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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几天他用儿时种种经历的记忆观察着这个村子,满是破茅屋有些已废弃不用了——如今这里像意大利村庄一样散发着死寂荒凉的气息;每次去邮局时,他都不得不忍受那些老头们的注目,老头们佝偻得像风中的柳树一样,胳膊上套着毛线袜筒,坐在门前摇摇晃晃的石阶上,还有那些老太太,像黄杨木一样的脸藏在紧紧裹住脑袋的小帽子下,小眼睛不停地闪着亮光,就像趴在破旧墙壁上的蜥蜴的眼睛一样。
他们总是在哀叹着:葡萄园死了,茜萆完了,桑树病了,埃及七伤正在毁灭美丽的普罗旺斯省;有时,为了避开这些人,他从围在教皇别墅墙外险峻的小路上穿行,这些无人行走的小路荆棘丛生,长满了可以用来治疗皮疹的高大的圣罗奇草,在这个中世纪的幽僻角落,巨大的废墟遮蔽下的这些小草长得郁郁葱葱的。
走这儿他又碰见了马拉桑神父,他刚布完道,正怒气冲冲大踏步地往坡下走,他的领巾歪戴着,长袍高高撩起,因为路上满是蔓草与荆棘。神父停下脚步来跟让打招呼。他怒斥农夫们不虔诚,市政府卑鄙无耻;他诅咒田地、牲楚和人,那些叛道者,他们不再来做弥撒,死了人也不举行圣礼,自己病了就用什么磁疗法和招魂术,以免请神父和医生又要花钱:
“是的,先生,招魂术!我们伯爵领地的农夫们中间正流行着这办法!……你还想叫葡萄不得病!……”
让心不在焉地听着,口袋里正有一封芳妮的信在燃烧,他心急火燎地摆脱神父的说教,回到城堡,躲进一个岩石凹陷处,普罗旺斯人管它叫“晒太阳的地方”,那儿风吹不进,更取集了射在山石上的阳光的温暖。
他特意找了一个最偏僻、最荒凉,长满荆棘和胭脂虫栎的角落躺下来读她的信;信内爱媚的话语、诱人的气息,以及它所唤起的幻象,渐渐使他堕入一种情欲的沉醉中,渐渐地,脉搏加快,幻觉产生,以致于河流、草木丛生的岛屿、阿尔皮尔山坳上的村庄以及阳光下被狂风卷起滚滚烟尘的巨大山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仿佛又回到了巴黎,回到了正对着灰屋顶车站的卧室里,他们忘情地疯狂亲吻和拥抱,尽情索取对方的身体,就像溺水的人不顾一切地紧紧纠缠在一起……
忽然,他听见小路上有脚步声和清亮的笑声:“他在那儿!……”他的妹妹们露了出来,赤裸的小脚踩在熏衣草上,跟在老狗米拉克的后面,米拉克很自豪自己找到了主人的踪迹,得意地摇着尾巴;但让却一脚把它踢开,并拒绝了她们怯生生地提议的捉迷藏或追逐游戏。不过他是很爱他的双胞胎妹妹的,她们十分依恋着她们常在远方的大哥哥;他一到家就变成她们的小玩伴儿了,这一对同时出生却又有天壤之别的漂亮姐妹之间的反差更使他觉得有趣。一个高而黑,卷发,有着狂热的信仰和坚定的意志,就是她听了马拉桑神父的布道后一时冲动产生了乘船远游的念头,她还带走了金发的玛莎,玛莎性情温和柔顺,就像她的母亲和哥哥。
可是,当他正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这两个小家伙对他的天真爱恋驱散了情人的信给他带来的幽香,这令他很烦闷。“不,离开我……我有事情要做……”他回到家里,打算躲进自己的屋里,可父亲却在他走过时把他叫住了。
“是你啊,让……我有事要跟你说……”
邮差带来的消息让这个天性忧郁的男人更加愁闷,他在东方养成了严肃沉默的习惯,但有时某些东西会把沉默击破……“记得我在香港作领事时……”于是像大火中噼啪燃烧的树桩一样,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述说。在听父亲读晨报并谈论时事时,让却注视着炉边台上高达所雕的萨芙像,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竖琴靠在她的身上,“整个一架竖琴”,这座铜像是二十年前装修城堡时买来的,曾被陈列在巴黎的橱窗里以招徕顾客。曾令他作呕的铜像此时却激起了他爱的冲动,他想亲吻它的肩膀,分开它冰滑的手,让它告诉自己说:“你的萨芙,只属于你!”
