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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显如今已经是大大松了口气,淡淡道:“长孙将军,伏兵可都已经安排妥当?”
长孙冀恭敬地道:“王爷放心,左右各有八万大军,冀氏之南,有十万精兵阻住北汉军归路,我军步骑三十六万,布下天罗地网,敌军休想逃脱。”
李显状似无意地道:“好啊,长孙将军困住龙庭飞、林碧两军,功劳可是大的很,本王十几万大军却只落得一个惨败而归,倒让本王汗颜。”
长孙冀十分聪明,自然知道这位王爷有了不满之意,连忙道:“殿下何出此言,若非殿下以身涉险,诱敌深入,岂能困住北汉军主力,皇上早有吩咐,末将等全部听从王爷调遣,请王爷尽管吩咐。”
李显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虽然不是争功之人,可是若是全歼北汉军的机会给长孙冀夺去,那他可就大大不平了,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受尽战败的屈辱,屡次遭遇被敌人擒杀的危险,最希望的就是亲手报仇雪恨。见到长孙冀这样识相,李显心中十分满意,但是他不是不识抬举之人,既然长孙冀如此大度,他也就不急着争夺军权,只是淡然道:“我军疲惫不堪,正需修整,长孙将军自去合围即可,不知负责在冀氏阻击的是哪位将军,可要提防北汉军强行突围啊。”
长孙冀恭敬地道:“是樊文诚、罗章两位将军,王爷将他们留在泽州,他们早已摩拳擦掌,末将因为两位将军和北汉军交战多年,熟悉北汉军的战术,所以请他们带了十万泽州军在冀氏拦截。”
李显满意地点点头,道:“好了,你去安排合围吧,随云在何处,本王要和他商议军务。”
这时候荆迟噗哧一笑,撤退的一路上,荆迟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李显暗中嘀咕,说是要和江哲算帐,什么商议军务,不过是借口罢了。他这一笑,可让李显生出恼意,上下打量了荆迟半晌,看得荆迟心惊胆战,李显才缓缓道:“荆将军也和本王一起去吧,荆将军这次厉害得很,将北汉境内搅得翻天覆地,屠城血洗,杀人如麻,不知道你的江先生听了怎么想?”
荆迟一听立刻面色苍白,当日江哲传授军法,曾经说过,最不喜没有理由的屠杀,自己这次任性而行,坏了大雍军规,将来叙功的时候不免要受到朝廷责难,不过这毕竟是以后的事情,如今却要先面对先生,不知道这次会否让自己抄书抄到白头,想到这里,不由满面愁容。李显却不管他,令长孙冀派亲卫引路,自行离去了。荆迟垂头丧气地想要跟上,目光落到长孙冀身上,突然露出得意的笑容。
送走了齐王,长孙冀的面上神色风情云淡,从容发出军令,他率领的雍军开始向前逼近,若是此刻有人能够从苍穹俯视,便可看到,在北汉军两侧,两支雍军正在向中心逼近,而从冀氏方向,一支雍军堵住了北汉军退兵之路,百里方圆之内,三十六万雍军不急不缓地合拢,并且开始缩小包围圈,北汉军已经陷入了罗网,虽然仍有一战之力,却是再没有任何生路。
第五部 纵横捭阖 第二十七章 杏花疏影
四月初七,雍军溃逃,代州军轻骑挡前路,龙庭飞将大军尾随不舍,至泽沁边境,两军战未酣,雍军伏兵尽出,则长孙冀奉雍帝命,隐踪迹,藏将旗,潜伏于此多日,三十六万雍军困北汉军于野。
——《资治通鉴·雍纪三》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我临时寄居的小村庄已是春意盎然,满村的杏花已经是含苞绽放,红的、粉的、白的,一团团,一簇簇,娇艳清新,最动人杏花疏影。
我令小顺子在村口的亭子里面铺上锦毡,四周围上锦幔,一个火炉放在旁边,上面温着一壶上好的汾酒,这大铜壶可以装上十斤酒,最适合聚饮了。我裹着大氅坐在铺着一张黑熊皮的太师椅上,温暖舒适的皮毛让我有一种可以完全放松的感觉。
呵口气暖暖有些冰凉的双手,对着槛外杏花,不由生出酒兴,望一望那大铜壶,我还没开口,小顺子已经了然,取出一把小银壶,从铜壶中取酒注满,然后又从银壶里面倒出一杯热酒,用白玉杯盛了递给我,望着原本清澈明晰的汾酒在品质绝佳的白玉杯中呈现出琥珀之色,我满意地啜饮了一小口。这时,耳边传来疾驰的马蹄声,我抬起头,看见绝尘而来的一队骑士,为首的人正是征尘未洗的齐王李显,身后则跟着一干亲卫。到了近前,李显丢了缰绳,大踏步走进亭中,我放下酒杯,起身恭迎道:“多日不见,王爷可安好。”
李显望着我半天,眸中神色变幻万千,良久才道:“随云,你所料的没有差错,我连战连败,若非你事先已有安排,设下大军埋伏,只怕今次真是惨败而归,不过随云,我虽然料到你会从别处调兵,要不然我早就知道你的安排了,还是想不到皇兄这次会这么大手笔,难道你们不担心帝都的安危么,可别瞒我,现在南楚仍有威胁,李康在东川蠢蠢欲动,我都知道,你们不怕有人趁机作乱么?”
