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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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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市长讲上海工商界过去做了一些工作,对国家有一定贡献的;在一些运动中,也能在全国工商界中起带头作用,希望这次大家上北京,在全国工商界中也起带头作用,努力工作,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
  “陈市长这番话,真是语重心长!”潘信诚慢慢睁开眼睛,赞叹地说。
  “是呀,”宋其文不断点头,“信老说的对,陈市长这番话针对我们思想顾虑讲的,批评我们消极情绪,鼓励我们积极生产经营,谈的很深刻。看上去陈市长对我们上海工商界特别关心哩。”
  “这还用说,”冯永祥显出深切了解党和政府方面情况的神情,说,“上海哪一件大事不是陈市长掌舵?!不但陈市长关心上海工商界,连中央也特别关心上海工商界哩!”
  柳惠光圆睁着两只眼睛,惊奇而又钦佩地望着冯永祥,觉得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商界的头面人物,不只是上海行情熟,连中央的行情也熟,简直像是政府的高级干部。梅佐贤和柳惠光一样,听了冯永祥这几句话,对他更加肃然起敬,暗暗佩服徐总经理有眼力,交上工商界这样人物,当然遇事要让他三分,结果决不会赔本的。林宛芝生平第一次和这些大老板坐在一块谈话,许多事都是闻所未闻,和过去冯永祥谈的工商界一些事体来比,仿佛了解得深了一层,更加透彻。同时,在工商界的大老板当中,冯永祥更显得出类拔萃,确是一表人材。她听得入神,头微微低着,马尾式的头发因此翘得更高。她的眼光注视着冯永祥乌而发亮的皮鞋,亮得皮鞋头那儿像是一面镜子,仿佛可以照见她的微微发红的脸。冯永祥的脚得意地一抖一抖,连他的脚和皮鞋也好像与众不同,高人一等。
  “阿永了解政府方面的行情,究竟比我们多,他说的非常之对,连千分之三的差错也没有。”
  唐仲笙听了宋其文最后一句话,不禁嘻着嘴笑了,他指着斜对面的冯永祥说:
  “其老真不愧是光华机器厂的经理,啥辰光都想到机器的精密程度,钻研业务可精哩!”
  江菊霞因为不满意刚才徐义德对她的冷淡态度,一直没开口。她坐在林宛芝旁边,有点自惭形秽,可是又没有机会走开。她怪冯永祥这次请客事先为啥不和她商量商量,不然她一定不赞成在徐公馆请,使她在林宛芝面前显得黯然无光。
  现在正好有个机会,让她对冯永祥发泄:
  “这么一说,阿永不是成了机器吗?”
  冯永祥没有理解她的心情,毫不在意地说:
  “我么,还不够当机器,”接着他把头摇摇,自鸣得意,语调也随之变了,谦虚里流露出自满,“我不过是工商界这副大机器上的一个小小螺丝钉罢了。”
  “阿永,你未免太谦虚了。”徐义德说,“你是我们工商界的重要人物,哪件事也少不了你!”
  冯永祥眉飞色舞,得意忘形地说:
  “当然,少了我这个小小螺丝钉,工商界这副大机器也转动不起来。”
  潘信诚讨厌冯永祥少不更事,目中无人,根本不把潘信诚和宋其文这些老前辈放在眼里。可是冯永祥在工商界是红得发紫的人物,又和党政首长经常接触,自己犯不着向他开第一枪,说不定啥辰光还要用上他。他不卑不亢地说:
  “妙喻,妙喻!”
