文星耳聋眼花;脸蛋儿也犹如发了火;烧得人难受。因为她知道个别人对成毅的添枝加叶。唉!不管大官小官,不知道是官的令歪了?还是人们的眼斜了?反正,人闹官官压人。是官吸人们的血?还是人们扯官的衣?摘官的帽?究竟谁丧了天良失了道?哎哟!实在难明了。只知,受欢迎时坐不了官,坐了官就不受欢迎。唉!这得怨“官的本质”和“人民的眼力”。
  可怜王成毅本质再好,身子再直,脚步再正,也难挡邪风给他卷来满身的枯枝烂叶……
  本来,广播里是正声雅音,却唤起不少恶鬼乱鸣,使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干部和群众的愿望变成了泡影。冀文星觉得和魏克明工作在一起是莫大的不幸,她一进这个办公室,就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
  正如名言所云:
  良言一语暖三冬,恶语伤人六月寒。
  她不由战战栗栗,思想再不能镇静了,只好收拾起一切办公用具道声“魏老师,请个假,有点头昏。”
  魏老师竟能对一个小小的学校领导的家属表现出仇视的态度,他怠答不理地说:“呵!有点受刺受寒了吧,你的自觉性很强,但你却很懵懂;快休息去吧。”
  第二天上午。
  文星师生仍旧到生产队粪场,为种晚苗运输底肥。孩子们纪律严明,一路上只能听到“喳喳”的脚步声,犹如走在体育场上。
  张绢红两手各提一只箩筐,右胳膊肘夹着扁担,突然紧跑几步喊叫:“老师,您看……”
  冀文星转身远瞧,只见一个女孩子坐在地塄上抱着肚子直哭叫。文星和绢红立刻背的背,扶的扶,师生俩活像从战场上抢救伤员。之后,绢红着急道:“老师,俺没伴揄了。”
  “这还算问题,咱俩配伴您愿意吗?”
  “老师,您的肚子……”
  “这个疙瘩不累事,它还会帮助咱们出力呢。”
  “什么疙瘩?和俺妈的肚子一样呗,是孩子嘛!俺爹早就不让她做营生了,可您还?唉!老师,再过十二年,孩子像俺这么大才能帮咱们出力呢。”
  绢红一个劲地说,文星一个劲地笑,大家也都随和着她俩嘿嘿哈哈。一会儿,队伍就步进生产队粪场。师生担的担,抬的抬,铲的铲,文星连铲带和张绢红揄。
  大家熙熙攘攘,轻风荡漾着他们的欢声笑语。
  
  晚上十点多了。
  文星还呆呆地坐在卧室的炕沿上,耳旁,忽然又响起魏老师的冷讥热嘲……
  她哭了,哭得那样伤心。她感到魏老师的那个“自觉性”那个“懵懂”该多么“好听”啊!她十几年来的胸中积痛,从未向任何人流露;她多年来心头的这根刺从未拔给丈夫看;她腹中的苦水从未向丈夫倾吐,她怕刺痛他,她怕打击他,所以,她把这些绞心的烦恼深深地、长期地埋在了心底。可是,今天倒有人对准她射明箭,想之,真不如一死了事。魏克明咬牙切齿的“偷情”二字刺痛了她的胸膛,击沉了“怦跳”而热血沸腾的心灵。文星右手托着下巴,左胳膊在炕沿边前的一张小桌上,在一跳一跳,一闪一闪的煤油灯光映着她模糊的眼睑下,觉得自己的真身好似从桃李园曲径的急弯处,又折转回戊戌年至乙巳年间。在这些年当中,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像刚上演的影片从她眼前掠过……她,呆傻,呆傻,长久长久地呆傻着,迷迷糊糊地趴在了小桌上,又进入气呼呼的梦境……
  鸡叫了,天亮了,又一个上午来到了。
  文星利用礼拜天,正给差等生补课,妇联主任又笑逐颜开地跑到文星屋子来拉话。她俩正热闹当儿,魏克明手拿十六条歌谱,突然推门进屋,两只眼睛也附和着她们笑成一道缝。
  文星和主任被这突然到来的魏老师一惊,刷地收了笑容,沉默、沉默……

 
第五章 一 
 
  却说魏克明老师手拿十六条歌谱直至文星卧室的窗前,恰巧听到了妇联主任与文星的谈笑。他一听是在议论他,就停住脚步竖起了耳朵……
  他好狠,暗暗诅咒:“狗日的们走着瞧,唉!可惜上边颁布了十六条;不让群众斗群众,要不的话,我立刻就告给大队;说你主任阶级路线不分;又与出身不好的人同恶相求。哼!文星,看我再给你的成毅一点颜色看,逃了你,可走不了他。这十六条的矛头直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管他的官大官小,反正他已当了这片学校的权,当权的就是走资的。
  他咬牙切齿地恨咒了一气,猴娃脸摇身一变,又笑呵呵地三步两步迈进文星屋内,假惺惺地附和着她们大笑着说:“你们看,十六条是解救群众的灵丹妙药,它支持和维护群众团结。年轻人;咱们是群众,是一家人;要把枪口一齐对准当权派,哪怕他是个芥籽官呢……”他边说边瞧着桌上一块玻璃板下压着的成毅的相片。
  妇联主任在他的背后狠狠地瞅了一眼问道:“魏老师,你是不是抓住了走资派?我问你,走资本主义道路究竟是大官先走?还是小官先行?或是大小官齐步走?”
