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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我说。“他不是存心的。他收回就是了。”
“那么让他说他收回。”
“你把刀子收起来,他会说的。”
那个人看看我。他看看朱厄尔。朱厄尔现在安静下来了。
“把刀子收起来,”我说。
那个人把刀子折了起来。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爹说。“看在老天爷的份上。”
“告诉他你不是存心的,朱厄尔,”我说。
“我方才以为他说了些什么话了,”朱厄尔说。“正因为他是——”
“行了,”我说。“跟他说你不是存心的。”
“我方才不是存心的,”朱厄尔说。
“他最好还是小心点儿,”那人说。“骂我是一个——”
“你以为他不敢骂你吗?”我说。
那人瞅了瞅我。“我没这样说,”他说。
“你连想也别这样想,”朱厄尔说。
“别说了,”我说。“走吧。开路吧,爹。”
大车往前移动了。那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朱厄尔没有回过头去看。“朱厄尔可以把他揍扁的,”瓦达曼说。
我们接近山顶了,那些街道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汽车在这里来回飞驰;两头骡子把大车拉上山顶,进入街道。爹勒住牲口。一条街往前延伸,通向开阔的广场,在那里,法院前面矗立着一座纪念碑。我们再次登上大车,遇到的行人都转过脸来,带着我们熟知的那种表情;只有朱厄尔没有上车。大车已经启动了,他仍然没有上来。“上车呀,朱厄尔,”我说。“快点。咱们离开这儿吧。”可是他仍然不上车,却把一只脚搁在后轮转动着的车轴上,一只手攀住车顶棚柱,车轴在他脚底下顺溜地转动着,他又提起另外一只脚,整个人蹲在那儿,笔直地瞪着前方,一动不动,瘦骨嶙峋,脊背直挺挺的,仿佛是从一块窄木板里刻出来的半蹲的人像。
53 卡 什
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不是送他去杰克逊,便是让吉利斯皮来控告我们,因为他已经有点知道是达尔放的火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已经知道了。瓦达曼看见达尔干的,不过他赌咒说除了跟杜威·德尔说了以外他再没告诉别人,而她也关照过他千万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可是吉利斯皮还是知道了。反正他迟早也会猜到的。就凭那天晚上他所看到的达尔的奇怪举止他也会猜到的。
因此爹也说了:“我琢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朱厄尔说:
“你打算现在就对付他吗?”
“对付他?”爹说。
“抓住他把他捆起来,”朱厄尔说。“他娘的,难道你还要等他把牲口和大车也都放火烧掉吗?”
不过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必要。“这样做没有什么必要,”我说。“我们等艾迪入了土以后再说。”一个大半辈子都要关起来的人,在还没关进去的时候还是该尽可能享受些乐趣的吧。
“我想安葬的时候他还是应该在场的,”爹说。“上帝知道,这是我的劫数哪。祸事一旦开了头就好像再也没完了。”
有时候我真拿不准谁有权利决定一个人是疯了呢还是没有疯。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谁也不是百分之百疯狂,谁也不是百分之百正常,大多数人那么说,他也就那样了。好像事实如何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他表现的时候大部分的人对他抱的是什么看法。
