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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滑滑停停。桃子一个劲儿地央求义三讲讲他得那场“几乎丧命的重病”前后的事情。于是,义三便把他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讲给了桃子。他告诉给桃子,房子的弟弟死了,房子愿意接受桃子的好意到医院工作,可又突然搬走了。他对桃子讲,自己重病好后打算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很想返回这雪中的故乡。
义三平淡地简短地叙述着这一切。可桃子望着义三的脸,却显得十分紧张,充满生气。
“你说的全是真的?可是,那个长着漂亮眼睛的人到哪儿去了呢?”
“我也不知道。”
“我到东京以后,替你去找。”
“算了吧。”
“不,我就要替你去找。”
“你想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真搞不明白。”
“你是不想明白。”
桃子突然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滑雪姿势,向着归途,一溜烟儿地滑走了。
“不过,我会明白的,用不了多久。”
走进街镇,已是夕阳西下时分。银色的群山已遮掩住了西侧一带。
这天的晚饭吃得很晚。
桃子的母亲要是对某件事情过分投入的话,你就是怎么叫,她也不中途罢手的。
桃子的母亲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一个古老的蓝色花瓶,准备送给东京的朋友作礼物。于是,便开始仔细地包装起来。母亲从来不穿和服,可是,她想起了自己喜欢和服的朋友。就这样,吃饭的事便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桃子一边等着母亲吃晚饭,一边求义三去帮忙叫叫。
“你去叫叫我妈。我叫,她不听。”
“不过,我哥哥他们还等着我呢。”
“那不成,不成。”
桃子拽着义三的袖子,把他带到母亲在的地方。
“妈,义三要空着肚子回去,你快点来啊。”
“是吗?这可是件大事。”
母亲终于放下手,不再包装了。
义三又失去了一次回哥哥家的机会。
在桃子的劝说下,义三还洗了澡。
“这回你就回不去了。要是出去着了凉,就要再得感冒的。”
对于桃子试图偎依在自己身边的这种令人怜惜的情感,义三无法拒之不理。另外,它也使义三享受到了家乡的闲适之情。
不过,当他来到西侧的房间,钻进被窝时,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冰冷的被窝里,义三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使在冬闲时节,也是忙忙碌碌的。那时,年长的人们都是不断地找寻工作来做的。女人们转动着纺车,老人们编着粗绳。义三的眼前浮现出那些因劳作而疲惫、因劳作而安心的老人们的面影。
房子也像他们那样在拼命地工作。义三真想见到房子,真想在那个已不见房子家踪影的、医院的庭院里再见到她。
义三站起身来,准备关掉从屋顶上垂落下来的电灯。
就在这时,隔扇门打开了五寸宽。
桃子侧身走了进来。她穿着红条的法兰绒睡衣,上面套着花染的短外罩,肩上披着毛线织的披巾,猛一看,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我睡不着。平时,我睡得要晚得多。睡觉前,我都是要看看书、织织毛线活的。可是,义三你来了以后,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桃子站着,又问:
“我不能来聊聊?再呆一会儿,困了就走。”
“咱们不是说了好多了吗?!”
“你一点儿也没说。”
“明天吧,我困了。”
义三的手仍放在电灯的开关上,说。
“你也休息吧。”
义三关上灯,钻进了被子。他要封住桃子的口,不让她再说出其他的撒娇的话。
隔扇门缓缓地关上了。听着桃子孩子般可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义三心里一阵骚乱。他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几乎咬出了牙印。以此来抑制自己想紧紧拥抱桃子的欲望。
屋顶上,老鼠在东窜西跳。
手套里
舅母的钢琴声和歌声使义三从睡梦中醒来。他沉醉于这美妙的声音之中,不愿马上离开自己的睡床。
舅母今天也许是厌烦了整理行李的工作,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太冷而中止了整理。
天空灰蒙蒙的,好像又要下雪了。
舅母的歌声停止后,义三洗完脸来到起居室。屋里只有舅父、舅母。舅母向义三问道:
“桃子呢?”
