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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学生吧?”
他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几分钦羡。
我的脸涨红了,却没有勇气否认。或许我身上的学生气就是那么浓。
“是。”
我的声音很轻。
武警战士友好地笑了,象是对我,又象是对他的同伴说:
“哎,今天省劳动人事厅和经贸厅联合组织人才引进洽谈会!”
我的心忽然悸动了,周身滚过一阵热,每一根神经都在这一可震颤起来。是“吉人天相”,还是“老天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在我第一个海口的早晨,在这红日初升的时候,上苍竟然给了我这样的关照。
“在什么地方?”
我的嗓子在这一瞬间激动得哑哑的。
“就在省政府隔壁的名苑宾馆。”
武警战士向前面指了指。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之间一片白墙黄瓦的庭院式建筑,崭新地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椰树后面。昨晚天黑,我虽然路过,却没有发现。
“谢谢!”
我拙笨地对着两个武警战士深深地鞠了一躬,那是由衷的谢意。
我没有再去看两个武警战士的神情,在海口充满朝阳气息的晨风中狂奔开去。
2
名苑宾馆的院内此时已经来了不少人,一个个抻着脖子,东张西望地找寻着自己的目标,看那架势显然没有一个是来招聘人的,应该都是和我一样前来找工作的主儿。
我粗略地扫视了一下这些或许将成为我的竞争对手的人们,发现除去不少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还有许多看上去风霜满面的中年人。女性也不少,端庄的,妖冶的,鱼龙混杂。所有人的脸上都透着一份难以掩饰的焦躁的期待。大约是所有在内地耐不住寂寞,或者渴望在最短时间内飞黄腾达的人们都拥挤到这座不久前还默默无闻的岛屿上来了。我不禁有些心慌意乱,面对着如此众多的竞争者,自己成功的希望究竟有多大呢?怀里那张肄业证书更是让我鼓不起勇气来。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北回归线内的太阳总是这样直截了当地照射着万物,不管你接受还是拒绝。
前来招聘的人依旧一个也没露面。
我摸摸被太阳烤得发烫的头顶,开始烦躁起来。当然那个指引我来这里的武警战士不会拿我寻开心,眼前这些同样焦灼地等待的人们也印证了这场招聘会存在的真实性,只是那些手握了人事大权的老爷们如果不是昨夜睡得太晚,就是拿我们这些渴求着一份维系生活,甚至生命的工作的人们当玩物来耍弄。当然,他们是不会,也不用理解我们此刻的心情的,他们早就占好了各自的位置,他们无需如我一般睡在恐怖的“性病防治中心”里,他们更不用去考虑一盘炒河粉的价格,所以,他们尽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或许起床后还要泡泡茶馆,要么在办公室凉爽的空调下和哪位漂亮的女同事插科打诨逗逗咳嗽。应聘者永远在等待着,我们中国人多,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所以,招聘者们永远不担心招不到他们所需要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我身边站了一个人,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在看我。
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我敢说,虽然他的年龄比我大,但书卷气比我还足。他的掖下夹了只公文包,却怎么看都显得那样不协调,就象小孩子打了条大人的领带,一不留神就让人当做系着的红领巾。
我和他四目,不,是六目相对,因为他还戴了一副多少显得有些过时的“秀郎架”眼镜,彼此相视一笑,都笑得有些尴尬,有些羞怯。
“来应聘的?”
他讪讪地先开了口,听口音象是南方人。
我点点头,从他脸上看到同道者的欣慰。
“怎么还没有用人单位的人来呀?”
我自言自语着,其实是想引起他的共鸣。有个人聊聊总比这样干站着强啊。
“你不知道?”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什么?”
我不明白。
“海南的单位都是上午十点钟才上班的。”
原来如此!