我笑道:“王爷过虑了,大雍江山稳如泰山,皇上早有安排,不过哲需向王爷请罪,方才得知北汉军入伏,臣已经令人送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上去,说是我军沁水河谷惨败,请皇上速发援军。”
李显神色一变,继而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随云你心中果然是自有丘壑,在你心里北汉战局不过是棋盘上的一角之地罢了,想必你已经为老三设下了陷阱,就等着我这边大局抵定,好请君入瓮了。”
我含笑道:“这些琐碎事情,王爷不必挂心,倒是王爷这些日子辛苦非常,哲已备好美酒为王爷接风洗尘,王爷也该先饮一杯才是。”
李显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大笑道:“随云你的本事我是领教了,也怪我先前自大,只说放手让你施为,绝不多问,结果本王成了你的棋子,这些本王都不怪罪,不过这次本王几乎丧命,你也该有些补偿才是。”
我淡淡一笑,一摆手,小顺子取过一个锦盒递到李显面前,李显好奇地看着锦盒,正要伸手打开,我却笑道:“盒中之物不好给人看见,王爷回去再看吧。”李显本也不甚关心,便挥手让一个亲卫收了,接过小顺子递过的酒杯,一饮而尽,懒洋洋地道:“本来本王还想和你较较劲,若是我能够一路取胜,势如破竹,你有何安排都是徒费心思,想不到龙庭飞如此厉害,本王始终不如,落得一个惨败而逃的下场,若非事先知道你有所安排,本王按照你的吩咐诱敌入伏,恐怕今日本王就成了大雍的罪人。”
我见李显有些颓丧,正色道:“王爷此言差矣,北汉军强大世人共知,王爷只带了十万步骑,荆将军也仅有三万步骑,地利人和皆为敌军所有,王爷能够保全骑兵主力,又在沁水河谷惨败之后,不屈不挠,连番苦战,引诱敌军入伏,此乃是名将所为。王爷不顾毁誉,不顾危险,亲身诱敌,若无王爷,龙庭飞焉能一路南下毫无戒备,接下来战事,不过是以强凌弱罢了,此番北伐,王爷乃是首功。此是哲肺腑之言,请王爷明察。”
李显心中一暖,这一次他可是吃尽了苦头,虽然达到了预定的目标,表面上却是大败亏输,他心里不免有些窝囊,但是听了江哲苦心劝慰,他心思渐宽,微笑着举起玉盏,我见状连忙亲自把盏,将酒杯注满。李显笑道:“罢了,不论是胜是败,能够让随云亲自行酒,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我见齐王已经消去胸中块垒,心中略宽,其实对于损失如此惨重,我也是心里有些黯然,虽然是准备战败诱敌,可是龙庭飞如此辣手,真让我瞠目结舌,这一次与其说是诈败诱敌,倒不如说是趁着败退诱敌,不过如今既然大局已定,此事不说也罢,免得齐王难堪。又劝了几杯酒,我自己也陪了一杯,苍白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红晕,李显见状,忙道:“随云,你病体如何?可是旧病复发么?”
我一怔,继而笑道:“没有这样严重,只是哲不耐疲累,如今大局已定,剩下的战事自有王爷安排,哲可以静养些日子,很快就会痊愈的。”
李显放下心来,道:“你可不能偷懒,接下来应该如何安排,你还得出谋划策,龙庭飞、林碧是杀是擒,接下来我军该如何动作,你可有打算?”