  魏克明把两臂往后一背,挺起肚子抬起头仰面朝天努努嘴说:“虽然惟有天阴才能下雨,可是地潮也是下雨的根源……”
  主任激情地打断魏克明的话说天阴下雨,地潮生露都对农作物有益,群众对这种现象都不反对,反对的,痛恨的是毒虫、害物。
  魏克明听得立起眉眼正要冲着主任说什么,文星怕他俩顶撞起来,就急急插上一句:“算了算了,这不是咱们这些平凡者关心的事。”她推了主任一把又说天阴地潮过分了,会冷坏农作物,必须和温暖的太阳公公有来有往,人间才能除残去秽。
  主任听得拍手笑道:“说得对,雨露和阳光是团结的好友,二者不可分离。倒是那些蛇蝎什么的都见不得阳光,只好活跃一时罢了。
  文星又怕他们继续斗嘴,立刻岔开话题问:“魏老师,你手里的歌谱是不是给我的?”
  魏老师对主任斜楞一眼,又绷着脸对文星说:“给你,联校要一周内排练出宣传十六条的节目,赶快加班吧。”说完啪地一声甩上屋门走了。
  妇联主任紧随着又推开门朝他走远的后背狠狠地唾了一口,自语道:“阴谋家!莫非你还想捞根稻草?”
   文星生怕魏克明听见,一把拉她坐在炕沿上说:“还和小人一般见识?省着咱们的口水温肠子多好。”
  她揩了揩潮湿的眼睛告诉主任说魏克明听着喇叭匣内的广播声,字字句句对她讽言刺语,说什么不但该打倒那些大小头头,还应该铲除他们的根根。也就是,一人有错满门抄斩最妙。
  “别哭了,他是党内的败类,尽是放狗屁。我们的政策一向是一人做事一人担。况且;王老师是个毛毛官,他哪有权走资呢?”主任劝解文星说。
  文星和主任情同姐妹,一直谈心到天晚。
  晚饭后,文星正和张绢红研究一道数学题,王成毅突然到来。他面带忧愁,唉声叹气地指责文星说:“你呀!这么晚了不休息,还钻在书本里有啥用?不看这是什么气候来了?还顾得教育教学?”
  “那你这么晚了不是还来检查教育教学吗?”
  “我是专来强调你明天早五点回联校集中的。”
  他说千万莫误,否则要以不革命论处。因为这次会议非同往常,是公社召开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大会。会后,要连夜写大字报,向当权派展开无情地斗争。他要求文星对当权派一定要大胆揭发,这是敌我矛盾,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连同亲人都要撕开面皮。
  “文星,就你我夫妻之间,也得真刀实弹,否则难过关。”
  文星听之眨眨潮湿的眼睛嘟哝道:“老天爷的这个枪口,不是对准我;就是朝着你。”
  “你我算什么?光你我还值得动枪?还不是当小虫用手指头就捏死了吗?只能说咱们是乱时代的牺牲品。”
  文星边安排绢红安歇,边唠唠叨叨唉声叹气,怪怨成毅不下通知,干吗亲自来告?
  “你歇吧,我还得告诉魏老师知道。”
  “下通知了呀!他没告你?”
  成毅说他不是来通知人;是来强调妻子早到会的。文星摇摇头肯定说;通知没有她校的,要有,魏老师早该告诉她。她深思片刻,立即跑步去见魏老师。
  这所庙院建筑高大宽敞,大正殿院有前门,下处有后门。从前院到下处必须通过一个角门,而且是一条很狭窄的过道。这个过道一边是花栏杆式的矮墙;墙壁紧紧靠着高山坡。狼狐什么的经常从这个矮墙上跳入庙院;又从矮墙上跃上高山,所以天一黑,文星将角门一关,就再不出入。
  这晚,当她跑到角门前;又急转身跑回屋里;叫上成毅与她同去告诉魏老师。王成毅下惯了乡,走惯了夜路,对这么个黑道道哪还当回事。
  “走,我还想再会会狼朋友呢。”成毅笑道。
  文星咧咧嘴吐出四个字“努颜珠珠”。
  他们说笑着走过过道,一眼就望见魏克明坐在办公桌前写什么?成毅看着叹口气对文星说:“咱们本来该安心教学,可是风雨总是先打结枣树;唉!”
