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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沉重,大家商量起草电稿,朱文德就怕耽误时间,他顾不及听取七嘴八舌的意见,当机立断的说:
「京士兄已经接到杜先生的信,晓得病情恶化,这个电报,简单明了,就用『尽速飞港』四个字,要胜过千言万语。」
二十八日,平安无事。
二十九日,杜月笙乍看起来一如寻常,可是,他却命人再拍急电到台北,电文由他自己口述,也是干脆了当的四个字:
「病危速来!」
七月三十一日接获陆京士的覆电,订于八月一日自台飞港
一句话我不想活了
八月一日,亦卽阴历六月二十五日的中午,杜月笙精神振作了些,杨志雄来探疾,两位老友一道在客厅里午餐,吃过了饭,杜月笙先向杨志雄拋个眼色,然后便轻声说道:
「我们到里面去谈谈。」
杜月笙所谓的「里面」,亦卽他自已的房间。杨志雄跟在杜月笙的后头,走进房间之后,杜月笙先把房门关上,他请杨志雄落坐,然后自己躺了下来,他神情肃穆的正告杨志雄说:
「我今朝要跟你谈一件正经事情。」
于是杨志雄正襟危坐,双手加膝,他俯身向前问道:
「老兄,有什么指教?」
万万料想不到,杜月笙竟石破天惊,晴天霹雳般的说是:
「我告诉你,我不想活了。」
当下,杨志雄大吃一惊,心跳突突,由于他深知杜月笙平生无戏言,益更了然问题之严重。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又衷心希望这时候杜月笙是在跟他开顽笑,于是他特地打个哈哈,漫不在意的答道:
「月笙哥,阿是侬今朝心里弗开心,侬阿是要向我发发牢骚?」
「我今朝已经做过祷告了,」杜月笙答非所问,慨乎言之的道:「京士今天能够来,我还可能有希望,否则的话,我这次的病,一定凶多吉少。」
当日,正值台风袭港,山摇海啸,天昏地黯,杨志雄听杜月笙这么说时,心中卽已升起不祥之兆。但是他为了安慰杜月笙,不使他尽钻牛角尖,因此他再用顽笑口脗说是:
「月笙哥,你这叫什么祷告?你简直是在跟天老爷打赌嘛!」
讵料,杜月笙不予置理,他一声苦笑,娓娓的告诉杨志雄说:
「志雄兄,我跟你相交已久素有渊源,而且特别的有缘份,因此之故,我才把我在别人面前从来不说的话,说给你听。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实在是不想活了,我为什么不想活?其中原因,我想你至少可以晓得一半。」
杨志雄这才明白,──当杜月笙触及现实问题时以双方交往之久,相知之深,杨志雄已断乎不容回避,因此他唯有尴尬的笑,一面搜索枯肠,想找些能使杜月笙「看得开些」的劝慰说词,然而直到最后,他祇是无可奈何的在说:
「月笙哥,自从共产党占据大陆,我们逃出黄浦滩。所有的朋友,那一个没有困难?月笙哥你祇要想想,困难是人人免不了的,你就可以心安理得,撑过这一段日子,将来总有重回上海的一天。」
「你说得不错,志雄兄,你们都可以重回黄浦滩,就祇是没有我杜月笙了,」惨然一笑,杜月笙继续说道:「我老实不客气告诉你,如今我存在香港的钱,几乎全部用光。我早就晓得,我这笔钱用光了的时候,我就唯有死路一条。」
「笑话?」杨志雄提出抗议,他提高声音说道:「莫说你杜先生一生一世仗义输财,功在国家,就凭你几十年里放出去的交情,你救了多少条性命,济了多少人的急难,造成多少人升官发财的机会?祇要受你恩的人天良不泯,略略的尽一尽心,报一报恩,月笙哥你还会为铜钿的事情发愁?」
当下,杜月笙笑容之苍凉、惨淡,杨志雄往后追忆的说,竟然令他无比悲酸、无限凄楚,杨志雄覆述杜月笙回答他的话说:
「志雄兄,人人都有床头金尽,钱用光了的时侯,人人都可以说朋友有通财之义,缓急相济的话。唯有我杜月笙不可以,因为我无论借多少钱,其结果终究还是用光。」
「月笙哥!」
「一个人与其沿门托钵的求生,多活一日只不过多拖累一些朋友,」杜月笙不胜欷殻У乃档溃骸负尾蝗缭绲阕呗罚涓銮迩灏装椎乃溃筛删痪坏娜ィ俊
杨志雄不胜悲怆,他不敢正视杜月笙,于是默默的低下头去。