看起来是因为朱厄尔对他太苛刻了。当然啰,让艾迪离杰弗生镇这么近是把朱厄尔的马卖掉才办到的,就这个意义来说达尔企图烧的是他那匹马造成的价值。不过在我们过河之前以及之后,我都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他从我们手里把她接走,用某种圣洁的办法把她藏起来,这倒是上帝的一种祝福,因此在我看来,朱厄尔拚了命把她从水里救出来反倒是多少违背了上帝的旨意,接下去达尔觉悟到我们当中应该有人出来有所行动,我几乎可以相信他在某种意义上是做对了。可是他放火烧了人家的谷仓,差点儿把别人的牲口烧死,使他的财产受到损失,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从这点看,那他的的确确是疯了。也就是说,他和别人不能想到一块去。我想,除了同意大多数人的看法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件丢人的事。大伙儿好像早就把那句很正确的古老的格言抛诸脑后了,那句格言说:无论何时都要钉紧钉子,刨光边缘,就像给自己打、为自己所用的一样。天底下好像总有一些人有可以用来盖法院的光滑、漂亮的木板,而别的人只能有配搭鸡棚的粗木料。不过,与其盖一座徒有其表的法院还不如盖一个结结实实的鸡棚呢,两样东西盖得都好也罢盖得都坏也罢,反正不会使一个人觉得舒服些或是觉得难过些。
就这样我们走在街道上,朝广场走去,这时候他说:“咱们最好还是先送卡什去让医生瞧瞧。我们可以把他留在那儿,以后再回来接他。”这话说得不错。这是因为我和他出生的时候挨得近,差不多隔了十年朱厄尔、杜威·德尔和瓦达曼才开始相继出世。我和他们自然也很亲近,可是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是老大,他所做的事我都是已经想到过的——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爹先瞧瞧我,接着又瞧瞧他,嘴里在嘟嘟哝哝。
“走吧,”我说。“咱们先把大事办了。”
“她是希望大家全都在场的,”爹说。
“咱们还是先送卡什去医生那里,”达尔说。“她可以等等。她已经等了九天了。”
“你们都不明白。”爹说。“要是你和一个人年轻时就处在一起,她眼看你变老,你也眼看她变老,眼看老年就这样来临,而你又听见这样的一个人说没有关系,你就会知道这是从冷酷的世界、从一个男人的全部痛苦和磨难里得出的真理。你们都不明白。”
“咱们还得挖坑呢,”我说。
“阿姆斯蒂和吉利斯皮都让你先捎话来,”达尔说。“你不要现在先去皮保迪大夫那里吗,卡什?”
“走吧,”我说。“腿现在不难受。还是按部就班办事的好。”
“要是只剩下挖坑,”爹说。“咱们还忘带铁鍬了呢。”
“对了,”达尔说。“我去找五金行。咱们只好买一把了。”
“挺贵的呢,”爹说。
“你不舍得为她花钱?”达尔说。
“去买一把吧,”朱厄尔说。“来,拿钱来。”
可是爹还在说个没完。“我想咱们会借到一把的,”他说。“我想这儿也总有好心人的吧。”于是达尔坐着不动,我们继续前进,朱厄尔蹲在后档板边,瞅着达尔的后脑勺。他很像一头恶犬,那种狗从来不叫,绷紧了拴它的绳子半蹲着,随时会扑向它盯着看的猎物。
他保持着这种姿势,直到我们来到本德仑太太的房前,他听着屋子里传出来的音乐,一面用他那恶狠狠的眼白紧盯着达尔的后脑勺。
音乐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那是一种留声机的声音。声音很自然,就像是乐队在演奏以的。
“你要不要去皮保迪大夫那里?”达尔说。“他们可以留在这里告诉爹,我送你去皮保迪大夫那里然后再回来接他们。”
“不用。”我说。还是快点让她入土为安的好,既然我们已经快大功告成了,就单等爹借铁锹回来了。他顺着街往前赶车,一直来到音乐传出来的那所房子。
“没准这家人家有铁锹,”他说。他在本德仑太太房前勒住牲口。好像他预先知道似的。有时我独自思忖,要是一个勤快的人能像懒人天生会找到自己的偷懒办法那样预见自己的工作途径,那该有多好。他就停在那里仿佛他预先知道似的,就停在传出音乐声来的小小的新房子前面。我们等候在那里,听着音乐。我相信我可以杀苏拉特的价,压到用五块钱把他的那台唱机买下来,音乐就是让人心旷神怡。“说不定这家人家有铁鍬,”爹说。
“你要朱厄尔去呢,”达尔说,“还是我去更合适?”
