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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然秀玉志尚风华,心图美丽;非烟酷好风雅,尤爱人才。故非烟所重于
权一庵者,放逸之才;秀玉所密于权一庵者,奢靡之费。权一庵凡金珠贻赠,
每临秀玉之家;而诗酒唱酬,则入非烟之室。不三五年,权一庵耗费殆尽,
资财零替,家道式微,渐至变易田房,典鬻产业,僮仆星散,衣饰荡然。可
惜个万金之家,弄得尽情破败。究其所归,耗于非烟者十之二三,耗于秀玉
者十之七八。然心迷情欲,沉湎不返,直至住居并废,衣衫尽无,尚自耽恋
③
青楼,不知醒悟。然囊橐空虚,冠裳褴褛,又恐他两人窃笑,只得求恳哥子。
只说贸易营生缺少资本,不论多寡必欲移贷。哥子念手足之情,或百或十,
欣然应付。权一庵刚待银子到手,不问何听从来,便往妓家一挥而尽。不消
① 世风日漓 (lí,音离)——社会上的风气越来越不好。漓,薄。
② 殁 (mò,音末)——死。
③ 樗蒲 (chūpú,音出仆)——古代一种游戏,像掷色子。
④ 缗 (mín,音民)——穿钱的绳子。亦指成串的钱,一千文为一缗。
① 平康——旧时泛称妓家为“平康”。
② 章台——旧时为妓院等地的代称。
③ 囊橐 (nángtuó)——口袋;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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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依旧剩个空囊,也并不懊悔,并不可惜。思量无奈,只得又往别个哥
④
子处,只说经纪折本,照样求借。谁知弄得到手,仍葬烟花。一连三个哥子
都借遍了,只得老着脸,重复恳告。哥子道:“父母一般分授,未尝偏厚于
兄。汝自不肯学好,至于荡废。因念同胞情分,勉力周恤,怎倒习以为常,
频来取足。我三人劳苦撑持,虽有薄蓄,亦非容易。汝若洗心涤虚,痛改前
习,我兄弟三人,当勉凑三百余,与你图个店业,可作长久衣食。若仍不检
⑤
束 ,丧志青楼,我纵钱财粪土,也不与你填此欲海。汝便冻馁待毙,只索硬
着心肠,没有照顾你了。”权一庵道:“蒙兄长如此教诲,自当一心学好,
若负恩德,与日俱逝。”哥子只道他果然收心,便每人出银百两,交付与他,
仍再三叮嘱。那知入手之难,反不如挥洒之易。今日秀玉,明日非烟,或驾
楼船,或乖舆马,玉楼按舞,金谷开筵。未及两月,仍是一双空手。那时再
向三兄求告,徒招责备,莫假分文。妻子抱恨而亡,亲族干求殆遍,食不充
口,衣不遮身;求乞无门,栖身无室,只好在秀玉与非烟两家吃几碗饭儿。
有诗为证:
红牙碧管玉楼春,
轻薄东风倍恼人;
台榭月移珠翠冷,
湿云细雨怨香尘。
未几,秀玉又接了个豪富少年,宴游极侈,宠赠尤多,终日檀板金樽,
蓝舆画舫。权一庵日造其门,便拒而不纳,哀请再三,终不一见。因想无路
可入,只得修书一封,备言昔日万金之产,为他荡费;今衣食不周,立锥无
地;苦楚万状,且不必言,但终身之约,置于何地。写得恳恳切切苦央鸨儿
递进。过了一日,忽然唤他进去,秀玉俨然乔坐,绝非向来妩媚之态。权一
庵痛哭流涕,直溯根源。秀玉正色答道:“前日捧读尊翰,已悉来情,不必
再说。但姊妹家不过行户生涯,原非钟情之辈。若但图欢合,岂遂无夫,何
必穷极技能,辱身下贱。君家万金之产,虽云因妾费尽,然君自娱乐,妾亦
未曾相强。今如此狼狈,欲妾相从,日费万钱,何从所出。况百凡之费,赖
此微躯。若不另交贵客,卒守前盟,妾一家老幼将与君共填沟壑耶。至于死
生之约,虽订终身,君不知青楼中剪发焚香,无所不至,不过取一时欢爱,
诱其金帛耳。若竟以为实然,则妓女个个从良,章台可为节妇坊了。妾念君