「我杜月笙还是这个老脾气。」蓦地,杜月笙又眉毛一掀的说:「说一句是一句我说我不想活下去,老兄,我祇是希望你不要跟他们一道乱搞,你们想救我一命,其实是反而增添我的苦恼。」
这是杜月笙和杨志雄推心置腹,坦诚相见的最后一次倾谈
假的假的骗我而已
八月一日香港风狂雨骤,澈夜不休,那一天杜月笙视为一线生机的陆京士自台抵港他的希望终于受阻于恶劣气候,因而归于破灭。其实,当日,陆京士在凌晨五时,拂晓之际卽已赶到松山机场,由于香港刮台风,松山机场宣布停航,陆京士忧心如焚,却是行不得也无可奈何,他在松山机场急电香港,改在八月二日启程。
是晚,杜月笙面容灰败,神情沮丧,至亲好友围绕在他病榻之旁。杜月笙环顾四周,一张张面孔俱是焦灼万状,于是杜月笙又皱了皱眉头,漾一抹苦笑于唇角,他宣布说:
「我今天许了个心愿,我心中所想的这一个人如能飞到香港,那么,我的病或许能够得救,但是方才我偏偏接到这个人的电报,说他今天不能来了,所以我现在已经晓得,我这个病决不会好。」
顿时,病榻左右爆起了惊呼、骇叫,和哭泣之声。杜月笙的家人亲友,挖空心思的予他宽慰劝解,劝他不必迷信。但是杜月笙的脸上,却竟出现一种极不耐烦的神情,他向争先恐后,发话安慰他的人,着力的一挥手,说是:
「好啦,好啦!」
当众人钳口不语,他自己更是从此闭紧了嘴巴,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仰望天花板,似在休息,又像是在深思长考。一室寂然,逼人而来的低气压,使房里的人,一脸的愁苦郁悒。
狂飚来袭的这夜,总算平安渡过,八月二日的早晨,满天阴霾,空际偶或飘过一阵急风劲雨,打电话问飞机场,台风虽已离境,可是滞留台北未能成行的旅客很多,当日上午是有一架飞机从台北来香港,飞机上有没有陆京士,启德机场犹未接获飞报,因而也就无可奉告。麕集在客厅里的杜门亲友一商量,决定暂切且先不告诉杜月笙,陆京士究竟来是不来。还是等到获得了确讯,再讲给他听,免得他激起希望再失望,以他当时的心理状况,可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但是杜月笙却深信陆京士这一天一定会到因此精神显得特别的好,他坚持要起床到客厅里去,家人亲友明知他是极力振作等候陆京士,没有人敢加以劝阻。吃中饭的时候他也要在客厅里和大家一同进食,眼睛不时的在向门口探望。
刚开饭,还不曾动筷子,电话铃响,杜月笙特别留神,接电话的人一听对方讲话的声音,立刻喜孜孜的向杜月笙报告:
「是朱文德从飞机场打来的。」
杜月笙点点头,筷子往桌上一放,等着电话里传来的消息,祇见万墨林放下电话筒,一面跑过来,一面在哇里哇啦的喊:
「京士兄到了!朱文德说,他今天一早五点钟就跑到了松山飞机场,所以赶上了飞机,此刻正在办手续,马上就可以坐车来!」
杜月笙脸上却将信将疑,似笑非笑,他缓慢的摇头,冷冷的说:「假的,假的!骗骗我高兴罢了。」
虽话如此说,但是众人注意得到,他已轻轻的搁下了饭碗,那意思显然是想等一等,等陆京士到了再一道同吃,于是,在座诸人也就不约而同的将碗筷放下。
从坚尼地台门外,一直到客厅里,一路都有人在驻足盼望,因此,当陆京士一行抵达便自外而内的爆出声声欢呼:
「来了!来了!」
饭桌上的杜月笙迫不及待,他颤魏魏的站起来,于是,客厅门口一下子涌进来好些个人,簇拥着风尘仆仆的陆京士。紧跟在陆京士身后的,则是到启德机场去接他的吴开先、沈楚宝、朱文德和杜维藩。
杜月笙一见陆京士,情不自禁,喜极而泣,他眼眶中滚动着泪水,右手一抖袍袖,急切的伸出那只干瘪枯瘦的手,和陆京士紧紧交握,一抓住了便牢牢不放,与此同时,还用左手在陆京士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的,轻轻抚拍
陆京士和杜月笙睽违多时,乍一见面,看见老师夫子病体支离,形销骨立,竟然憔悴衰弱到如此程度?心中一阵酸楚,两股热泪卽将夺眶而出,然而他深知此刻一哭大不相宜,于是他竭力的忍住。聚集在周围的杜门中人看见他眼睛红了,人人都在心中默念:
「京士兄,你万万不可哭啊。」
陆京士忍住不哭,却是苦于一肚皮的话,格格不吐,他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耳朵里祇听到杜月笙在用感慨万千的声调,声声叹息的说道:
「就是我的儿子,听到了我病重的消息,也未必能够立刻赶了来。京士,你在台北有这样重要的工作,居然就能够不顾一切的跑一趟香港,真使我不胜感激」
陆京士凄酸难忍,他唯有讷讷的说:
「先生,这是我应该的嘛。」
于是杜月笙重又亢奋起来,他流露着一脸的喜色,关怀的问
「京士,你还没有吃饭啥?」
陆京士点点头。其实,那日他唯恐迟到一步,搭不上飞机,大风雨中,天还没亮便匆匆的赶到松山机场,莫说午饭,他这大半天里,竟然是水米不曾沾牙。
「来来来!」杜月笙拉起陆京士的胳臂:「我方才就是在等你,此刻我们一道来吃。」
当啷一声饭碗敲破
拉陆京士和自己并肩坐下,又殷殷的招呼吴开先、朱文德和沈楚宝,叫大儿子杜维藩也落了座,佣人立刻便送上饭来,杜月笙眼睛直在望着陆京士,他伸出右手去接,那只右手由于过度的兴奋和激动,直在簌簌的发抖。佣人确实已将饭碗递到了他的手上,他也接住了,然而,却不知道怎么一来,饭碗?了一?,「当啷」一声,摔到了地上。
一只饭碗齐巧摔成两片,杜月笙旁边的地板上,饭粒狼藉。
彷佛骤然之响起了巨雷,一客厅的人脸色陡变,偌大客厅,寂静如死。
然后又有此起彼落的宽慰、支吾、和敷衍之声:
「快点再添一碗来!」
「赶紧扫扫开!」
「弗要紧,碎碎(岁岁)平安!」
佣人迅速的再添上饭,扫掉地面的碎碗和饭粒。──在坚尼地台杜公馆吃中饭原是众口交誉的一份无上享受,杜公馆的厨师小鸭子,烧得一手上佳的家乡口味,名肴美酒,源源而来。主人好客,天下闻名,在座又都是知己好友,上天下地,插诨打科,健谈客的聊天题材,无所不包,无奇不有,到杜公馆吃这一顿,每每使人乐而忘返,遍体舒泰。然而,八月二日杜公馆的这一顿午餐,却是人人心情沉重,食不甘味,连最能「打棚」的朋友,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排解。
祇有杜月笙一面捧着满满的一碗饭,一面在跟陆京士慨乎而谈
「今年上半年毛病发作得少,我还以为病况好转了哩。那里想到这个月初以来,两只脚忽然麻痹,简直下不了地,更苦的是不分白天夜里都困不着觉,气喘末又是越来越厉害,病到这个地步,我就晓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因为我有不少的事体要嘱托你,所以又是写信又是电报的催你来。并不是我无缘无故害你着急,实在是怕迟了两天就见不到面,京士,你今天来了我好开心,原以为我这个病还有得救呢。」
心乱如麻,陆京士还得挖空心思想出几句话,聊以安慰杜月笙:
「先生气喘的毛病由来已久了,祇要静养几天,自然会好。」
「不,」杜月笙凄然的摇着头说:「这一次我是爬不起来喽,京士,我说了你不要笑我,打电报催你之前,我心里就许了个愿,倘使你八月一日能到,我大概还不会死。八月一日你不来呢,那就是我寿数已尽,无法挽救。那里想到八月一日那天突然之间起了台风,飞机不能开,把你硬留在台北,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一项凶兆,再加上刚才我打碎了饭碗,岂不是凶上加凶了吗?我认为这不是迷信,而是天老爷在告诉我,我再也爬不起来了。」
陆京士祇好强颜作笑的答道:
「先生还说不是迷信呢,八月本来就是台风季节,打破饭碗那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杜月笙付之一笑,不说了。从这一天开始陆京士画夜侍疾,衣不解带,这倒不是杜月笙非要陆京士亲侍汤药不可,而且陆京士心知师生相处的时间已很短暂,他由于二十多年的知遇之恩,须臾不忍轻离。尤其还有一层,杜月笙随时都有机密大事和他相商,往往一觉睡醒,睁开眼睛便喊:
「京士!」
假使陆京士不在,杜月笙便会觉得恍然若有所失,必欲陆京士闻讯赶来,他的神色方始怡然。近代中国,论个人交游,杜月笙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贩夫走卒,他的一本交游录,卽使祇开名单,恐怕也得写上厚厚的一本,论其广阔及为数之多,当代似乎不作第二人想,然而当他病入膏肓,朝不保夕之际,他竟彷佛只有一个陆京士。陆京士口口声声强调这是缘份,其实在杜月笙的心中,还是可能有着「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几人」之感的。