“不知道,我刚起来……”
义三没有在意舅母的问话,顺手拿起放在舅父身旁的报纸。
“桃子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起来了。喝了牛奶,又吃了面包。后来又给山羊棚里铺上了干草。这是怎么了……”
舅母望了望义三,又说:
“昨天,她还要和你一块吃,等你起床呢。对吧。”
“对。我起晚了,她还笑我来的。”
三个人开始了早餐。
桃子的坐垫上,睡着蜷缩成一团的卢那。
桃子不在,太寂寞了。
义三原来打算见到桃子后向她告别,然后回车站附近的哥哥家,明天就回东京。可现在,他不能不和桃子说一声就走。
“怎么回事儿啊。房间里也没人。”
说着,舅母又走出去一趟。过了一会儿,舅母回来了,担心地说:
“滑雪板不在了。桃子像是出去了。可她会去哪儿呢?”
下午1点半过了,桃子还是没回来。家里开始忙乱起来。
先是给桃子的朋友去电话,她不在朋友家里。又问义三的哥哥,也说没来。
舅母用审视义三目光,望着义三,说:
“义三,你没对桃子说了什么吧?”
义三吓了一跳。“没有啊。”
“真的?”
舅母似乎有些不相信。
“你们说过这些没有?譬如说咱们是表兄妹,我不想和你结婚一类的话。”
“没有的事儿。”
义三满脸通红,慌忙否认。
“我们根本就没有谈到过这些。”
舅母的眼神缓和了一些。
“桃子没跟你表示要你和她结婚吧?”
义三低垂下头。
“桃子一定是非常的难受。”舅母说,“那孩子虽说是个可爱的梦想家,可她也快长成个女人了。她敏感极了。有什么事,她都会一下感觉到的。”
舅母的敏锐感觉也使义三十分惊讶。
“桃子真是从心里喜欢你。她没有兄弟姐妹,就她孤单单的一个。所以,她整天想的就是你一个人。我也想早点儿把她交到你的手里。”
“可是,我……”
“你是不是让桃子看到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啦?”
义三一言未发。
“桃子算不上美人。可她心地善良,是个可爱的孩子。”
“是的。这我也清楚。”
说完,义三又坚定地表示:
“我去把她找回来。她是滑雪走的,向街上的人打听一下,肯定有人见过她。”
天上又飘洒起细雪来。
义三穿着滑雪板,心里觉得桃子似乎马上就会从后门走出来吓唬自己。
他穿上滑雪服,从衣袋里掏出蓝色的毛线手套。他的手指刚往里一塞,就碰到了纸一样的东西。于是,他用力一甩。
一张叠成细长条的信纸掉了出来。
义三:
我去东京了。我要是告诉大家,爸爸、妈妈一定不会让我去的。所以,我就悄悄走了。我知道让你们担心很不好,可我想做件好事。具体是什么好事,我先不说。
等你回东京时,我大概已经又回到了这里。零钱我身上带着一些。到了东京,我或者住在麻布那家旅馆,或者借宿你那间空宿舍(我很想在那儿住)。不管住在哪儿,我都会规规矩矩的,不要担心……请你好好和我爸爸、妈妈(特别是我妈妈)讲讲,省得我回去他们骂我,让我为难。
我是你的朋友。我愿意今后永远做你的朋友。你千万别做出讨厌我的样子,啊。
桃子
义三惊讶不已。他切身地感受到了桃子的悲哀。
舅母阴沉着脸站在义三的身后。义三不能不让她看。可是,他对舅母怎么解释才好呢。
可以肯定,桃子之所以决定去东京就是为了去寻找房子。她认为这是她能为义三做出的最大的好事情……这大概正是桃子这种富于幻想、处于思春期中的女孩的冒险行动。
“真让人搞不清楚。这‘做好事情’是指什么?”