痴心未绝,特请来说明。今后永决此念,不必再来下顾吧。”权一庵听这番
说话,就如冷水在头顶里一浇,恍然大悟,知不可恋,便抽身而出,想道:
“青楼大抵无情,我自被迷,到此地位,悔将安及。非烟同是平康人物,谅
亦无情,何苦也讨他厌贱,竟不必去了。”亏得还有些志气,也不向亲友干
求,并不与三兄启齿,只得往牛首山做个香火,在僧家吃碗黄齑饭儿过日。
不觉住了一年,那权一庵是富家子弟,何曾受此淡泊,弄得形容枯槁,须发
①
苍黄,一身破衲 ,绝非当年气宇。偶值三月春天,游女纷纷入寺。忽一日,
见个美人,淡妆雅素,下了轿,步入殿中。仔细一看,却认得是非烟。非烟
也一眼瞧见。权一庵羞耻无地,掩面惊走。非烟忙唤丫头,一把拖定。权一
庵急欲逃脱,怎当那丫头揪得甚紧。大叫道:“权相公你好负心,怎丢下我
④ 经纪——经营资产。后亦指商贩。
⑤ 检束——拘束,约束。
① 衲 (nà,音纳)——僧徒的衣服常用许多碎布补缀而成,即为僧衣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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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姐姐了。”权一庵着急道:“我不是什么权相公,你不要错认了人。”正
好挣脱了要跑,早被非烟走上前,携住手儿流泪说道:“贱妾不知何事得罪
于君,竟蒙弃置,致妾终朝悬念,一病几死。天幸今日复遇,尚欲狠心抛撇。
①
男儿薄幸 ,以至于此,生死深盟,置之何地耶!”权一庵向只道他与秀玉同
②
做了逝水桃花,谁知听他口角,婉转多情,也垂泪道:“不佞何敢负卿雅爱,
因沟壑之状,无颜见江东耳。”非烟道:“郎君仪貌,胡为憔悴若此?”权
一庵道:“一言难尽!”便把秀玉变弃情状,与自己依身卑苦缘由,尽情说
出。非烟惊道:“不料秀妹如此无义,独不思君之破家,为我两人,忍便负
恩背约。此处岂能淹留骥足,自弃上进。妾既以身许君,安有他适。可速请
归,竟在家下读书便了。”权一庵羞惭无地,再三不肯。非烟便唤乘轿儿,
将他抬了回去。香汤沐浴,换了遍身罗绮。收拾书房供奉,日用三餐,极其
周至。权一庵好不感激,死心塌地埋头读书。一应书籍,都是非烟购买。到
得录科小考,并次年乡试,诸项使费,亦皆非烟慨然厚赠。权一庵运当亨泰,
忽然中了举人,反怪三兄落后不照顾他,足迹不登其门。三兄也不来媚他。
③ ④
是时,打发报银,并谒见座师 ,备办礼物,尽属非烟资帑 。亏得非烟是个
名妓,蓄积颇厚。因想:“权一庵既中举人,若仍住我家,可不亵了他体统。”
便罄倒囊筐,尚存五六百金,替他买下一所住宅,置些田地,并竖起一根旗
杆,诸色家伙,都把自己的搬与他用。过了几月,又该上京会试。此时非烟
现银用尽,只得将金珠首饰、衣服玩器,尽行变卖,凑了二三百金银与他,
又备下一席盛酒饯行。权一庵再三感谢道:“蒙卿如此厚情,救我于困穷之
际。今日之遇,皆卿赐也。此去倘能侥幸,便娶卿为正室。须保身以待,决
不相负。”非烟道:“终身之誓,君虽不贵,妾亦岂有更张。况君簪花在迩,
故不惜倾家相赠。但恐联登之后,情殊贵贱,路隔云泥,必为郎君所弃。”
权一庵道:“不佞若忘大恩,誓必身罹刀剑!”两下再拜而别。非烟亲手赠
与盘费,送至百里之外方回。诗云:
⑤
红楼莫漫说多情,
今日多情仅见卿;
我惜风流当此遇,
⑥
香奁 终不愧题名。
次年,权一庵又中了进士,殿了探花。因才品风华,另加特恩,除授翰
林修撰,十分荣贵。忽然脱尽贫穷面目,渐成显官规模,耻娶青楼之妇,另
聘了孙侍郎之女为婚,竟在京中作家,寄书决绝非烟。非烟哀恸痛恨,又被
老鸨羞辱了一场,当夜悬梁而尽。权一庵闻知断绝,心中甚觉快畅。又亏孙
侍郎照拂,一升侍读,再升祭酒,做了十五年京官,由学士升到户部侍郎。
孙氏夫人,生个女儿,年已十四,正欲联姻。权一庵忽奉王命,转除山西巡