我抬头望望天际浮云,轻笑道:“这些事情王爷何需问我,只是林碧关系代州军的动向,不可随便处置,若是可能,还请王爷尽量生擒,交给皇上处置。倒是有一件事情,宣松是生是死,王爷可有消息?”
李显皱眉道:“河谷伏击之时,我令人特意生擒了一个北汉将领,但是他却声称不知,不过龙庭飞心狠手辣,当日我军勇士几乎都葬身火海,恐怕宣松也是难逃此阶。”
我叹息道:“得知宣将军失踪之后,我曾卜算一课,卦中有死里逃生的意味,故而我总是心存侥幸,如今龙庭飞兵困于此,沁源必然混乱,需派谍探去查一查,如果宣将军得以生还,也好搭救。小顺子,这件事情你去可好?”
小顺子眉头轻皱,却不言语,他深知江哲为宣松之事常常心中愧疚,这次病体颇为沉重,也有这个缘故,可是若是要他离开公子身边,他却是百般不愿。
李显道:“宣将军之事,我也不能放下,这样吧,就让苏青带着营中好手前去,她很是能干,必然不辱使命。”
我摇头道:“苏将军虽然出色,但是段无敌也不是易与之辈,从前他败在苏将军手上,乃是为旧情所困,如今恐怕苏将军很难得手,再说沁源若有魔宗高手,苏将军独木难成林,宣将军之事事关重要,小顺子若不前去,我不能安心。至于我的安全,张锦雄已经归来,就让他负责护卫吧,峨眉凌真子也可相助。”
小顺子见我心意已决,只得道:“公子既然心意如此,我这就亲自去沁源一趟,公子安危,还请王爷多多看顾。”
李显道:“你放心,我重立中军大营之后,就让随云回营。”
见事情已经商量妥当,我笑道:“怎么不见荆迟呢,听说他也无恙?”
李显噗哧一笑,道:“这家伙担心你罚他,最后扯着长孙冀不放,说是要去看龙庭飞被围之后的惨状,说什么也不和本王来见你。”
我淡淡一笑,道:“他可是怕我怪他屠城之事么?”
李显眼中闪过一丝讥讽,道:“不知随云你怎会收他为弟子,若是他聪明一些,便知道你不会怪他非常之举,他偏师远袭,若不是杀伐决断,只怕会陷入苦战,只是你这人虽然心狠手辣,平日里却是温文儒雅,浑让人忘记你乃是心硬如铁之人。”
我不理会齐王对我的评价,从容道:“我虽不怪他,但是却不能不罚他,想来皇上也会给他些惩罚,大概这次的功劳是没有了,毕竟将来大雍是要安抚北汉民众的。”
李显微笑摇头,道:“这些事情我懒得理会,自有皇兄斟酌,随云,林碧既然不可杀,可有什么法子动摇代州军的军心么,这些时日我可是见识了代州军的厉害,这样的铁骑若是杀得性起,我军只怕损失不轻。”
代州么,我漫声道:“却看胡马,揽尽雁门春色,旬日之内,蛮人将会进攻代州,代州骑兵只余万人,对着蛮人铁骑,必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代州林远霆卧病,留在代州的林澄仪、林澄迩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幼女林彤从未领军,恐怕是凶多吉少。只需将这个消息传扬出去,代州军哪里还有死战之心,十日之内若是不能决战,只怕林碧也不能控制代州军的行动了。”
李显正要点头,耳边传来杯盘粉碎的声音,李显闻声望去,杏花从中,一个二十许年纪的少年人矗立在一树粉红的杏花之下,神情怔忡,面色苍白,在他脚下,一个青瓷盘子摔得粉碎,地上散落着干果糕点,李显愕然,这个少年他认得,正是随云的属下侍从赤骥,也曾有数面之缘,却不知他因何事如此惊惶。
小顺子眼中寒光一闪,冷冷道:“赤骥,退下去面壁思过,不经允许,不得出门。”
李显心中觉得古怪,但是见到小顺子如此直接地惩罚那个少年,全无让自己得知其中缘由的意思,也只能一笑了之。孰知那少年竟然扑到亭子前面,俯身拜倒道:“求公子恩典,允许赤骥去代州一行。”李显心中一震,目光落到江哲面上,却见江哲神色从容自若,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肃然。
赤骥直到跪倒在地,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但是他没有一丝后悔,即使说出这番话的结果可能是被拘禁,可能会失去自己目前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却全然没有一丝悔意,这一刻,他心中只有那个红衣的娇俏少女,自从东海归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倩影。虽然当初盗骊警告过自己,既然已经错放深情,便要勇于面对,可是他终于发觉自己只是一个懦夫,他逃避了这一切,随着公主回到长安,奉了密令去南楚整顿天机阁情报网。最后他终于按耐不住,接了公子谕令来到北汉,他以为自己可以狠心的看着那个美丽的少女死在战场上,或者死在屠刀下,可是当他知道代州陷入绝境的时候,他竟然还是崩溃了,此刻他只想去代州,和她一起并肩作战,即使是死。
我叹息道:“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昨日夜里我听见你弄笛,便已觉得其中情思缠绵,你随我已将近十年,应知我的脾气,我素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你若是从此离我门下,我便放你去代州。只是代州就是抵住蛮人侵扰,也抵不过大雍铁骑的践踏,你和小郡主之间不过是镜花水月,赤骥,你真要放弃锦绣前程,去和她同生共死么?”