  潘宏福站在他背后,见爸爸恭维冯永祥,他也赶上来凑热闹,翘起大拇指,对冯永祥说:
  “祥兄确是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年青工商界的杰出领袖!……”
  潘信诚回过头去,瞪了潘宏福一眼。潘宏福不敢再说下去。宋其文也不满意冯永祥这副腔调,他对潘信诚说:
  “北京这两次大会,令人满意,也令人兴奋。这两次会议明确了民族资产阶级的地位,和国家经济建设的前途。这么来,国旗上那颗星一时还掉不了。”
  金懋廉点头道:
  “其老看问题从大处着眼,究竟是在市面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物,比我们经验丰富,在重要关头,就看出与众不同的本事来了。”
  宋其文得意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嘴上却说:
  “那不见得,那不见得……”
  “其老在我们老一辈人当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见多识广,从光绪皇帝起,哪一个朝代兴衰,他不是亲眼看见的?做文章从大处落墨,大体是不会错的。我有许多事,都要先听听其老的意见,最后才拍板。”潘信诚说完了,望了冯永祥一眼。
  “不中用哪,我这副机器已经超龄啦。”宋其文微笑地摇摇头。
  冯永祥听出潘信诚的口吻有些不满,没想到刚才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是工商界的巨头,不但国内有影响,国际上也有声望,各方面都很照顾他。首长特别注意他的动向。冯永祥当然不好得罪他,可是又不好当面认错,那反而会把事情弄僵。他借着宋其文的话头,接上去说:
  “不,其老这副机器虽说超龄,可是保养得好,我看,再用三四十年,一点问题也没有。信老说的一点也不错,其老见多识广,是我们前辈。以后有啥事体,希望老前辈多关心关心小弟!”
  他偷偷地斜视着潘信诚:只见他微微一笑,不知道是满意的微笑呢,还是冷嘲的微笑。
  “是呀,这次在北京开会,其老也给我很多启发。”马慕韩说,“民族资产阶级的地位明确不变,可以说根本问题解决了。郑主任的报告,对‘三反’、‘五反’以后工商界出现的新问题,像利润呀,税收呀,公私关系和劳资关系呀这些问题,都有了明确的解决,这对我们工商界是很大的鼓励。今后,我们要特别努力生产,对郑主任所指示的第七点,不要再犯五毒,应当特别警惕。”
  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①郑主任在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代表会议上的报告发表以后,徐义德就仔细看了三遍,他大体也摸出中央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没有改变,但有一些具体问题,他认为还有进一步明确的必要。他觉得马慕韩把问题看得过分乐观一些,可是又不便正面批评他。他摆出不大了解具体情况的神情,向马慕韩提出了疑问:
  
  ①当时国务院叫政务院,设财政经济委员会,现已撤销。
  “有些问题,我还弄不大清楚。慕韩兄,我倒要请教请教。”
  “哪一方面的?”
  “比如说,利润吧。郑主任讲,按照不同情况,保证私营工厂按照资本计算,在正常合理经营情况下,每年获得百分之十左右,百分之二十左右,到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利润。这个利润是按正常合理经营的中等标准来计算的。某些工厂成本低、质量高,便可以得到比较多的利润。”徐义德一字不漏地按照原文背出来,一谈到利润,他眼睛里就闪发异样的光芒,神采奕奕地说,“按照资本额计算,问题就来了。一般老厂在重估财产的辰光,资本调整受到了限制,资本额都缩小了。如果同样创办一爿新厂,就拿我们沪江纱厂来说吧,要比现在的资本额多三四倍。这样,无形之中利润也受到很大的限制。新办的厂,虽然需要资本更多,但是工缴和价格不会比老厂高,利润不能按照资本额比例增加。这样,怎么能够鼓励私营企业的发展呢?”潘信诚的通达纺织公司所属的厂是老厂,他也认为重估财产把通达的资本估低了。他很欣赏徐义德的才干,真不愧是铁算盘,办厂精明,办事老练,只要他把算盘珠一拨,便把问题看出来了。他轻轻点点头:
  “德公看问题看的尖锐,是我们棉纺业的一把手。中央规定的合法利润不能说低,资本额问题不解决,合法利润便有落空的危险。”
  “信老说的,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特别是我们棉纺业,对于重估财产不少厂有意见,这问题一直没解决。现在谈到合法利润,这个问题更突出了。”江菊霞表现她掌握更多的材料,昂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还有我们私营棉纺业资金积累不易,经营管理和技术改进方面,也远不如国棉厂,我看,私营企业的发展前途是有限的。”
  潘信诚因为私营企业受政府的限制,不能自由发展,他巧妙地进一步把责任推到政府身上:
  “接受国家加工定货的企业,能不能发展,会不会壮大,那要看政府给的工缴利润多少而定了。私营企业本身是无能为力的。”
  “和这方面有关的,还有税收问题。”唐仲笙特别研究了郑主任报告的第五点,他说,“我看,今年征收的所得税计算有些偏高,别的行业我不十分清楚,拿我们卷烟业来说,不少厂商当面不讲,背后是有很多意见的。”
  “我们的税法专家,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客气了?”冯永祥看大家谈得有些忧虑,为了活跃活跃空气,他站了起来,拍拍唐仲笙的肩膀说,“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三百六十行,行行精通;谈到税法,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说在上海,就是在全国,你也是屈指可数的专家。”
  “过奖,过奖!”唐仲笙侧着身子向冯永祥拱拱手。
  “仲笙提的,确实是一个问题,我也听到不少厂商反映这方面的意见。”潘信诚马上想到潘宏福告诉他通达纺织公司系统下面的各厂所得税计算偏高的情形,希望申请复议,叫他止住了。他责骂儿子阅世不深,遇事都要冲锋陷阵,跑到别人的前头,弄不好,会碰得头破血流。所得税是普遍问题,别的厂商一定会提意见的,政府同意复议,自然有通达在内。他对徐义德说,“你们厂里这次计算怎么样?德公,是不是也有点偏高?”