我看看表,现在还不到九点钟,难怪一个招聘单位的人都看不到呢。这大特区什么都特别,连上班时间都和其它地方不一样。
“海南是热带地区,人们晚上休息得晚,所以早上上班就晚。他们下午要到三点钟才上班,为了躲避中午的高温。……”
戴眼镜的小伙子很了解行情地给我介绍着,看来他来海口一定有些时日了,不然怎么对这里的情况了解的这么清楚。
“你来海口多久了?”
我问他。
“才三天。”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三天?!”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不出,这个白面书生倒是个“侦察兵”的料子,三天就把情况摸得这么清楚,真是有心之人。
“那你干吗也来这么早?”
我不解地问。
他很诚恳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早来了也没用,可这心里就是不塌实。告诉你,我是特地为这次招聘会从江西赶来的。”
我同情地点点头,说实在的,即使我昨天就知道了这个招聘会的信息,也知道了海南企事业单位的作息时间,我也还是会和他一样,早早地就赶来守着的,我相信这院子里所有的应聘者都会是这样,要知道,一份工作,对于我们这群赤手空拳的冒险者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啊!
“你海口有熟人?”
我想起他刚才说是专门为这次招聘赶到海南来的,如果没有人给他消息,他又怎么会知道这千里之外的讯息呢。
“我有个大学同学分配在海口。”
我说吧,难怪他对海南了解的如此清楚。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们,脸上透出些不安。
“来应聘的人真多。”
“是啊!”
我也发现院子里的人比我刚来时又多了很多。这个招聘会怕是准备了再多的职位也不够大家抢的。
“听我同学说,现在来海口找工作的人多得不得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
“我如果不是在我们单位实在闲得没有事情做,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他大约实在是闲得发慌,对我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讲起了他的身世。
这个名叫邹强的小伙子毕业于南昌的一所大学,所学的专业是企业管理,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一家国营企业工作,没想到报到时却被安排在企业的工会里工作,整日做些发发肥皂、毛巾之类的劳保用品的工作,跟他所学的专业整个一个风马牛不相及。他咬牙熬了两年,又考回母校读了研究生,好不容易盼到研究生毕业,本想留校教书算了,可偏偏学校那年没有用人的计划,他竟然被分配到妇联去了。
“还不如在原来的企业呢!”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啊!”
他痛苦地摇摇头。
“人家妇联来要人的时候说了,我们那里都是女同志,平时连搬个办公桌、文件柜什么的都找不到个男劳力。你看,我一个硕士,在人家眼里就是个‘劳动力’!”
他脸上自嘲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就琢磨着换个单位。可我们妇联,你瞧,说出来都好笑,是吧?我们妇联就是不放。没办法,我家是农村的,在南昌可以说是举目无亲,想托个关系,走个后门都没那本事。正巧,我同学来电话说海口在招聘人才,我也知道国家正在开发建设大特区,想想这也许是我改变现状的唯一的希望了,我就混了几天病假,跑到海口来了。如果找不到工作,我还得回妇联混日子去。”
看来这世界上有比我还郁闷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我们的前途在此刻都充满着未知,谁也不能肯定等待我们的将是机遇还是又一次的挫折。
我无言地与他面对,看到他眼镜中映着的一张茫然的脸,那是我的脸。
院子里忽然骚动起来,我和他几乎同时循声望去,却见有几个搬着桌椅的人从宾馆的大堂中走出来,开始布置招聘会场了。
或许我们的希望就要从这里开始了。我看看邹强,后者的眼中也一扫刚才的倦怠,熠熠地亮了。
3
十点半钟的时候,名苑宾馆的院子里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近百家招聘单位的展台,这其中既有政府机构,也有企业单位,看看各个单位的简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中资的,外资的,中外合资、合作的;国营的,集体的,私营的,凡你能想到的,这里都能找得到。再看那些用人单位的名称,就更是令人瞠目结舌了,除去政府部门的单位,其它的,尤其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司,那名称简直蝎虎得吓人,“环球”、“国际”、“世界”之类的定语随处可见,而且动辄就是“××集团”、“××总公司”,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一下子撞进了什么世界五百强企业年会之类的场合了。
我眼也花了,头也晕了,周围又满是拥来挤去的人们,想要仔细看看招聘单位的简介都立不住脚,于是我干脆也不管不顾了,挤到一个单位的展台前就拿登记表,一会工夫,手里已经掐了厚厚一迭。
“找到合适的了吗?”