自八月二日到八月十六日,杜月笙一直不曾离开过病榻二日中午吃过了那餐打碎饭碗,大不吉利的午餐,杜月笙被人搀回他的轮椅,徐徐的推向他的房间,再把他扶到床上,宽衣睡好。从这个时候起始,杜月笙给他的家人亲友一个印象,彷佛前两日他焦急的在等陆京士来,一旦陆京士来到,他便心满意足,了无憾恨,他祇有睡在床上等死的这一件事了
焚膏继晷,随侍在侧,对杜月笙尽最后一份心意这个差使是很难当的,因为在步向人生最后旅程的杜月笙,他不但喘疾时发,而且体力衰竭,神志涣散,于是他的饮食睡眠一概逸出常轨。他一天祇能睡很少的觉,尤其那短暂到显然不够充份的睡眠,还要分作几次去睡,最令人伤脑筋的,是谁也无法测知他睡着了抑或仅在旼瞑目养神,往往眼看着他已睡得很熟,方欲蹑手蹑足的走出去,办一点私事或透一口空气杜月笙偏又适时的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喊:
「京士!」
「妈咪!」
或者是:「娘娘!」
于是,不论是陆京士、孟小冬或者姚玉兰,全部停止脚步,走回他的跟前探问:
「有什么事吗?」
然而杜月笙的回答,又多一半是缓缓的摇头。
其实这仅祇是他对人世间最后的一点依恋他对于他所心爱的人,能多谈一句便多谈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冬皇憔悴人见人怜
像这种霍然而醒,脱口而呼,杜月笙喊的次数最多者厥为孟小冬与陆京士,所以孟小冬、陆京士像被一根无形,但却有力的绳索,栓牢在杜月笙病榻之前。陆京士是摆脱一切公私事务专程侍疾而来,孟小冬则对杜月笙一往情深,此时此境,她恨不能以身相殉。这两位杜月笙一刻也不能离的人,谁不愿意分分秒秒的始终守候在杜月笙身畔,然而孟小冬与陆京士都有苦衷,孟小冬的身体本来不好,她一入杜门便祇有「亲侍汤药」的份,弱质红颜于是人比黄花瘦,再加上明知杜月笙油尽灯枯,终将不起,巨大的悲哀把她压得椎心刺骨,眠食俱废,若不是杜月笙需要她,她早已不支病倒,她那副勉力振作,强打精神的模样,神情憔悴,人见人怜,因此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劝她也要保重自已的身体,倘若她再一病,那更将给杜月笙带来多大的打击?执菊坛牛耳,为万众激赏的冬皇,却总是摇头苦笑,轻柔的说道:
「我不要紧。」
孟小冬自入杜门,一直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她本来就是人间奇女子,杜门中的一支奇葩,论才情、眼界、心胸、智能,使她与大多数人都合不来。她归于杜月笙时,杜月笙已是年逾花甲,衰然一病翁。如日中天,予取予求的黄金年代早成过去,囊中金尽,活下不去的期日正在步步进逼,所以孟小冬之入杜门正是感恩知己,以身相许。杜月笙一生一「非以役人,乃役于人」,他对国家民族社会的贡献和他个人的报偿简直不成比例,像他这样的人该可以自傲的说一声:「平生无负于人」了。但是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他获得了孟小冬的柔情万丈,衷心关爱,这使杜月笙深感自己的侠义,犹然有愧孟小冬的恩情,所以他才会说出「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方始晓得爱情」的话,孟小冬是他在人间最后的温暖,最后的安慰,于是他一刻儿都离不开
陆京士自抵香港之日起,每天也是尽可能的留在杜月笙身边,但是他有双重的困难,其一是杜月笙还有许多事情要他办,有时候便不得不到外面去奔走,其二则是坚尼地台屋址不宽,只只房间都住得有人,陆京士不能把每日所需的睡眠,祇靠在沙发土歪歪,所以他在熬了几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