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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睡着了吗?”
妈妈坐在床边,轻轻地摸着桃子的头发。
“像是睡着了。”
桃子装出睡熟的样子,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
她最喜欢看到母亲此时的突然而生的温柔的神情。
桃子的母亲任何时候都像个小孩子,有时显得十分任性。桃子渐渐地对这样的母亲产生了不满,同时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的父亲。
在这座古老的乡村住宅里,穿着华丽、脾性倔犟的母亲每天就是弹钢琴,唱西洋歌曲。而父亲却要去远处的村落为患者治病,在家中的治疗室中忙碌。比起母亲,父亲明显地变老了。看到这一切,桃子觉得幼小的自己也应该有得到大人溺爱的权利。然而,每当年轻的母亲把她当做小孩子对待时,她又总是表现出不太情愿的样子。
虽说是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但是由于父亲是做医生的,实际上她经常是一个人留在家里。从小的时候,她就喜欢自言自语,就喜欢想象出一个人的存在,与他对话,一个人扮成两个角色地演戏玩。她喜欢小鸟和狗,因为它们可以成为她独语的听众。
一旦躺在床上,她脑海中就会出现许许多多的空想中的人物。西洋的天使、妖精都会成为她独角戏中的人物。
在乡下的学校里,桃子这个城市人模样的女孩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有时高年级学生给她来信,送给她礼物,她也十分不习惯。在她看来,最美的,和她最亲近的还是她空想中的那些朋友们。
渐渐地,桃子长大了。渐渐地,桃子变得想有一个明确的爱的对象了。她要爱的不是物,而是人……
最近,她觉得与父亲也变得疏远了,每天心里都是空荡荡的,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不安。
就在这时,桃子开始了与表哥义三的谈话。义三在东京,但桃子仍然可以和他谈话。因为她只需把自己想说的告诉给义三,只要能这样就行。
她告诉义三自己身体的变化,告诉义三她对母亲的微妙的不满,告诉义三自己在学校时时产生的孤独,告诉义三她看到了小鸟的窝、梦中见到了义三……
桃子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义三对她的一切都了解、熟知。
义三上学的时候,只有当义三放假回来时桃子才能见到他。义三做了住院医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但是,桃子却觉得义三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所以,今年的新年,当她觉得义三要回来而去车站接,却又没接到义三时,她所感到的不是一般的孤寂,而是那种未能与义三沟通的孤寂。
所以,第二天她又要在心里问义三“今天你回来吧”。当她感到义三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时,她又会去车站。
在顶着暴风雪与义三回家时,桃子曾经问过义三:
“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可你得了差点丧命的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桃子觉得,义三即使不写信来,只要他有意告诉自己,那么自己就会感觉到的。
就这样,她终于盼到了义三的归来。所以,桃子非常想把义三归为己有。
她非常想让她独角戏中的另一个人物滔滔不绝地讲给自己听,而自己则默默地坐在那里。
“看样子,累得够呛吧。”
桃子的父亲看了看义三,说。
“人家病刚刚好,你这位小姐就让人家滑雪来。义三,过来一下。”
舅舅让义三来到诊室。
“已经没问题了。在雪地里呆上一呆,精神好多了。”
义三对舅舅说。
“那就打一针维生素吧。”
诊室里炉火烧得十分暖和。
桃子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父亲粗糙的手指捏动义三胳膊上的肉的样子。
义三长着一头浓黑蓬松的头发,看起来很像个真正的大人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义三这个男人难道会感觉不到桃子的孤独?
“好好睡上一觉。能在我这儿住上两三天吧?”