忽然有人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扭头一看,是邹强,开始领登记表的时候我们俩就分开了。这家伙手里也捏着一沓登记表。
“还没来得及看呢。你呢?”
我看看他涨得通红的脸,问。
“交上去了几张,这不,又拿了点儿。”
他抖抖手里的表格。
“我也得填表了。”
我四下张望着,想找一个可以踏踏实实写字的地方。
“那边拐角的地方有个窗台,我们到那儿填去。”
邹强看透了我的心思,拉了我就走。
我和邹强来到宾馆主楼和院墙之间的一处空地上,这里是个死角,站在院里看不见,山墙上有几个窗户,窗台虽不宽大,却很平整,正好写字。
我和邹强各据一个窗台,开始填表。
我先简单地翻看了一下手里的表格,除去用人单位的名称不同,格式,甚至印刷的规格都一样,显然是统一制作的。第一张登记表上的用人单位是“沪海国际实业有限公司”,第二张上写的是“吉岛企业集团”,第三张则是“泛亚工贸总公司海南分公司”,……我还没翻完,就已经不由得敬佩起那些给公司取名字的人们来,如此响亮的名称,让人一看就先肃然起敬,心存惶恐了,在商场上岂不战无不胜?不过,如果这几家公司比拼一下,那究竟鹿死谁手呢?倘若“国际”和“世界”比较起来,哪个更大,哪个更强呢?不过这现在似乎还不是我需要关心的问题,管它什么国际、世界,亚洲、中国的,现在不是我去挑剔别人的时候,谁给我个能够立刻安身立命的工作,谁就是我心中的最好。
登记表上的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姓名、年龄、籍贯,学历、工作经历及特长,还有联系地址、电话等等,我暗自庆幸出门前记下了招待所的地址和电话,不然人家真要录用了,怎么通知我呢!
我很快地把手里的所有表都填完了,心里琢磨着就算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这么多家单位怎么也总得有那么一两家看上我的吧。这就叫“广种薄收”,网撒大了,还怕捞不着鱼?如今这些公司看上去大多是从内地过来的,同样面临着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问题,即使从原籍带来些骨干和心腹,比如马大庆他们公司,但大部分员工还得通过招聘解决,虽说自己的学历并不怎么过硬,可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应该还是可以的,只要给我个机会,这么多名称吓人的公司,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混上个经理、主管的干干,等路子趟开了,经验攒足了,瞅准机会,没准儿咱也撮个什么“环球”、“国际”一类的公司,自己过把老板瘾呢!
“填完了没有?”
邹强凑过来,问。
我赶忙收了自己的遐想,敛起窗台上的登记表。
“好了。”
“那就别愣着,快交去吧!”
