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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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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澜被公安局请到了看守所。

  江远澜在去公安局的路上,脖子比平时涨得粗了一圈,变成一条鼓足气的小毒蛇了。街道两侧开着店铺的人们都停下生意,尤其是压面条、卖豆浆、卖羊杂碎汤的小店主带着他们身上特有的香味来瞧热闹,更激起江远澜对刚刚煮好的大米饭的无比垂涎。

  如果不让江远澜无辜,谁还能对得起无辜这个名词呢?韦荷马感慨地说无辜是所有痛苦中最华彩的体验。代表校方去公安局把江远澜接回来的韦荷马见到狱中的江远澜时一下呆了:江整个身子趴在铁栏杆上,两只精细瘦长的胳膊伸到栏杆外,双手抱着一部比砖头还厚的《韦氏大词典》在咕咕噜噜念着……江远澜一见到韦荷马,马上表达出让韦荷马想方设法把他关到“小号”的殷切希望:“我见到一只孤雁远比见到两个地球更亢奋!”再说了,江远澜把上衣撩起,露出腰带上悬挂的一把计算尺,一把圆规和脖颈上挂着的一块火柴盒大的橡皮,他用手指着,示意他有急题要急着做:“我正在反推黎曼的广义函数论与魏尔斯特拉斯的不同,黎曼把他的每一个概念都变成一幅图像,人们一旦明白了它的意义,便会永志不忘。而魏尔斯特拉斯用级数和解析变换……”“你想怎样?”毫不客气打断江远澜兴致的韦荷马生气了,站在江远澜身后的一个独眼青头皮的后生正朝韦荷马做十分下流的动作,他的舌头比狗的舌头还灵活。“我觉得大天才都是直觉主义者,读其著述,顿生疑团,经其道破,便涣然冰释。问题是在理论上评价数学的伟大,远比产生伟大的数学更难!是告诉学生去投靠解析,在‘空间中想象’中悔悟,还是诱导学生埋头几何学冗长的计算,在晕头转向的过程中获得体验?有没有第三条道路?我不想谁想?”江远澜用手背拍打着《韦氏大词典》的封皮,不胜烦躁地说:“我在虚度光阴!”

  韦荷马从江远澜假装恼火的表面读出江远澜饿得快不行的实质。事实上,韦荷马是在江远澜被抓走后的第二天黄昏来到看守所的。警察说江远澜既不吃秫黍糕山药蛋,也不吃糠糊糊腌酸菜,瞧他软得像麻袋片吧,警察还纳闷地与韦荷马探讨:虽然林子大了,但这也叫人?他放的屁都像庄严的汽笛。韦荷马相信警察不知道阿基米德死于一位罗马士兵之手的意义。韦荷马不相信毋吃大米宁死的江远澜算不出留着青山在这笔账,江远澜跟警察叫板,跟大米以外的所有粮食叫板是否有更诡谲的阴谋,韦荷马甚至和警察商量:“要不,就让他再在这儿呆着?晚几天再放他?”

  警察问:“他就是那个刚到县城,就被赶驴车的拉着在城门外兜了一圈,被骗去二十元的家伙?”韦荷马点点头。“他就是最会走棋却从不和他人走棋的家伙?”韦荷马点点头。“他就是半夜三更用凉水洗澡,一年洗澡三百六十五次以上的家伙?”韦荷马点完头以为警察的好奇可以告一段落,谁知,那位警察手成个“八”,支着不大的下巴颏儿:“哎,他怎么能记住全校一半男生的名字,却叫不来一个女生的名字?”“这要问你们,”韦荷马接过话茬儿:“就他,也能伤了风化?真是风化还是疯话?”

  警察也骂白马牙嗑瓜子总粘吐沫,红口白牙瞎说。韦荷马又问陷害江远澜的是谁?警察擤了一下鼻涕:“你们学校真正在培育人才,谁能赶上方向明的温柔典雅,谁能赶上方向明的花哨能耐,他不但把学校的彩旗给白马牙做了彩裙,还把学校的手风琴、月琴、扬琴搬了去,给白马牙献殷勤呢。”

  ……从看守所出来,江远澜不讲话,一句话也不讲。韦荷马告诉江远澜:“管你案子的警察叫毕家锁。”江远澜斜睨了韦荷马一眼,把夹在腋窝下的词典往紧里夹时,尖瘦尖瘦的肩膀几乎从衣服中刺出。韦荷马又问:“你回去是先洗澡还是先找方向明算账?”说这话时,正经过县副食品公司,尽管已经打烊,油腻肥厚的门板缝中还是散发出卤肉露骨的浓香,趴在石条台阶上的两条柴狗发着呜呜呜呜的声音,江远澜别过脸去,蹲在副食店对面街口的几个小贩卖着炒瓜子、干杏肉、沙棘枝、黑枣,一律愚蠢地半张着嘴,目送二人离去后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好一阵才响起。