他走出房间,那充满诱惑力的雕像似乎也站了起来,跟着他走,使他走在宽阔庞大的楼梯上的足音像两人的一样。古老的挂钟的钟摆有节奏地敲响萨芙的名字,为了避暑而铺上石板的冰冷的长廊里风轻轻刮过,似乎也在低吟着萨芙的名字,他在乡村图书馆所有的书中都可以看见萨芙的名字,这些有红色切口的旧书里还留着他儿时吃点心时撒上的面包屑。情人顽强的影子甚至在他母亲房里也追逐着他。狄沃娜正在房间里给病人挽起美丽的银发,尽管长期以来一直受着各种病痛的折磨,她的头发却仍然保持着平滑与光亮。
“啊!我们的让来了,”母亲说,但他的婶婶裸露着脖子,戴着小帽,为了给病人梳头(这件事由她专门负责)而高高挽起袖子却唤起了他的另一种记忆,他又想起了嘴里叼着当天的第一支烟跳下床来的情人。他恨自己的这种想念,特别是在这间屋里,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的孩子变了,妹妹,”葛辛太太忧伤地说……“他怎么啦?”她们俩想找出原因来,思想单纯的狄沃娜绞尽了脑汁也想不明白,她想问问年轻人,但他现在似乎总躲着她,不愿单独跟她在一起。
一天早晨,她偷偷地跟着他,当他正躲在“晒太阳的地方”因为萨芙的信和淫秽的梦而颤抖不已时,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站起来,脸色阴沉……她不让他走,让他在热乎乎的石头上坐下来:“怎么,你不再爱我了吗?……我不再是你愿意把你一切的痛苦告诉她的狄沃娜了吗?”
“不,不,当然不是……”他吞吞吐吐地说,她的温柔令他不安,他的眼睛看着别处,使她不能从中看到什么痕迹,不能发现他刚刚读过的东西,爱情的呼唤,疯狂的叫喊,狂热的激情。“你怎么啦?……为什么这样忧伤?”狄沃娜柔声问道,轻轻地抚摸他,像对小孩子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她的孩子;在她眼里永远只有十岁,这个年龄的男孩是不会受到什么诱惑的。
已经被信弄得欲火焚身的让此刻更加兴奋了。那挨近他的美妙肉体,那被清新的晨风吹得红润娇艳的嘴唇,那被风吹乱了就像巴黎女人时兴的别致发卷,都散发出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想起萨芙的经验之谈:“所有的女人都一样……在男人面前她们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农妇热情的笑容仿佛是在挑逗他,拉住他的手是想含情脉脉地审问他。
突然,他的心中有了一个邪恶的想法,他感到口干舌燥;他努力想克制自己的邪念,禁不住浑身抽搐。看见他面色苍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狄沃娜吓坏了:“啊!可怜的孩子……他一定是发烧了……”她不假思索地解下了她肩上披着的大毛巾想围在他的脖子上;可是忽然被紧紧地搂抱住了,并感到滚烫的吻疯狂地落在她的脖子上、肩上以及所有裸露在阳光下闪着光泽的肌肤。她顾不得呼喊,也顾不得抵抗,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故也不大清楚。 “啊!我疯了……我疯了……”他仓惶逃开,一转眼就消失在了灌木丛中,脚下的石头哀鸣着乱滚。
这天午饭时,让声称收到了部里的命令,当天晚上便要赶回巴黎去。“这么快就走!……你说过……你刚回来几天呀……”惊呼,恳求,但他不能再留下同他们一块儿了,因为萨芙那淫荡的勾魂摄魄的魔力把他与那些爱他的心隔离起来。再说他不是已经为他们做了一件最大的牺牲,放弃了两个人的同居生活了吗?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同她彻底断绝关系,到那时他再回来拥抱这些善良的人们,问心无愧地把他的心给他们。
塞沙利把侄儿送到阿维尼翁火车站,回来时已是深夜了,全家都已睡了,房子里一片漆黑。他给马喂了燕麦,看了看天——靠天吃饭的人们总是这样预测天气,正打算进房去时,突然看见平台的长凳上有个白色的身影。
“是你吗?狄沃娜?”