舅母望着义三,眼睛里露出怀疑的神色。
“总而言之,我也马上去东京,去看看桃子。”义三只能这样讲了。
“就这么办吧。见到桃子,要跟她说,她挺可爱啊。”
想到桃子惹人喜爱的样子,义三鼻子有些发酸。
舅父从里面走了出来。义三没敢看他,便向外面雪地滑去。
“绿色大吉”
房子邻居的房屋被拆了。这间很难称做房屋的小房从推倒到清除完毕,也没用半天的时间,尽管还是冬天天短的时候。
伸子三姐妹搬家后的第二天早晨,来了两三个工人,一通敲打,到了中午,那间小屋就成了千叶医院工地的炉中之火了。因为是临时的简陋居所,所以也没有像样子的地基。所剩下的只有一堆垃圾。
房子心里感到极度的不安。
她稍微看了一眼外面燃烧的火堆,便蜷缩着身子坐在屋里的角落,一动不动。
搬迁费她已经领了。所以,她觉得自己的小屋子成为了工程的障碍。这使她坐卧不安,心里七上八下。现在,邻居的房子也被拆了,只剩下这一间小屋。孤零零的小屋显得格外凄惨,异常脏污。
和男病后到死去,房子有一个星期没去“绿色大吉”上班。年末的28日,她又来到这里。
“绿色大吉”入口的门上贴着招募人员的广告:招募售弹子、服务人员两人,年龄25岁以内,女性,待遇从优。
看到广告,房子心里一惊:“我该不是被开除了吧?!”
可是,店里仍然是热闹非凡、买卖兴隆。房子刚一露面,便不得不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听到那熟悉的、弹子蹦出的金属声,房子心里更加烦乱了。
她对女老板讲述了弟弟死去,自己成了孤身一人的经过。女老板望着房子,道:
“原来是这样?太可怜了……你瘦了一些。那这样吧,你就住在这儿,晚上也请你帮忙。嗯——给你五千日元。另外,还管你饭。怎么样?条件够好的了吧。你就住二楼的房间。”
正赶上年末新年的旺季,看来房子也是很幸运的。
于是,房子赶紧就把行李搬了过来。其他的,她也不顾了。她只想住在有人的地方。
弹子房的女老板到房子的那间屋里看了看,颇为夸张地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是骨灰盒吧。这就过年了,把骨灰盒带进来,太不吉利了。你们家没有自己的墓地吗?快点把它埋了吧。要不然,死去的人也升不了天。”
房子慌忙用包袱皮盖住白布裹着的骨灰盒。
房子记得自己曾经和母亲去青山的高树町的寺院扫过墓。也许弟弟死时也应该请那所寺院的和尚来为弟弟超度。
“我看你还是把它埋掉后再搬来吧。”
女老板反复地讲了几遍。房子本来打算再回原来的小屋住,可是那房子大概已经被工人拆掉,烤火用了。
“他还是个孩子……”
房子战战兢兢地自语道。
“小孩子的骨灰也是骨灰啊。那你就过了正月初三,送走。到时候,你要给人家付埋葬费的。另外,还要给寺院供养费。供养费钱多钱少的无所谓,只是表示你的心意。”
女老板一厢情愿地为房子做了安排,而且还告诉了房子费用的问题。
最近,“绿色大吉”在二楼到三楼之间的地方建了一个突出的平台。在上面安排了一个小乐队。弹子游戏场也扩大了,增加了弹子机的台数。
晚上白天都坐在售弹子台,房子有时觉得心里十分不舒服。
11点,弹子房停业关门后,老板的长子洋一就围着这一百多台的弹子机转了起来,不断地拨打着弹子,检查机械有无故障。
房子和女老板则用油布擦拭起堆成山的弹子。
工作结束后,房子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已是1点左右了。房子困得只想睡觉。
工作紧张,劳动时间过长,房子还可以忍受。她最害怕的是坐在奖品兑换处的洋一的纠缠。据说这个嬉皮笑脸、死缠烂打的洋一是某所大学毕业的。可房子却不相信。
搬来不过三四天,房子便后悔自己不该住到这里来。
她甚至打算埋完骨灰之后就一走了之不再回来。
正月初四,房子小声地对女老板讲:
“去完寺院,我可能要去亲戚家看看。”
房子是在撒谎,她没有可以去转转的亲戚。
房子不习惯一个人外出。她只知道这所街镇的周围,从未到过其他的地方。她对社会一无所知。
得到千叶医院的搬迁费后,房子很想买件大衣,也想买双好些的鞋。但是,她现在更想趁着有钱时,找到一个安静些的、能够放心工作的地方。
房子也有着同龄的女孩的那些梦想。如果条件允许,她也想一边工作一边学学裁剪或者打字。但是,房子现在似乎还没有为此展翅飞翔的力量。