  经过理发店、小五金店,经过皮货收购店、籽种店,经过杂货铺、修鞋铺,经过邮电局、粮食局时,夜风停了,江远澜不走了,他双臂合抱住《韦氏大词典》,问韦荷马:“稀里糊涂地把我关进去,稀里糊涂地又把我放出来,难道我有浏览公检法机关的兴趣?至少该问问话吧?”

  “瘦得像个西葫芦的人是谁?”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白马牙隔着窗玻璃指认嫖客时,反问警察江远澜是谁,她的脸上又何尝不是好奇?韦荷马做为知情者,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羡慕江远澜在爱情,乃至扩大到更宽泛的男女之情之事的刀枪不入。他拍拍江远澜的肩膀,拍得相当感慨。

  ……都走到羊巷,校门隐幻出现时,江远澜才深思熟虑道:“如果方向明赔我三十六斤大米,我可以既往不咎。”

  “明天一早就要去南坳了,要赔,也得从南坳回来吧?”韦荷马双手插在裤兜里,尽管兜是漏底的,他快速地捻着指肚,下意识地捻着。

  “可抓我的时候连让我吃一口饭的时间都没给!”江远澜说完,猛地掉转身,“去哪儿?”韦荷马急问。“买烟!”江远澜回话时,影子已经丈余长了。数盏灯影摇曳不定,有着微弱光芒的路灯突然同时灭了。

  ……江远澜费力地挪动着脚步,隐没在黑沉沉的小巷的深处,能听到马车颠簸向前,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飞扬的尘土扑面而来——是隐没在梦中的一场幻影吗?韦荷马伫立在原地,陪伴他的只有猛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叹息,他老婆说好了一过晚上八点不准回家,现在正是新闻连播时间,只是已经播报到了老挝民主解放阵线如何如何,韦荷马觉得校园里脏兮兮的湖水仿佛是熔化了的铅块,灰白色的光芒沉落在湖光之后变成了一条湿漉漉的毯子披在他的身上,又湿又凉。

  江远澜并不是去买烟,他去了西门外的3号兵站。不日前,就在小侉子和小程老师初次见面的那一刻,不是有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显眼地出现在校园吗,坐在那辆车上的是个参谋,他是请江远澜帮忙的。

  纯数学家通常是瞧不起应用数学家的,江远澜的脑子之所以出拐,是那位参谋答应在江帮助完成任务后,可以赠送给他五十斤大米。有关数学的学术著作可能有线性顺序,而数学家的头脑可能没有,更何况银灿灿五十斤大米的诱惑,只有机器人不受诱惑,江远澜边走边为自己开脱。

  在这风月无边的晚上,江远澜要解决炸弹投掷问题。限于军事机密,江要为3号兵站销毁一个废弃的军用仓库,这个军用仓库离万里长城——罗文皂段只有一百米的距离,稍有不慎,炸掉的很可能是长城及罗文皂村近千村民。

  江远澜坐在军营椅子上的刹那,觉得自己比方向明还混蛋,他的脸腾地红了;刚才经过的一排排灰色的营房变成了威风凛凛戴着面罩的仪仗,审视他不算,还把冷春的寒意全倾泄给了他。我让方向明气蒙了,要不我不会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江远澜如是告诫自己时,还想到尊贵的老虎像螃蟹吐沫一样吹着单簧管时的德性就是自己现在的德性。

  战士端来了热茶和蛋炒饭,扑鼻的香气激怒了他,他“腾”地站了起来,随手把椅子掼倒,“我不是来面对比黎曼曲面更可怕的挑战的!”他自说自话,怒气冲冲欲走时,竟没能找见门。幸好,这时几个参谋闻讯赶来,热情地把他围在了中央。“我是一个傻瓜!我糊涂透顶”,江远澜一边做着自我介绍,一边让参谋们赶快把问题摆出来。