说着,桃子的父亲把注射器放进了消毒器里。
“现在就睡觉?太没劲儿了。”桃子使起了性子。
“我一点儿也不困。”
桃子最喜欢在没有病人的诊室的炉前熬夜。
“再稍微呆一会儿……要不然,我热点甜酒来喝吧。”
“我可不喝。”
“爸,我没跟您说。”
“桃子,你也去睡吧。”
父亲声音有些严肃地说。
“我不困嘛。”
桃子看了看义三,发现义三的眼神里现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在桃子看来,义三的为难神色是最富有魅力的,同时也是个难解的谜。这促使桃子产生了调皮的、恶作剧式的想法。她想再去为难他一下。
义三的寝室也不在正房,离西侧的桃子的房间很近。
房间后面是一座大仓房,前面正对着一块中院大小的空地。整个冬天,防雨板都紧闭着,屋里清冷清冷的。
只是由于义三住在家里,弄得桃子怎么也睡不着觉。
“义三大概也睡不着?”桃子自言自语道。
“那,他在想什么呢?”
桃子真想钻出被窝到义三的身旁去。那样的话,义三还不知要多么难堪呢。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去呢?这种时候,要是同性的朋友,就能没完没了地聊,聊累了就可以睡的。义三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呢?
外面静悄悄的,暴风雪好像已经停了。
第五章
贴在胸前的脸
“睡懒觉的家伙,快起床吧。”
桃子猛然推开走廊的隔扇门,闯了进来。屋里一片黑暗,看不见闯进屋的桃子。
“就起……现在几点啦?”
“已经是中午了。”
“中午?”
义三有些不好意思了,故意做了个鬼脸。
“这可糟了。”
“昨天晚上,你没睡着觉吧?”
“没有的事儿,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桃子身边卧着她的爱犬。义三在被子里刚一动,狗便低声叫起来。
“干什么!卢那,这么高贵的客人,你都不认识。”
桃子骂了狗一句,便走到义三的近旁坐了下来。
“你手往这儿伸。我给你拿棉袍来了。”
“你把灯打开好吗?”
“停电。”
“也搞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了。你要是不叫我,我可能还得睡下去。”
义三从被窝里坐起来。
“我要穿外衣了。你先去吧。”
“我给你拿棉袍来了。”
“嗯,行。”
“卢那,谁让你乱叫的。客人不喜欢你了吧。”
桃子说着,把隔扇门拉开,走了出去。
义三真希望桃子能够再稳重一些。他为今天早晨桃子这样子感到有些不安。
桃子出去以后,朦胧的一道白光射进室内,好像是傍晚时分一般。
义三换上西装来到走廊。走廊里堆着许多捆绑好了的大小盒子,使人马上联想到千叶家往东京搬家的日子已经近了。
义三的外祖父、外祖母健在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当时,这儿被称做“本家”。那时候,义三常到这里来玩。所以,他十分熟悉这幢房屋。
光亮的、深栗色的大椽子、木柱,粗糙笨重的门窗。舅舅他们没有疏散回来以前,屋里的榻榻米上、屋顶上还曾贴过柿漆纸呢。
那时,宽敞的厨房,还有屋里的墙壁已经被烟熏火燎得发黑,炉子旁边堆放着许多柴薪。
舅舅他们回来了,战争也结束了。屋里的农家式的土间、厨房也随之消失了,变成了雪白明亮的诊室。客厅里则摆上了钢琴和长椅。
不过,义三所住的里面的房子仍然保持着以前的样子。
沿着宽宽的走廊再往里走,走到头有间盥洗室。桃子提着圆壶,拿着竹牙刷正在那里等着义三。
桃子上身穿着件深蓝与玫瑰红相间的、很有些浪漫情调的毛外套,下身穿的是蓝色的筒裤。
桃子的额头很宽,嘴唇精巧得可爱。今天,她涂了口红,眼神中流露出热切的企望。
从黑暗的室内走出,义三觉得外面亮得有些晃眼。所有东西的颜色在他眼里显得都有些发绿。
盥洗室的镜子里映出了蓝天与群山。蓝天被暴风雪擦拭得湛蓝湛蓝的,群山又覆盖上洁白的新雪。
桃子往脸盆里倒进热水。义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用不着热水……”
“不用热水,怎么使香皂?”
“我不用香皂。”
“我的东西,你都不用?”