“是我,我在等你……”
她整天忙碌着,不能跟她心爱的败家子相守在一起,只有晚上才能同他聊聊天或者散散步。究竟是因为她后来才明白过来不敢再往深处想的在她和让之间发生的这闪电式的一幕,还是因为看见可怜的母亲一天都在抽泣而心中不安?她的声音颤抖着,透露出她内心的焦虑,这在她这个一向安静本分的人身上可是非同寻常的。“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匆忙地离开我们?……”她不相信什么部里要他回去的谎言,她感到一定是有什么不正经的女人把他们的孩子从家庭中拖走了。巴黎那个花花世界里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能碰见使人堕落的女人!
塞沙利是不能对她保守一点儿秘密的,他承认在让的生活中是有着一个女人,但却是一个极好的人儿,不会叫让离开他的家人的;于是他谈起她的忠贞,她写来的那些感人的信,在谈到她做出出去工作的决定是多么勇敢时还特别提高了嗓音,但农妇认为工作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管怎样,一个人为了生活必须工作。”
“但她天生不是出去工作的那种女人……”塞沙利说。
“这么说让是在跟一个寄生虫一起生活!……你去过他们家吗?……”
“我向你发誓,狄沃娜,自从她认识让以后,世界上怕没有比她更贞洁更正派的女人了……爱情使她获得了新生。”
但狄沃娜毫不理会这些长篇大论。在她看来,这个女人属于她叫作“妓女”的那类下流东西。想到她的让成了这样一个女人的猎物,她感到十分愤怒。要是领事知道这一切的话该怎么得了!
塞沙利极力安慰她,试图用自己那张有些放荡的端正脸孔上的所有褶子向她保证,在让这样的年纪,一个人是离不开女人的。“噢,真的,那就让他结婚好了。”她斩钉截铁地说。
“不过他们已经不住在一起了,事情总是这样……”
她口气严肃地说:“听着,塞沙利……你知道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吗? ‘一失足成千古恨’……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让把这个女人拉出了泥潭,他在做这件蠢事的时候没准儿已经溅上了一身的污泥。他或许已经使她弃旧从新变成了好女人,但谁知道她身上的坏毛病是不是把咱们的孩子染坏了!”
他们回到平台上。静谧清朗的夜正笼罩着整个山谷,除了流淌的月光,波涛起伏的大河和银光闪闪的“水淹田”还呈现着生命的律动而外,毫无半点声息。他们沉浸在深沉的静寂中,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在无梦的睡眠中感到浑身轻松。突然一列火车喷吐着蒸汽沿着罗讷河岸轰隆隆地驶过。
“哦!巴黎,”狄沃娜高喊道,她愤怒地向敌人挥舞着自己的拳头,“巴黎!……我们给它送去的是什么,它送还给我们的又是什么!”
一个昏暗的下午一个昏暗的下午
一个昏暗的下午,约四点左右,天冷而多雾,即便是在车马带着沉闷的喧嚣声疾驰来往的香榭丽舍大街宽阔的马路上也觉寒气逼人。让在一个栅栏门开着的小花园的尽头,隐隐看见一幢看上去还算豪华寂静的小别墅的二楼上面贴着很高的几个烫金字:“带家具出租套间,包伙食”,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四轮马车。
推开办公室的门,让一眼就看见了他要找的女人,她正坐在窗口明亮处,翻查着一本厚厚的账本,在她对面坐着一个女人,身材高大,装束时髦,手中拿着一方手帕和一个小小的钱袋。
“您有事吗,先生?……”认出是他后,芳妮激动地跳起来,走过那位夫人身边时低声对她说:“就是这个小伙子……”那女人用经验丰富的行家的眼光上下打量让,冷静而傲慢,然后毫不客气地高声说: “拥抱吧,孩子们……我不看你们。”随后她坐在了芳妮的位子上开始核对账目。
他们手拉着手,说的都是些无意思的客套话:“你好吗?”“还好,谢谢……”“那你是昨天晚上动身的?……”只有他们那颤抖的声音才透露出内心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他们在长沙发上坐下,稍稍平静了一些,芳妮低声问他说:“你不认识我的东家了吗?你从前见过她的……在德苏勒特家的舞会上,她打扮成一个西班牙新娘……已经不算年轻的新娘。”
“那她是……?”