  让江远澜对付炸弹何时从飞机上投下来,确定炸弹在什么地方击中地面,对江远澜来说轻而易举。他得知了有关时间和高度的某些数据,又扫了一眼军用地图上引爆点的经纬度,马上用毕达哥拉斯定理找到了解答。江远澜在求助公式,写出计算程序时,一边用一种断然的手势禁止任何提问和议论,一边自己时不时地嘟囔着……江远澜极不习惯在他演算时他人屏息无声的注视,他显得极其紧张和活跃,他随手在一页便条纸上写出Q=(c2…b2,然后在一张正式的纸上写出:1列自乘,2列自乘,相减,求平方根。他让参谋打出他的指令,又让另一个参谋把10来个数据填入1列和2列,江远澜凝神专注、神采焕发地又命令一参谋按照他的指令去计算,之后,他贯注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在3列中写出了答案。

  一位参谋在他的答案上盖上了“机密”字样,蓝色的“机密”章让江远澜又紧张起来,用刺人的凝视盯着时,还张大了嘴。

  ……参谋们把江远澜送出门,一辆上海牌轿车停在一棵粗大的榆树下,玉青色的榆钱儿正热情、繁重地把枝条压得不胜疲惫,摆晃个不停。一只有着优雅的忧郁和高贵的绝望神情的老鼠姥姥领着一群小老鼠直奔军营伙房去了。一位参谋握着江远澜的手说:“万分感谢您的支持,”并示意江上车。江远澜心里说浅尝辄止,嘴上也说:“浅尝辄止。”江的声音不大,再加上轿车的发动机正在发动,两位参谋分神地仰望猎户星座的三颗横向星,兵站对面的电影院高音喇叭又再播告南坳疫区的最新疫情,江远澜则坐着小轿车回到了学校。

  不知道是谁放倒了消息树,江远澜坐着警车离开校园,又坐着轿车回到校园的消息不胫而走。事情发生在黑咕隆咚的半夜,声称目击者的有一对猫头鹰和一双狐狸夫妻,包括近十位老师,其中包括被老婆关在门外,冻得唧唧缩缩的韦荷马。在去南坳的路上,师生们都说莫名其妙越来越邪乎了;江远澜拎着两个猪腰子形状的墨绿色的大饭盒,手臂摆动的幅度大得夸张滑稽,他生怕别人不知道地一路上用肢体语言炫耀:我带的全是大米,东北大米。

  南坳距县城八十公里,学校队伍行进到一半时,便闻到了焚烧死羊的强烈味道,这味道如一股回暖的气流,悄悄弥漫天空的同时传达出死羊达到高潮的信息。再等来到南坳,当地兽医们站在坍了垣墙、台角的戏台子上声嘶力竭地讲叙疫区各村的情况时,张菊花主任正带着我和几个同学筹备誓师大会。来自全省各地的兽医也正在搭帐篷、安锅灶。

  我注意到同学们的脸,尤其是杨美人、魏丰燕的脸如山丹丹,青春灿烂。我的脸青灰,一如友仁医学院大厅赭石色的墙面,苦菜花的晚辈。满打满算也才是术后的第四天,一路上,我像羊一样弓着腰行进,我的右手一直捂着右下腹的刀口,刀口不时有红如浆果,黄如杏汁的液体渗出,似有无数的蚊蚋在伤口正反两面若有所求地哼哼着穿行。

  一路上没见贾校长的身影,但此刻他却像“神行太保”出现在我们面前。站在他身后的还有戴着前进帽的刘主任和满脸慵倦,眼袋下垂的方向明。“好了吗?”他神态高深地问我。“好了吗?”贾校长又问一遍。

  贾校长从倾圮的后台走到前台时,光注意看稿子,被一个板凳大的土坑给绊倒了,身子狗吃屎一般准确地倒在戏台上,引起台下一片哄乱。他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后,没掸拂前身包括鼻尖、额头上的土,而是很威严地嗯了一声,然后说:老师们,同学们,校党委,校团委,校红卫兵大队部一致决定:

  一、由各班班主任、兼课老师及红卫兵中队长带队,深入南坳公社下属十一个生产大队,在消灭疫情、防止疫情进一步蔓延的同时,富有创意、因地制宜地上好文化知识课。

  二、由各班抽调十名男同学,参加埋尸队,主要负责集中深埋羊尸。不但要防范觉悟不高的老乡偷死羊、剥死羊皮,把死羊肉卖到大同市、口外的非法行为,还要高度警觉地富反坏右趁机煽动和破坏行为,必要时可押送公安司法部门严惩不贷。

  三、对活着或尚活着的所有羊只,不分绵羊山羊,一律进行羊瘟血清和疫苗的注射工作,并用3%—5%的六六六粉稀释之后给所有没断气的羊、特别是羊羔、母羊沐浴三分钟到五分钟,有条件,有经验的师生顺便给羊羔做一下断尾手术。生物老师可借死羊解剖讲解羊的有关知识,扩大自己的临床实践。