义三把牙刷放进嘴里,看了看镜子里的桃子。
“这镜子不错吧,还能看到山……”
义三点点头。
“今天早晨更好。”桃子说完,便沿着走廊跑走了。
地炉上摆着一张大餐桌,桌上放着两个人的饭菜。桃子和义三坐在炉边。
“就我们?”义三问。
“对啊。天晴了,收家具的来了。我妈他们呆会儿来吃。”
“收家具的?”
“不是要搬家么,有些东西要处理一下嘛。”
“噢,要卖东西?”
“不是有好多以前的东西嘛。我爸和我妈的意见就没有一致的时候。结果又是我爸爸输了。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呢。真够麻烦的。”
桃子一边说,一边为义三盛上酱汤和米饭。
义三目不转睛地看着桃子天真可爱的动作。
“桃子,你也没吃早饭?”
“对啊。我一直等着你呢。让客人一个人吃饭,客人该多寂寞啊。”
喝着放有细软的葱和冻豆腐的酱汤,义三想起了家乡的味道。
“什么时候搬家?”
“听说要在春分的头两天。”
“真够早的。”
“人家说要是过了这个时节,就不成。人家这是根据《易经》算出来的。”
“《易经》?这么老的词,是谁说的?”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你妈妈就这么说。”
“我妈妈?”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是到处听来的。最后,就变成了上天的旨意了,你说多怪呀。我妈那个人平时满不在乎的,可是要有人说个什么,她就害怕得不成。我爸爸呢,也不表示反对。所以也就按着人们说的去办啦。”
“我还以为你们要等再暖和些呢。”
“东京学校的插班考试在2月10日。所以,我觉得还是早点儿好。”
桃子看了看义三,说:
“当然,这学期我也可以在这儿的学校上完。和爸爸、妈妈分着过一段时间,一个人过也是蛮有魅力的。”
“有什么魅力?”
“这一天一天的,都是一个样。多没意思啊。吃完早饭,又该到了那让人无奈的时间了。”
“无奈的时间?”
“大人难道就不觉得无聊吗?”
有人在招呼桃子。桃子邀义三一同去。
“去那边看看不?我妈正在和那些历史性的老家具斗呢,可有意思了。”
“不说好话。”
桃子的母亲肩上披着淡紫色的披巾,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周围摆满了各种杂物。
有栗色的大酱桶,古香古色的六角形纸罩座灯,纺车,还有五个一套的筒形的手炉、托盘、小碟、小盘。在一个涂染着色彩的盒子里,保留着祖辈们购买这些物品的时间记录。
“怎么样?妈妈。”桃子拿母亲开着心。
“这可是堆宝贝。要出妖怪的。”
“这就是咱祖祖辈辈的生活?”
母亲看也不看桃子,随口说:
“桃子,把那套女儿节的偶人搬过来。我记得就在仓房的入口那儿。”
义三也随着桃子去了仓房,准备帮帮桃子的忙。
“冷得很,还有怪味儿,是不是?”
桃子把装偶人的盒子递给义三。盒子个个都很大。偶人都在一尺以上高,装五乐师的盒子有一张小桌子那么大。
搬了几趟以后,两个人站的地方一下挨近了。
“这趟就算完了。”
义三环视了一下昏暗的仓房内部,说:
“小时候,我来家里玩,要是调皮了,家里人就说把我关到这儿。我记得当时特别害怕。”
“胆小鬼。”
桃子声音悦耳地又说:
“仓房里多好啊!我一到夏天,就喜欢一个人到这儿来,读书,睡觉。”
“真的?”
“上边两层放着客人的被子,把那扇厚厚的土窗户打开的话,阳光就会透过铁丝网照射进来。好看极了,特别的美。”
“嗯。”
“到了东京的家里,就该找不到这种藏身之处了。一个人躲起来,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多快乐啊。”
“听说这所房子银行给买了,准备住两户人家。给了别人,我就进不了这里了。我的愉快的空想就要被遗留在这里,太可怜了。我们走了以后,我的空想就会像蝴蝶一样在这仓房里飞来飞去。你说这会怎么样?”
“嗯。”
“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都想些什么吗?”