  “当然偏高,”徐义德生气地说,“‘三反’以后,税局的人大变了,一点也不好通融,连从前沪江驻厂员方宇也不和我们搭界了。他调回局里工作,就不和我们往来了。最近梅佐贤打电话找他,公事公办,口紧得滴水不漏。……”
  “是呀,人变得真快!”
  “我看这次所得税一定要向税局申请复议,——这笔数字可不小呀!”
  柳惠光两只眼睛对徐义德愣着:
  “德公,申请复议行吗?别又说我们进攻了。”
  “惠光兄,别那么怕事。”徐义德看柳惠光太胆小,壮他的胆量说,“我们按税法办事,政府有啥错头好板?只是申请复议,也不是不交税。交税是我们工商界神圣的义务,可是谁也没规定我们要多交税啊!复议以后,应该交多少,我们就交多少,这也算得猖狂进攻吗?”
  “德公说的一点也不错,”潘宏福从爸爸那里得到指点,不提通达的事,给徐义德打气,好把他推上阵,说,“申请复议没有关系。”
  唐仲笙伸过头来,扫了每人一眼,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他知道:“五反”后工商界一些人都有点怕事,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吃点小亏也不愿再提意见。别的问题他可以不表示任何态度,但这是税法方面的问题呀,税法专家怎么好不开口呢?他想了想,说:
  “我看德公的意见对,所得税关系我们各行各业的切身利益,何况这也不是‘五反’退补,可以缓交,这要现款的呀!‘五反’以前,我们也申请复议过,只要意见提的中肯,政府也考虑修改的,从没说我们申请复议是猖狂进攻。‘五反’以后,申请复议,和过去的性质上没有不同,为啥不可以呢?所得税有的厂计算偏高,有的厂计算偏低,我们都提出来,申明复议,这样更没有问题了。慕韩兄,你说对不对?”
  马慕韩听徐义德谈了利润问题,又附和唐仲笙申请复议所得税的意见,他觉得上海工商界对中央的精神体会不够。他这次在北京开会,在中央首长面前拍过胸脯,认为郑主任的报告把工商界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了,工商界“五反”后的消极情绪很快就会过去的。回来传达这两次会议的精神本来是史步云的事,因为史步云会后出国,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去了,这责任就落在他身上。这两天市工商联准备传达,他先在核心分子当中谈谈,酝酿酝酿,所以很高兴接受徐义德和冯永祥的邀请。不料徐义德这班人思想上有这么大的距离,一般工商界的人更不必讲了,那他在中央首长面前讲的话不是变成空头支票吗?以后政府有事会不会再信任他?他能不能代表工商界拍板?这关系他个人利益和前途发展太重要了。他对工商界的切身利益并不是不关心,但和他个人前途发展比较起来,显得是次要的事了。他得首先说服核心分子,一般工商界的人就好办了。他刚才一直没有开口,想多听听大家意见,好针对每个人的思想顾虑,提出自己的看法,取得认识上的一致。他现在还不准备讲话,但叫唐仲笙逼上门来,躲闪不过去。他眼睛转动了一下,边想边说道:
  “郑主任的报告,只是原则性的,不可能做具体的解答。中央首长讲话,要照顾到全国各地。中国地方这么大,各地区情况又不同,讲具体了,反而不能解决具体问题。我认为这次工商联筹委会开的好,民建二次扩大会议开的更好,把我们工商界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了。郑主任的七点非常重要,我要详细传达的,大家也需要仔细研究研究。上海工商界的一些问题,我和史步云一同向中央反映了,在郑主任的报告里都得到解决。”说到这里,他有意望了潘信诚一眼:一方面暗示他在新雅酒楼所提的问题都反映了,而且解决了;另一方面表明他年纪虽轻,但代表工商界说话和办事也很老成持重的。他接着说,“所得税问题,郑主任也讲到了,并且中央财委已经下令通知各地财委认真检查,对个别行业厂商计税不当的,不论是偏高或者是偏低的,都可以由各地税务复议委员会复议,多退少补。民主评议的工商业户,选择典型,要经过协商,求得适当。所得税计算偏高的厂商完全可以申请复议,保证没有问题。我同意德公和仲笙兄的意见。要是有问题的话,我马慕韩出面给政府交涉!”