  四、在目前劳力和物资较为匮乏的前提下,可以焚烧一部分病情严重、生还无望的羊只,但必须是在废砖窑或闲置的炭窑中焚烧,不得暴尸于野。

  五、对羊圈、羊院、羊棚栏及羊食槽、水槽,羊鞭子、羊铲、羊饲料口袋及与羊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东西用5%高锰酸钾溶液喷射消毒,对羊倌、羊伴子进行培训指导,教育他们不得偷吃偷拿专门拨济给病羊,尤其是种羊的黑豆、胡萝卜和萄萄糖。

  六、针对疫情地区人心惶惶、悲观失望的情况,学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要有的放矢、对症下药地排演一些文艺节目,比如三句半,二人台,男女生小合唱等。毛主席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的语录要大力宣传,力求党群密切团结,师生密切团结,同仇敌忾、干净彻底全部地夺取这场消灭羊猝狙瘟疫的伟大胜利。

  几簇一抱粗的芨芨草不知怎么上了戏台的屋顶,它们在瓦缝中生长,在这春光融融,阳光酥酥的时刻,摇头晃脑地被风颠倒得不能自主,点缀其间的还有一种茎红红的、叶碎如枸杞、精美的花苞有鸽蛋大的无名花朵,也在风中摇曳着妩媚。

  台下师生们的热烈掌声让贾校长很受用,他在扫视台下时发现江远澜非但没鼓掌还背抄手,侧身跟韦荷马说着什么,韦荷马象征性地鼓了掌,贾校长把站在戏台一侧的小程老师招手叫过来,手捂着嘴,在小程老师耳朵根说了几句。小程老师明白地点点头,朝台下的江远澜扫了一眼,走下废弃的戏台,朝江远澜走去。

  同时朝江老师走去的还有我。我让腰弯的幅度再大一点,步子再碎,再慢一点,小程老师边走边侧目看我,我用右手死死顶住刀口,尽量让小臂和胳膊肘呈垂直状态,右手腕竭力朝外翻,让病态可掬。

  我和小程老师前后脚来到了江老师面前,三个人都走神得厉害。小程老师觉得我的姿式像溜冰。江远澜飘飘然的,好像连脚都没有了。小程老师让江远澜在埋死羊和给羊断尾这两项工作中挑一项。江远澜鼻子哼了一下,说:“羊吃的草,命也就是草,我是何许人?”说罢,他摇了摇头,那神情分明是他话一说出口,非把渺小的小程老师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似的:“我的精力和心情是用在我的数学研究上,上一周,我已经给贾校长打了报告,首先我要有个宁静的星期二,才好在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有机会研究费马大定理——可我到现在还没有宁静的星期二。”

  江老师的一席话让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基督遇难时的全部痛苦和全部光荣,我被逼到这个份上,我必须要成全江老师了。我对江老师软绵绵地说:“我要去给羊断尾。”江老师说:“天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恶毒!”我说:“我不恶毒,从不恶毒。”小程老师也忿忿地说,“让你的星期二星期三见鬼去!阿尔巴尼亚,”小程老师大声叫着江远澜的诨名:“这可是在中国!”小程老师警告着。“阿尔巴尼亚不在中国,它在世界的版图上。”江远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副不屑的神情:“到处是在进行着一场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越野赛跑,如果你不是疯狗的话,搞体育的恭喜你了。再有,通过你的表现,我突然意识到说了一辈子废话的孔老二也说过一句实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我要是艾森豪威尔,一枪先把你崩了!”小程老师说完,拉着我的手朝南坳公社所在地的下堡村走去。走到半路,突然暴雨如注,雷声滚滚而来,闪电好似一条条迅速游动的火蛇,使人目眩神迷。微微泛紫的乌云先是贴着南面的土崖土峁疾走,然后黑压压地向西南方向涌去,威严地把余下的半壁天空占据一尽,不论是挂满榆钱儿的榆树,还是已抽出指甲盖大嫩芽的槐树,新叶发白的杨树都被风吹得像黑珊瑚一样婀娜起舞。我注意到路边水淋淋的小草苍翠欲滴,没注意到进沟后一层又一层兀露的岩石被风雨磨削出卵形的基部,从沟底滋生的寒气、泥土味、牲口的粪尿味都被雨水冲出来了。

  一路上,一路路人马耍龙似的东奔西窜,或者拿着白森森的铁锹,或者拿着白晃晃的刀子、白瓷盆、白铁箱子。我和小程老师穿过吆喝声哨声喇叭声不断、火把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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