桃子滔滔不绝地讲着,义三却只是在那里不停地点头应付。突然,桃子把头靠在了义三的胸前。
“你是什么也不想跟我讲啊。”
桃子不耐烦似的说。
从很久以前,桃子就想像现在这样把头靠在义三的胸前。
桃子还期待着义三能用手抚摸一下自己的头。
桃子觉得这是一种义三对自己了解的象征。她会从中得到巨大的满足和放心。
可是,义三却一动不动。
桃子马上变得悲伤起来。
“哟,你们……”
突然出现的母亲不由地一惊。桃子离开义三回过身去。
舅母没有责备他们,但脸上却显露出一种复杂的微笑。义三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苦味的东西一样。
花染的短外罩
收家具的走了。整个屋里飘荡着一种忧郁伤感的气氛。
诊室里也变得静悄悄的。护士似乎在听着收音机。
义三也无事可做。他在这里的地位颇为尴尬,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家里的人。
“听说家里准备春分之前搬家……”
义三向舅舅搭着话。
“对。下雪的季节,离开这块土地容易些。过了这个季节,阳气减少了,患病的人就会从很远的地方来看病。病人多了起来,到时候,就不好不管了。也找不到关门的机会了。”
“我真想早点搬走。这儿又冷又不方便……”
舅母一边说着,一边盯视着义三的黑亮的眼睛。
“义三也看到了那所正在建的医院,在等着我们呢。”
“嗯。”
义三避开舅母的视线,说:
“我帮您收拾行李吧。”
“不用了。你还是暗暗桃子吧。桃子不是邀你去滑雪吗?”
桃子已经穿好了滑雪板,等在那里。
义三走到院子里,耳边响起小提琴的乐曲声。那声音就像铺开了一卷日本人所喜欢的碎白花布一般。
“收音机里的?”
义三抬起头问。
“那是我妈的唱机。我妈打开唱机了。这是巴托克的乐曲。”
说着,桃子便向白雪晶莹的道路上滑去。
街里很少起伏,路也很窄。走出街镇,山同与山冈之间,形成了一条缓缓伸延的平缓的雪谷,就像专门设计成的滑雪坡道一样。
远处看去,就像是滑雪板载着桃子在自动急驰,感觉不出任何危险。
义三总是尾随着桃子滑行。
“这种幼儿园式的滑雪道太没意思了。咱们要早晨起来订个计划,到山上去滑就好了。”
“我的技术可不成。”
“我就是想看看你出丑的样子。”
桃子回过头,面朝着太阳,然后倒在了雪坡上,半个身子被埋在了白雪中,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这松软清新的白雪,桃子才情不自禁地倒卧在这白雪之中。
义三还没有走到她的身旁,桃子就已经欢快地站起身来,拍掸起头发上沾的白雪。
“桃子,我看你在这儿生活,可能会更幸福。”
“为什么?”
“在东京是不会有这种心情的。”
义三说完,向远方的群山望去。突然,一个雪团打在他的侧脸上。
“你这家伙。”
桃子顺着斜道滑走了。义三的滑雪板也尾随其后追了上去。
“幸福在哪儿都能找到的。来,追上我,捉住我……”
“不对。那个N町,你不是看过了吗?”
“那种乱糟糟的街镇,我最喜欢。”
桃子大声喊道:
“你干嘛老在我后面滑。我不干。到我前面来。”
“嗯。可是,咱们该回去了。要不然,你妈会笑话咱们的。”
“那你就一个人回去,我还要再滑一会儿。”
“又使性子。”
“又说我使性子。上回去上野动物园,你就说过这话。”
“你不老实。”
“我老实,就老实。义三才是心不在焉(日文写做“上の空”)呢。”
“上空。上空是什么空。那天打扫家时,你不就是心不在焉吗?”
“别打岔。我可是认真的,你可不能心不在焉。你和我一块儿玩,可心不在这儿,你在想别的事。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两个人滑滑停停。桃子一个劲儿地央求义三讲讲他得那场“几乎丧命的重病”前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