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房子心里都在想念着义三。但是,她却不能会主动寻找他。
义三照护自己的弟弟,并和自己为弟弟守夜。每当想到义三的善意和爱情,房子就感到心里暖洋洋的,泪水不由地淌了出来。
义三的房间里有女人在,自己为什么就要跑呢。房子为自己没有再去表示谢意感到十分的不安,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坏事情。尽管如此,她仍然远离义三,不敢接近他。
房子的自卑心理十分强烈。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而且什么都不会。在那间破烂的小屋里的悲惨生活使房子心胸变得狭窄了。
到不可思议的街镇去
在寺院里,房子独自一人默默地听着长久不住的念经声。她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当她听到和尚念到母亲或弟弟的俗名、戒名时,一股悲戚、孤寂之情便涌上心头。她用手帕阻住向外流淌的泪水。
房子来寺院之前,觉得一个人来安置骨灰是件十分丢人的事情。但是,寺院的和尚们却觉得并没什么不妥。
走出寺院,房子来到新宿车站,换乘上开往立川的中央线。她准备去福生这座街镇看看。邻居姐妹搬到那里时,曾给房子画了一张地图。她现在所凭借的也正是这张地图。
在立川,她又买了张车票,来到青梅线的站台上。在等待电车的到来时,房子产生一种要出远门的感觉。
房子眼前是一块大木牌。上面画着“奥多摩山岳地区”的向导图。
从图上看,福生站离立川有七站。
电车都是三节车厢。每趟电车上都坐着四五个美国人。有一个和房子年龄相仿的女孩吸引住了房子。这个女孩穿着件十分刺眼的西装,梳着个叫做“布得尔”的短发。房子知道“布得尔”是一种狗的名字。
在福生下车时,冬天傍晚的阳光已经失去了热量,变得昏暗起来。
秩父、多摩的群山披挂着银装,环绕在街镇的四周。
房子打开那张地图,出了车站向右手走去。走过道口,又拐向了左旁。虽然一下子就找到了清水医院这个线索,但是房子心里仍有些打鼓,便向过路的行人打听了一下。
田地的土冰得硬邦邦的,散发着寒气。里面正在建着房屋。伸子和加奈子借住的花匠的小房子也在这田地之中。
伸子拉开纸门出来迎接房子时,房子立时惊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不过短短的十天,伸子和加奈子的变化真让房子吃惊。两个人都穿着蓝色的裤子,橘黄色的毛衣。颈部白得发光,眉毛的形状也改变了。也许是因为眉毛的形状的改变,她们的眼睛都显得深凹明亮。加奈子过长的鼻子也变得漂亮了。鲜红的唇部里露出了她那洁白的牙齿。手上那染成了粉红色的指甲也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那刺眼的装束和化妆使房子不敢正眼去看她们。
加奈子站在姐姐后面,亲切地说:
“喝,真是稀客。快上屋里来。够远的吧,没想到吧。冷吧?”
加奈子仍然是那种男孩子讲话的口气。她那和姐姐同样宽宽的额头上直垂着刘海儿,脸上一副使人过目不忘的表情,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行吗?”
房子畏畏缩缩地走进屋里,这才发现两姐妹像是刚刚洗完澡。陈旧的榻榻米上摆着红色的铝制浴盆。盆上搭着粉红色的毛巾。盆里的水还没有倒掉。朱红色的梳妆镜前摆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化妆瓶子。
房子所熟悉的只有那条脚炉上的被子了。
“新年好。去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今天我正好休息,就想来看看你们。”
房子刚说完,伸子就快人快语地说道:
“过年好。添麻烦也是互相的嘛。刚才我和加奈子还说到你呢,说小房子现在多孤单啊。你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