“我看还是我自己去吧,”爹说。他爬下去,走上小道,绕过房子朝后面走去。音乐声停止了,接着又响了起来。
“他也能借到的,”达尔说。
“是啊,”我说。就好像他知道似的,仿佛他能看透墙壁,预见到未来十分钟会发生的事似的。
只不过已经超过十分钟了。音乐声停止了,好一会儿都没有重新开始,她跟爹在房子里面谈着。我们则等候在大车里。
“你还是让我送你去皮保迪那里吧,”达尔说。
“不,”我说。“咱们先让她入土为安。”
“他还回不回来呀,”朱厄尔说。他咒骂起来。他开始从大车上爬下来。“我要走了,”他说。
这时候我们看见爹回来了。他拿着两把铁鍬,绕过屋角走来。他把铁鍬放进大车,自己爬上来,我们便驱车朝前走。音乐再也没有响起。这时,爹正回过头去看那座房子。他像是把手稍稍举了一下,我看见窗子那儿帘子撩开了一点点,里面是她的脸。
可是最最古怪的还是杜威·德尔。我简直吃了一惊。我很久以来就明白人们有理由说达尔不正常,不过那都不是出于个人的恩怨。仿佛达尔也是身不由已,跟你我一样,你为此事发火就跟踩在泥潭里溅了一身稀泥时冲着泥潭发火一样毫无道理。还有我总觉得他和杜威·德尔之间有些事情是心照不宣的。要是让我说我们哥儿几个当中她最喜欢谁,我得说最喜欢的是达尔。可是等我们把坑填上,盖好,赶了大车走出大门,拐进那两个人等着的巷子时,当他们走过来朝他挨过来他往后闪缩时,扑向达尔的竟是杜威·德尔,当时就连朱厄尔也还没顾得上动手呢。这时候我相信我知道吉利斯皮是怎么知道他的谷仓会起火的了。
她没有说一个字,甚至也没有看达尔一眼,可是当那两个人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他,说他们要带走他而他往后面缩时,她像只野猫似的朝达尔扑去,这样一来,两个家伙中的一个只得腾出手去拉她,不让她像只野猫似的对着达尔又是抓又是撕,这时,另外那个人、爹和朱厄尔把达尔推倒在地,压住他不让他动,达尔眼光朝上看着我。
“我原来以为你会告诉我的,”他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居然一声也不吭。”
“达尔,”我说。可是他又挣扎着和朱厄尔以及那个人打了起来,另外一个拦住杜威·德尔,瓦达曼在大声叫嚷,朱厄尔却在说:
“杀死他。杀死这个狗娘养的。”
事情弄成这样真是糟糕透了。真是糟糕透了。活儿干砸了,人是脱不了身的。他脱不了身了。我想跟他说这一点,但是他仅仅说,“我以为你会告诉我的。并不是我想……”他说,接着大笑起来了。另一个家伙把朱厄尔从他身上拉开,于是他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我想跟他说清楚。我真希望我的身子能够动,甚至能够坐起来。可是当我想跟他把事情说清楚时他仅仅是忍住了笑,抬起头来看我。
“你想让我去吗?”他说。
“这样对你比较好,”我说。“那边挺清静,没人打搅你,也没有别的事儿,这样对你比较好,达尔,”我说。
“比较好,”他说。他又开始大笑。“比较好,”他说。他不可能说这句话光是为了哈哈大笑吧。他坐在地上笑了又笑,我们看着他,事情太糟了。弄成这样真是太糟了。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可笑的。故意毁掉别人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毁了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这不管怎么说也是不对的嘛。
可是我拿不定谁有权利说什么是疯,什么不是疯。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好像有另一个自我,这另一个自我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正常和不正常,他怀着同情的恐惧与惊愕注视着这个人的正常的和不正常的行径。
54 皮 保 迪
我说:“我琢磨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让比尔·凡纳把自己当牲口治,可是肯让安斯·本德仑用生水泥糊弄的,准是比我多两条腿的畜生。”
“他们只不过想让我不那么痛苦,”他说。
“只不过?见鬼去吧,”我说。“阿姆斯蒂怎么这么笨,就让他们重新把你抬上大车?”