“罗莎莉·桑切斯,德玻特的情妇。”
这个罗莎莉——罗莎是她的芳名,常被写在夜总会的玻璃窗上,还常有些猥亵语注在下面。她过去是赛马场的“彩车女郎”,在那儿以淫荡无耻、喜欢骂人和用鞭子打人而出名,深受花天酒地的圈子里男人们的青睐,她驱使他们就像驱使她的马一样。
这个从瓦赫兰来的西班牙女郎曾经美丽非凡,她那淡茶褐色的黑眼珠和连成一条横线的眉毛更有着特别的魔力;但是现在,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她确实已经年过五旬了,一张干枯粗糙的脸上皮肤发黄,就像是她家乡出产的柠檬。她和芳妮·勒格朗是好多年的密友,是她把芳妮领进交际圈的。只听见这个名字情人就已大惊失色了。
芳妮明白他的胳膊为什么发抖,她向他请求谅解。谁能向她提供工作呢? 那时她心里又非常烦乱。再说罗莎现在过着正经的生活;她现在有钱,非常有钱,住在维利埃街她的旅馆或恩依昂的她的别墅中,平素只会邀几个老朋友来玩玩,只有一个情人,惟一的一个,从来不变,就是她的音乐家。
“德玻特?”让问,“我记得他已经结婚了。”
“是呀……是结婚了,还有孩子,他的妻子似乎还很漂亮……不过这挡不住他重新回到情妇的怀抱……你要是看见她怎么对他说话,怎么对待他的话……啊!他太爱她了……”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当作爱的责罚。这时那女人停止了看账本,对吊在她的束腰绳上跳个不停的钱袋说:
“不要动,好吗!……”随后又用命令的口气对她的经理说:“快去拿块糖来给我的彼其特吃。”
芳妮起身去拿来糖,一边把手伸向钱袋的袋口,一边说了一堆献媚的幼稚的话……“你看看这可爱的小玩意儿!……”她对情人说,指着一个被严严实实地裹在棉花团里肥圆的蜥蜴之类的东西,那东西面目丑陋,浑身都是疙瘩,长着锯齿状的冠子,三角形的脑袋,不住颤抖的肉;这是别人从非洲给罗莎带来的一条变色龙,在这个巴黎的寒冬她精心地为它保暖,帮它御寒。她从未爱过任何一个男人像爱它一样;让从芳妮对它的阿谀奉承就清楚地知道这只可怕的动物在这屋里占有怎样的地位。
罗莎合上账本预备要走。“下半月还不坏……只是留心蜡烛。”
她用女主人的目光环视了一遍客厅,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家具用丝绒布蒙着,她吹了吹摆放在独脚小圆桌上的花盆上的灰尘,指出窗帘的镂空花边上有一处钩破的地方;随后,她狡黠地斜睨着这对年轻人说:
“听着,孩子们,别干蠢事……这幢房子可是清清白白的……”说完她登上停在门口的四轮马车到树林里兜风去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烦!……”芳妮说。“她和她母亲老是跑来监视我,一礼拜两次……她母亲更可怕,更吝啬……因为爱你我才耐着性子在这个鬼地方干……你终于回来了,我又重新拥有你了!……我好担心……”她紧紧地拥抱他,久久地吻他的唇,用那颤抖的吻向自己证明他仍然全是属于她的。从这颤栗的吻中确信他依然完全属于她。但走廊上不时有人走动,必须小心为妙。当仆人把灯拿来时看见她正坐在她平常坐的地方,手里拿着针线活,而他坐在她身旁,像是来拜访她的客人……
“我变了吗,呃?……这不大像我做的事,是吗?……”
她微笑着让他看她的钩针,她像小姑娘一样笨手笨脚地摆弄着。她一向厌恶做针线活,看本书,弹弹钢琴,抽抽烟,或是两袖卷得高高地做两样精致的菜肴,此外从不做别的事情。但在这儿她能干什么呢?她不能整天想着客厅里的钢琴,因为她得在办公室呆着……看小说?她的阅历比小说更丰富。没有烟,因为这里禁止吸烟,于是她只好绣起了花边,这样使她手上有事可做,还可以浮想联翩,现在她懂得女人们做这种琐碎工作的意义了,而这些是她过去不屑一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