  文星推他一把叫他低声,夜深了,说话声如同对着扩音器,以免……
  她命令他放轻脚步。
  绕过一个小花栏垛;刚站在门框前,恰巧听到魏老师打了个呵欠自语:“先给狗日的写这些……”
  他“叭叭叭叭”叩了一气烟锅。又嘟嘟嚷嚷:“通知她开会?哼!她没有资格参加。”
  王成毅听之瞪了文星一眼,摆摆头意思叫她快离开这儿。文星还未领悟,成毅就弓腰,蹑手蹑脚直向来路跑。
  “成毅;你不是想念狼朋友吗?为甚又变了个小猫怕成这个样子哩?”文星跟他至过道深处苦笑道。
  成毅没答声,回头对她又是一瞪眼。他们呼哧呼哧跑回屋内,一个蹲在地下的小凳子上,一个呆坐在炕沿的一头,两张苦笑的脸庞红一阵白一阵,但都默默无语。良久,成毅看着抽泣着的妻子安慰说:“文星,你放心。看来,他虽然对咱们要暗算一下,但咱这个毛毛虫不值得人家一打。那个通知是他故意不告诉你,并非咱没资格。唉!别自己欺负自己。快休息吧。”
  成毅说着和衣躺在墙根底,连几分钟也没过,就打起呼噜来。文星看着他苦累的面容和干瘦的身躯,模糊的眼前闪过许多影片……
  冀文星睡下又起来,起来又睡下。魏老师那句“没资格”的论调;似给了她当头一棒;击得她痛不堪忍。一夜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刚刚入眠;那“没资格”的恶狠声又回荡在耳边。她翻了个身子,觉得在这孟夏的凌晨四点,不但闷得很,而且屋子里黑得怕人。她,不敢再睡了,怕误了会。文星蓦地坐起身,点着窗台上的一盏煤油灯,又掀起一块小玻璃窗帘,听听院子里轻风拂动下的紫荆树的青枝翠叶发出那啦啦声,不由引起她心跳肺伤。举目望望金钩似的月牙静静地悬挂在天空,她是多么艳羡月宫的幽静啊!文星呆呆地凝视了一番星空,回头推醒成毅问:“唉!我究竟该不该参加会?”
  “我通知你不是更踏实吗?咱们还得叫上他同行才对呢。”
  夫妻俩乒乓二五收拾停当,到魏克明窗前叫道:“魏老师,听说今天要回公社开会,您知道吗?”
   “通知是来了,但不知道你参加不?”魏老师冷冷地说。
   “参加哩,她又不是五类分子,是不是光通知你一人?
  魏克明这时已穿衣下地,板着面孔开门让他们进屋,并拿出通知书叫成毅看。果真上面注明不让出身不好者参加。王成毅看此笔迹像是他校教师侯其林写的,所以生气道:“谁让他们这样下通知?上边并未这样要求;胡闹!魏老师,快走!都去参加。”
  他扔下通知书转身疾步。
  冀文星暗喜。
  魏克明暗咒。
  一路上,成毅夫妻俩总想与魏克明同路相行,但他总是绕路独步。文星夫妻走走等等,等来等去,却远远看见渠道上摇晃着他那半个身子。文星和成毅不由对视着不约而同道:“哼!好像有不共戴天的冤仇。”
  文星拭了拭脸上滂沱汗泪又补上几句:“唉!人家好瞧着你我没用了哪!成毅,看来,人间的斗争与风云变幻,并非为了什么祖国呀人民的,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
  “低声!住嘴!这只能说是小鱼在兴风作浪,快赶咱的路吧,以防耳目。”成毅压得低低的声音打断文星的唠叨。
  这天早晨阴沉沉雾腾腾。
  王成毅和冀文星二人大跑小跑在山间小径上,头顶阴云,扑面雾气,耳旁生风,脚底坎坷不平。使他俩犹觉奔波在真枪实弹的战火中。文星随后紧跟着成毅呼喘着,两口子直达公社大院。此刻,到会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板脸的,嘻笑的,忧心忡忡的,兴高采烈的。成毅也在与同事们谈笑自若,惟有文星不动神色,不言不语,独自站在一旁直愣着两眼看人家贴标语。那红绿纸一条条一幅幅上写着“坚决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走资派揪出来!狠狠地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等等的口号。
  文星意觉人间难熬。
  人,特别是人上人的人,为什么还不如一个勤劳的蜂王有自觉性,有群众基础呢?竟能被人民痛恨到这步田地。
  会议开始了。
  参会的人各归本位;都戴着红彤彤的“红卫兵”与“造反团”等袖章。但也有一小部分没有戴,他们并不是不想戴,更不是忘了戴,而是他们没有资格戴;是这支队伍不用他们革命,文星也是其中的一员。她接受斗私批修时和宛伶近坐受批评的教训,所以拿了个小凳子和她同样受排斥的几个男女近坐。
  哪知这种表现惹来了杀身之祸。
  高坐台上的领导,沉着脸大声叫喊:“那些没戴红胳膊箍的逍遥派,是不是想背叛革命,叛国投敌呢?你们看!他们的自觉性很高,自然就走在了一起。”
  啪啪!
  领导随手拍了几下桌子,又环视一下整个会场,更高地提起嗓音说:“告诉你们,今天,不仅是打倒当权派,你们这一伙更是专政的对象。”
  文星他们听了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都低着烧红的脸,慌慌张张另找坐位。革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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