赤骥泪水悄然滑下,道:“公子收留赤骥在身边,赤骥今日所会的一切本事都是公子所赐,属下也曾想过和她生死相见于沙场,只是如今知道她将要和蛮人作战,我实在难以放下,与其日后和她一决生死,我情愿为了保护她死在雁门关外,若是公子开恩,允许赤骥去代州助她,蛮人退后,就是赤骥仍然苟延残喘,也情愿一死以谢公子,决不会泄漏公子的任何隐秘。”
我轻轻摇头,半晌才道:“你从东海之后,便喜欢上了弄笛,今日就吹一曲给我听,若是我觉得好,就放你离去。”
赤骥眼中闪过迷茫,但是他素来对江哲只有崇敬戒惧,取出一支黄色竹笛,长跪在地上吹奏起来。赤骥本是楚地流浪的孤儿,吹笛本是寻常之事,也无所谓喜爱不喜爱,后来飘泊天涯,转瞬生死,早就没有弄笛的雅兴。可是东海之后,他心中常有悒郁,忍不住捡起童时喜好,弄笛疏解心中愁闷,他本是聪明之人,也曾跟着江哲学过音律,虽然只有数月时光,笛子已经吹得颇为动人。昨夜他弄笛之时,乃是满腔相思,故而吹奏的是一曲江南盛行的笛曲《梅花落》,曲调缠绵悱恻,婉转动人,今日江哲要他吹曲,他心中一动,却吹起了一曲尚不十分熟悉的曲子《折柳》,这是他在代州之时听到的曲子,当时无意中记下了曲谱,后来回到南楚,闲暇时候整理了出来,也曾练习过几次,今日吹来,虽然还有些晦涩,可是曲中之情正合他的心事,笛声清冽,吹彻云天深处,离愁别绪中更有金戈之声,刀枪之鸣。
他这番吹笛不要紧,却令有心人肝肠如焚,不远处,一行人牵马步行向这里走来,为首的正是拖延许久终于不得不来的荆迟,他缠着长孙冀想要留在军中,长孙冀忍笑之余劝他还是早去拜见江哲的好,不论是负荆还是谢罪,终究是个了局,所以荆迟最后带着十余亲卫去见江哲,随行的众人中也有戴钥,他故意流露出渴见之情,荆迟这几日和他相处的也是很好,对他颇为赏识,便带了他一起同行。还没有走近村子,荆迟心中忐忑不安,说是怕不恭敬,便亲自下马步行,戴钥和这些亲卫也都只好随之步行。一行人还没有走到村头,便听见笛声洌洌,忍不住驻足细听。戴钥本是北汉人,这首曲子除了在代州,在北汉其他地方也是颇为流行,戴钥听了之后,只觉乡愁顿起,想到如今北汉擎天柱已经被雍军困住,国家倾覆就在转瞬之间,心中苦痛难以言表,若非他训练有素,只怕早就露了形迹。
那曲声回旋往复,连绵不绝,众人也已经走到近处,荆迟整整衣冠,径自向那坐着听曲的两人走去,戴钥正要跟上,却被荆迟亲卫扯住,戴钥心中一惊,只道自己心中杀意泄露,那亲卫已经低声道:“不可接近,楚乡侯大人身边是不容生面孔接近的,你不见虎赍卫正盯着我们么,除了荆将军,我们还没有资格接近江大人。”戴钥仔细一看,果然在那亭子周围,都有虎赍卫把守,就是齐王的亲卫也站在远处,不能接近亭子百步之内,戴钥心中生出懊恼之意,面上却神色不变,侧头问道:“怎么这位江大人这般高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