①
抚,挈 家小一同赴任。未到任所,路过峻岭,冲出一伙强人,罄其囊橐,将
① 薄幸——犹言薄情,负心。
② 佞 (nìng,音泞)——才,有才能。旧时谦称不佞。
③ 座师——明、清举人,进士,亦称其本科主考官为“座师”。
④ 资帑(tǎng,音倘)——此指非烟的私房钱。
⑤ 红楼——华美的楼房;旧常指富家女子的住处。
⑥ 奁 (lián,音连)——女子梳妆用的镜匣。
① 挈 (qiè,音窃)——带,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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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一庵并夫人仆从,尽皆绑入寨中。权一庵抬头看那寨主,年可十五六岁,
面庞与非烟无二。忽然触着旧事,冷汗淋身。那寨主便叫将他妻女侍妾,押
入上房淫乐;众多男子推出山前砍了。原来十五年前,非烟含怨已死,精灵
不散,直诉阴君,托胎到山西地方,做个男子。少负豪气,乌合强梁,立为
绿林之主。权一庵亏心负义,昧恩致命,神人厌怒。故天差地遣,恰好经此
山。那寨主虽未必晓得前世的怨尤,见了他自不觉勃然怒发,将他戮于山前。
恰恰应了当日刀剑身亡之誓,可见天之报施,不过因人所自蹈,绝不假丝毫
作用。至于稚女诰妇,悉恣淫污,又岂非负心弃盟之报。世间忘恩负义之徒,
对此而不生悔悟者,非人情矣。
待在下再说个极负义之人,并写个极不忘恩之人。其事确凿可凭,其情
凛然生动;令读者可以咬牙,可以堕泪,可以寒心,可以鼓掌,可以明目张
胆,可以扬眉吐气;老僧可以悟禅,烈士为之按剑。
这件事却在明朝初时,广东南雄府仁寿村地方,有一人,姓干名将,字
白虹,年方二十,性极豪迈。也不读书,也不经纪,只靠着数亩田地,倩人
耕种过日。他父亲是个军籍,故并无亲族,单单生他一人。父母亡后,也不
想娶妇成家,性亦不贪女色。从小便有膂力,十三四岁就能力举百斤。到十
五六上,真个百夫莫敌。虽然血气方刚,并不好勇斗狠。只觉义气激昂,言
词伟烈。遇有不平之事,挺身教授,不避嫌忌。平日酒量甚弘,一饮能吸数
②
斗。但家极贫贱,不能日醉垆头 。然里中或有慕他高义及受其恩力者,常常
招他吃个尽酣。也不耐烦去行令细酌,并不虚文推逊,只提起大碗,一连数
十余斤,大块的鱼肉都连盘一光。乡人莫不笑他,他也不怪人笑,只顾盼自
雄,岸岸然有旁若无人之概。
一日到村上闲走,见一老妪,同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都在向阳去处,
不知摘些甚么,旁边歇着一副篮儿,他两个摘下来就向篮里放着。干白虹走
到篮边一看,见摘的却是槟榔。便问道:“你取这些槟榔去卖钱的吗?”老
妪道:“那里有得卖钱,我家自种的用不够,还要问别人家买哩。”干白虹
道:“你家要这些何用?”老妪道:“将去浸酒用的。”干白虹道:“家里
做许多酒,用这多少槟郎?”老妪道:“我家一年的酒,极不济也要做他几
千担米。”干白虹道:“你主人怎生好量,饮得那几多的酒?”老妪笑道:
“呆官人,遂你好量自家那饮得许多。都是做来发店卖的。若说我家老爹,
便一杯也不舍得吃哩。”干白虹道:“人生几何?遇饮须饮,得乐且乐,何
苦如此算计。想是挣得来传与儿子了?”老妪道:“儿子吗,还不曾养哩。”
干白虹道:“你老爹多大年纪?既没有子息,可续些姬妾吗?”老妪道:“今
年他已六十五岁,自从老奶奶死后,也不续弦,也不娶妾。虽有丫环婢女在
房中服侍,只终日操持握算,夜里不得安睡,一条心挂紧在利息上头,那里
还有工夫去干那样风月的事。”干白虹大笑道:“钱财乃命中之福,若不肯
用,要他何益。纵有儿孙,穷通亦自有命,何况高年无后,把血挣来之财,