“腿眼看在一点点好起来,”他说。“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可以耽搁。”我只好瞪大眼睛看他。“再说我也不觉得难受,”他说。
“你断了一条腿,在没有弹簧的大车里颠了六天,躺倒了不能动还跟我说不敢得难受。”
“我是没觉得太难受嘛,”他说。
“你是说,没让安斯觉得太难受吧,”我说。“他把那个可怜的人儿扔在大街上,给他铐上手铐好像他是个杀人犯,也不觉得难受吧。别跟我说什么难受不难受了。为了敲掉水泥不得不揭去六十多平方英寸的皮,你也觉得不难受?下半辈子得用一条短腿瘸着走路——如果你还能走的话——还说不难受?用水泥,”我说,“天哪,安斯干脆把你带到靠得最近的木材厂,把你的腿往锯子底下一塞,岂不更加省事?这样倒真能把脚治好呢。接着你再把他的脑袋往锯子底下一塞,这样你们一家人就全得救了……安斯这家伙上哪儿去啦?他又在鼓捣什么了?”
“他把借来的铁锹送回去,”他说。
“那是不假,”我说。“他当然得借把铁鍬,好把老婆埋了。他还巴不得能借到一个现成挖好的坑呢。你们哥儿几个没把他一块儿扔到坑里去,真是太可惜了……这样疼不疼?”
“没什么,”他说,可是黄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下来,他的脸白得象吸墨水纸一样。
“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说。“到明年夏天你就能用这条腿一蹦一跳了。那时你就不会觉得难受了,还说没什么呢……如果说你多少有点儿运气,那就是弄断的还是上回断过的那条腿,”我说。
“爹就是这么说的,”他说。
55 麦 高 恩
我当时恰好在处方柜后面,正在倒巧克力浆,乔迪到后面来说,“嗨,斯基特,前面有个女的要看医生,我问她要看什么医生,她说她要看在这儿应诊的大夫,我告诉她这里没有大夫应诊,她就愣愣地站在那里,朝店堂后面看。”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说。“让她上楼去艾尔福德的诊所。”
“是个乡下女人,”他说。
“让她上法院看热闹去,”我说。“告诉她所有的医生都上孟菲斯开医生大会去了。”
“好吧,”他说,转身走开去了。“乡下姑娘像她那样就算标致的
“等一等,”我说。他站住了,我走过去从门缝里往外张望。不过我看不清楚只知道她那双照在灯光底下的腿长得不错。“你说她挺年轻,是吗?”我说。
“乡下妞儿像她这样就算很够味儿了,”他说。
“拿着这个,”我说,把巧克力浆往他手里一塞。我脱掉围裙,朝店堂前面走去。她真是挺漂亮的。是那种黑眼睛的妞儿,你要是对她用情不专,她准会给你捅上一刀。她真是挺漂亮的。店里没有别人,正是用午餐的时刻。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我说。
“你是大夫吗?”她说。
“那当然,”我说。她不看我了,眼光朝四下里瞟了瞟。
“我们到后面去说好吗?”她说。
虽然只有十二点一刻,我还是走过去关照乔迪给我望望风,老头来了就吹声口哨,一般说他一点钟以前是不会回来的。
“你还是省点事吧,”乔迪说。“他知道了会一脚踢在你屁股上把你开除,快得你眼皮都来不及眨。”
“他一点钟之前绝对不会回来,”我说。“你会看到他进邮局去取信的。你现在眼睛睁大点儿,有情况给我吹一声口哨。”
“你想干什么?”他说。
“你给我瞧着点儿,我待会儿告诉你。”
“你不让我当帮手吗?”他说。
“你他妈的想到哪儿去了?”我说:“你以为这儿是配种站吗?你给我好好看着。我要去检查病人了。”
于是我就朝后面走去。我在镜子面前停了下来,抹抹头发,接着我朝处方柜后面走去,她就等候在这里。她正在看药柜,这时又把眼光转向我。
“好了,小姐,”我说;“你哪儿不舒服?”
“是妇女的麻烦事儿,”她说,注视着我。“我有钱,”她说。
“哦,”我说。“你有了妇女的麻烦事儿呢还是因为妇女的麻烦事儿到现在还不来?如果是那样,你算是遇到好大夫了。”那些乡下人也真是。在一半的情况下她们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在另一半的情况下她们又说不清楚。钟面上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了。
“不是的,”她说。
“什么不是的?”我说。
“我那个不来了,”她说。“就是这样。”她瞧着我。“我有钱,”她说。
现在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哦,”我说。“你肚子里有了一样你本来不想要的东西。”她盯着我看。“你希望保住它还是希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