邹强说着,率先迈开步子奔招聘会场去了,我也急着忙慌地跟在他后面,往黑压压的人群里冲去。
4
我把填好的登记表分别交到各家用人单位以后,浑身上下就象水洗过一样,被汗湿得透透的。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肆无忌惮地烤着院子里的人们,招聘单位的展台上都支起了遮阳伞,苦了的只是我们这些应聘的人。间或有人中了暑,在一片惊愕的尖叫声中倒下去,但没有倒下的人们却都一如既往地坚持着,一张张蒸腾着红潮的脸上翕动着干裂了的双唇,渴望的眼睛,耸动的耳朵,伸长的脖子,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家家展台上,集中在招聘者面前的那一沓沓登记表上,每个人都生怕无意间从自己的耳畔、眼前,漏掉那难能可贵的,关系到他们的命运的不容错过的机会。
我的眼睛在我递交了登记表的那几家单位的展台前忙碌地逡巡着,嘈杂的人声让我狠不得把耳朵分割成几份,安插在那些手握生杀大权的招聘者的嘴唇下。头已经被晒得有些发蒙,眼前白亮亮的阳光甚至让我看不清展台后那一张张倦怠的脸,努力地抻着的脖子已经僵硬得连酸痛的感觉也没有了,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烦躁的摇着折扇的招聘者们却依旧都是那么不紧不慢。这才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我顾不上去看身边邹强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那份和我一样的焦灼不安。
“要是今天找不到工作,我就得回南昌去了。”
刚才在等着招聘会开始的时候,他对我说。
“病假单就那么几天,再说,旅馆也住不起了。”
他的语气中满是无奈。
同时天涯沦落人哪!我不知道如果自己也找不到工作该怎么办。至少邹强可以厚了脸皮再回他的妇联上班,可我呢?我才真是山穷水尽,毫无退路呀!京城中伤心的父母,失望的哥姊,还有那些儿时的伙伴,昔日的朋友,他们都把我这次的远行看作我最后的机会,我不能,也没有了任何再次失败的资本,从我被学校开除那天起,我就注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人生,无所依靠地寻求一条自己的出路。如果不想在平庸和无奈中度过漫长的生命,我就只有不顾一切地前行。
“你怎么不住在你同学那儿?”
我不解地问邹强。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还没分上自己的房子,住的是集体宿舍。”
我无话可说了。
“你住的招待所贵不贵?”
邹强问。
“还凑合,一天三十。”
“一个床位?”
“不,是一个房间。”
邹强的眼睛瞪得滚圆。
“这么便宜?”
我苦笑了一下。
“就是环境差点儿。”
“再差的环境也值了!”
邹强羡慕地直咽吐沫。
“现在连三十块钱一天的床位都难找!”
看来我还真得好好感谢马大庆的那位同事呢,当初马大庆还埋怨人家给我安排的招待所太差劲。
身边的邹强忽然浑身一震,我愣了一下,听到有人在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叫到我了!叫到我了!”
他雀跃起来,嗓子忽然嘶哑了,一下子往前冲去,让我想到中学课本中读过的“范进中举”。
“祝你好运!”
我在他身后眼热得很。
他倏然收住脚步,疾转过身,看定我。
“你也会的!”
然后,他分开人群,钻进了那家叫到他名字的招聘单位的展台前去。
还没有人招呼我,我的眼睛都盯得发酸,耳根子涨得难受,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漏听了招聘者的点名,还是我所选择的那几家单位的门槛太高,不屑于在我这样的人身上耽误工夫。我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起邹强来,看来硕士学位确实吃香,不然怎么就选上他了呢?要是自己也有个硕士头衔,哪怕就是学士也行啊,可能现在也被人家录用了,偏偏怀里揣的是张大学三年半的肄业证书。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我真的完成了大学的学业,拿到了学位,可能就不会有今天的独闯海南了。我那些大学同学再过两个月就要毕业了,到时候有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象邹强当初那样,在那些死气沉沉的国营单位中干些沏茶倒水,扫地擦桌子的杂活儿呢?或许等到他们厌烦了那一切,出来闯自己的世界的时候,我早就功成名就了。
一番自我安慰过后,我的心多少轻松了一点。
“王亦凡!”
一个女声在叫。
又有人被点了名,又会有一个雀跃而出的幸运儿了,我琢磨着。听上去这名字倒是挺耳熟的,我认识吗?我努力转动着越来越木讷的大脑,搜寻着记忆。王―亦―凡?啊,这是在叫我?我混沌的脑际猛然间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激灵灵地清醒过来。
终于轮到我了!
我觉得自己跃向招聘台时的那一刹那,膀胱一阵发紧,激动得几乎要尿出来了。
5
叫到我名字的是“沪海国际实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