倒为别人守着,岂不可惜。”老妪与童子听了,忍不住都笑起来。干白虹也
不回去,转寻些闲话儿与他说说。直待他摘满了篮,那童子用扁担挑着,老
妪也背了一篮,两个匆匆而去。干白虹看他去了,也不回家,竟尾之于后。
走上一里多地,方才到个人家。童子与老妪,负着槟榔都进去了。干白虹从
外面一望,这人家原有十来进高大房子,好个冠冕门径儿,门首却堆着许多
② 垆 (lú,音炉)头——古时酒店里安放酒瓮的土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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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缸甏 。干白虹见四顾无人,便挨进墙门,悄然走到屏门一张。只见厅堂高峻,
阶级周回,许多榨酒家伙,七横八竖,排着满堂,俨然是个蛮富户的光景。
正是:
无子偏能挣,
②
多财愈觉悭 ;
想因前世债,
积厚待人还。
你道干白虹与妪子惓惓而谈,及至去了还跟他到家,流连观望,依依不
舍,是甚么缘故?原来干白虹好饮之人,闻这老妪说他家做酒如是之多,不
觉垂涎,想要扰他一醉,故预先认得了家里,好来赐顾。正瞧看时,只见个
老者,穿着件旧布直身,头戴顶黄毡帽儿,手中拿着一把厘戥,一个算盘走
出厅来。口里一头对小厮说道:“东田庄那张奉溪家,还少十一两五钱银子,
约定今日有的,这时候不见送来,你去催他一声。说前日还我的银子,还少
三分等头,钱半银水,一总也补足了。你转身再到西田庄李思萱家,说一月
前发去的酒,尚有六个空坛不曾送还,前日对我说被儿子打碎了一个,也要
补还我五六分银子,叫他明日就送了来。”那小厮应了就跑。老儿又唤转来
说道:“后边茅坑里粪已满了,你顺便也对佃户说声,或是油,或是稻柴,
把些来换去。如今春天,粪是贵的,比不得前番样子了。”小厮刚待要走,
老儿又吩咐道:“这番的粪,没有浸过水的,一担要算两担的价钱,极不济
也算担半。他若要贱,你再到别家去讲讲,不要一家就成。”说罢,摆下算
盘,忙忙的去打帐了。干白虹知他就是主翁,忍着笑跑了回来。想道:“那
老儿有这些家私不肯受用,又没有儿子,挣积在那里,终久不知甚么人承受
他的。总替别人费这些心机,讨这些劳碌,象个没有死日的光景。可惜我会
费用的,钱财偏没得到我手了。别的也不在我心上,只是今晚要醉他一个尽
兴便可。”放下念头,等到黄昏时分,信步儿走到那老者门首,只见门已闭
着。干白虹是有手段的,怕甚么铜墙铁壁,瞧瞧四下无人,双手搭上檐头,
两脚一纵,早已爬到屋上,径往里头走来。一时动了贪酒之心,遂为此走险
① ②
之技。只因这番偷酒,有分教:翁边醉倒刘伶 ,垆头惊起卓氏 。未知干白
虹此举,可偷得着偷不着?那老儿家中知觉与不知觉?终不知弄些甚么话把
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① 甏 (bèng,音泵)——瓮,坛子。
② 悭 (qiān,音铅)——吝啬。
① 刘伶——魏晋文学家,字伯伦。因嗜酒佯狂,任性放浪。后世常以刘伶为纵情饮酒的典型。
② 卓氏——文学故事人物。蜀郡临邛富豪卓王孙之女。与司马相如私奔,婚后,文君当垆,相如涤器,以
卖酒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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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多情怜白面,干白虹潦倒醉乡 贱价买黄金,金守溪浮沉利海
词曰:
①
潦倒瓮头春,狂里酕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