  徐义德听马慕韩这些话,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马慕韩支持他的所得税意见;不高兴的是从马慕韩的语气里流露出来的情绪还是太乐观。他暗示地说道:
  “原则问题当然是解决了,就是这些具体问题解决起来麻烦。”
  “德公这话也对。橡胶业有同样的感觉,中央原则问题解决了,执行起来,困难仍旧不少,首先是计划化问题,橡胶业产品种类繁多,建立成本会计制度有困难。这是计划化的致命伤。合法利润率也有问题,合法利润率规定以纯利比总资本额计算,但是各厂生产条件和资金周转率各有不同,怎样制定合理价格呢?”金懋廉一方面提出例子证明徐义德考虑的周到,另一方面又希望工商界的积极性快点发挥,别牵连到信通银行也没有生意好做。他很巧妙地把话一转,说,“不过,这些具体问题,只要地方政府帮助,我看也容易解决的。”
  徐义德听金懋廉的前半段话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金懋廉究竟不愧是金融界的老手,熟悉各行各业的情况,提出橡胶业的例证,显得他刚才那两句话更加有力了。但他听到后半段,脸上得意的神情如同一阵急风似的消逝得无影无踪,可是又无从反驳,顺着金懋廉的话说道:
  “问题就在这上面,中央的决定都很正确,担心的就是地方干部执行问题。希望地方财经干部也要把郑主任这篇报告好好学习一下。地方要切实执行,不能打折扣。”
  马慕韩打通徐义德的思想顾虑:
  “这没有问题,中央财委主任说的话,地方财经干部会不执行吗?”
  “这个……”
  唐仲笙想用税收问题来进一步说明还有不同的意见,可是老王走到阳台那儿来,弯着腰,附着徐义德的耳朵,低声地说:
  “饭准备好了。”
  徐义德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向客厅里让:
  “进去吃饭吧,边吃边谈……”
  “肚子倒真有点饿了。”潘信诚站了起来,首先走进客厅,宋其文他们接着一个个跟了进去。
  约摸过了点把钟,潘信诚和宋其文他们陆陆续续从大餐厅那边走了出来,最后走出来的是江菊霞、唐仲笙和冯永祥。冯永祥以主人的身份,请大家在客厅里歇一会。大家刚坐下,江菊霞看了看手表,对马慕韩说:
  “现在还早,你离开上海半个多月了,信老很久也没有上公会里来,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向你们汇报汇报公会最近的一些情况?”
  “这个……”马慕韩见还有别的行业的朋友在,谈起来,怕不方便。他知道潘信诚一过了十点就要准备睡觉,便说,“看信老的精神怎么样?快到信老睡觉的时间了,我倒无所谓。”
  潘信诚今天精神特别好。他不大出来走动,每次出来,总希望多领领行情,恨不得一锄头挖个金娃娃。马慕韩从北京回来,他更希望深谈一下。他看出马慕韩不想谈的样子,不愿要求他谈,只是说:
  “吾从众。……”
  徐义德想开口,却叫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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