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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今日许多路走出城来,难道不讨了一个的实回去。你可叫个人到家问问,
还是他家的屋还是我家的屋,该还出不该还出,也须与我一个分晓。”丽容
①
道:“也说得有理。”便叫个老苍头到陈家去问。那老苍头去不多时,就来
回复道:“陈爷不在家,说是城里去了。奶奶亲自出来问我,说干奶奶自己
① 老苍头——古时私家所属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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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住房子,自家去料理便了,关我家甚么事,倒来问我。”孙老爹听了道:
“如今可信我的话了,若是他家房子,怎说这几句。”丽容大惊道:“不信
有如此怪事!那陈举人现受我家大恩,难道竟把鬼话哄我。况且把我家房子
兑换,又非白要他的,为甚坏心到这个田地!”孙老爹道:“这陈举人曾受
你家好处吗?”丽容道:“便是他一个湖广人,与我家原非亲戚。被个表兄
负心,弄到落泊,后来表兄做了广州通判,他跟到此间,隆寒雨雪,跌死在
②
南雄岭上。我家丈夫驮来灌活,养在家中,娶妻完婚,扶持他入泮 。我丈夫
几乎弄到杀身,至授例北雍,夤名乡榜,计费万金,未尝少吝。我丈夫因替
他报除夙怨,杀了刘天相,几成大辟,幸朝廷怜其好义,发配山东。不惟为
他倾家,抑且为他拚命。今见我丈夫远配,一所房子又不容我安身,却把别
家的产业哄我。你道有这事吗!”孙老爹听到此处,舌头都伸了出来。乃大
①
骇道:“你家如此待他,他却这等相报。便是豺狼枭獍,也无此狠恶!”丽
容道:“我家却不知他如此昧心,还将所存田房产业都托他收管。倘一总坑
匿不吐,怎么了得!”孙老爹道:“为甚么也托与他?今如此昧心,形迹显
见,大略不肯还你的了。我今不好在此唐突,只得且去。那房子或是还我,
或是用价交易,但求早些发付。”丽容道:“这个自然,少不得我还亲自要
去与他理直。或者内眷们不善说话,且看陈与权当面怎样回答。若果有此事,
也不劳府上催促,只在这一月内,自然出还你家房子,并奉补租价。”孙老
爹道:“这倒不消。但若奶奶住,愿减些价钱。买了倒好。”说罢反欢欢喜
喜同着小厮出门去了。金丽容想道:“不信陈与权负心若此!莫非乔氏不知
②
就里 ,胡乱回的?或者我家老苍头耳聋昏瞆,传错了话?只等我自去,当面
问陈与权,自有真确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孤身妇,财破家倾;负心
人,惊生诈死。不知这房子终是谁家产业?且听下回分解。
② 入泮 (p àn,音判)——周代诸侯的学校前有半圆形的池名泮水,后称入学为入泮。
① 枭獍 (xiāojìng,音嚣竟)——相传枭是食母的恶鸟;獍是食父的恶兽。比喻凶恶忘恩的人。
② 就里——内部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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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两头脱空,负心人忒煞欺心 一计收罗,长舌妇偏生饶舌
词曰:
自家庭院,反与伊人藏美眷。别徙华堂,又被他家赶得忙。田园一罟,还欲将他家计掳。
③
魆地 风波,不得人间巧几多?
——减字木兰花
看官,你道陈与权要独霸干家宅子,自然另买房屋,搬出丽容另居,原
是正理。为何忽有个孙老爹走来,说是他家产业?依我看来,定是假冒的了。
原来不然,那陈与权狼心狗肺,负义忘恩,虽然终身受干家之惠,就如享用
自家孙子的,一毫也不在心上。今见干白虹配徒远境,自然不得回家,止剩
茕茕母子,柔弱可欺。故任我为之,益无顾忌。贪了干家这所宅子宽大,便
与乔氏私谋,要驱逐他出门,方遂并吞之念。这乔氏机谋深巧,便教唆丈夫
做这鬼局,推了出门,便不管他闲事。
这孙老爹号叫做孙秀卿,是城中一个富户,与陈与权原非厚交,两家相
识却有一个缘故。那孙秀卿因是小姓出身,加添有了臭铜,就有这些光棍去
起意他。一日,家里围墙倒了,叫人重砌,只因房子少,人口多,觉住不下,
反在这围墙之内,起了一所大楼,接连九间,费了三四百银子。才造得完,
便被几个恶少,竟向保昌县进一张状子,说民间房宅,只有连三连五,惟帝
王宫殿方是九间之数,道是百姓僭了皇制,目无君上,竟告了叛逆。知县也
闻他是个好主顾儿,亲临踏勘,只说要解府解司。吓得这孙秀卿慌了手脚,
各处央求分上,知县都不肯听。只因这知县姓陈,也是湖广人,与陈与权虽
不同宗,也曾通谱,一向弟兄往来,最相亲厚。因此,那孙秀卿只得寻陈与
权讨情,将一千银子馈与县公,三百两送陈与权酬谢。那知县千不依万不允,
恰恰倒听了陈与权的情面,竟消释了。这孙秀卿完成讼事,就把楼子拆去了
两间,众人便没处生衅,才消净了。陈与权有这一面往来,故此相熟。一日,
偶然城里有个朋友人家请陈与权吃酒,这孙秀卿也在座间。因听陈与权要寻
房子与亲戚暂寓,从来有钱的巴不得要奉承贵客。这孙秀卿连忙就说自己有
一所空房,与仁寿村相近,愿借与他,并不要租价。陈与权不胜之喜,回家
就与乔氏说了,就哄金丽容到来,假托勘舆之言,说这房子划断两家,各有
许多不好之处。丽容信为实然,果搬了出来。不想才住两月,便有人来催赶
出房,惹得满腔疑惑。虽显然是陈与权做的圈套,心里犹恐不真,必要自去
问个明白。次日绝早起来,梳洗停当,叫了一乘轿子,带了两个丫头出门而
去。正是:
蜃楼海市本无因,
错认亭台面面新;
直待随风都灭没,
乱山深处海云昏。
丽容直至内厅,一个陈与权正走出来,劈头撞见。欲待转身,脚已缩不
进去。一个脸儿白了红,红了白,觉得甚没意思。丽容道:“陈爷今日在家
里吗?”陈与权道:“正是。请到里边去坐。”丽容知他要卸身出去,便道:
“不消了,我此来有句话儿。昨日叫老仆过来,问得不明,故今日自家到宅。
此处房子虽然已属陈爷,然尚是我家之物。前半既已划出,只留后半自居,
③ 魆地 (xū,音须)——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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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不为过。陈爷必欲归并,故另寻这一所与我迁去。这也罢了。不想住得两
月,便有个姓孙的从城中来,催我出房,这是何说?若果系陈爷所买,他人
安得冒认?倘是孙姓之产,陈爷便不该把来哄我。因此特意过来相问,不知
这宅子果是买的不是?”陈与权道:“我家屡次蒙受照拂,何敢相欺。但这
房子,实实有个隐情。我虽然做个举人,并无一些恒产,萧条之况,大嫂固
所深所。因此地风水不吉,故又寻这孙氏一所房屋。争奈手中空乏,这千金
之价,一时筹措不来。因孙家与我相厚,每事可以通融。原打算我自己搬去,
慢慢还他屋价。争奈此地已成了个乡绅门径,不好搬得。故此反屈大嫂迁移,
实是不安得紧。那房价之事,目下虽拿不出,日后我自然还他。若大嫂凑得
出来,倒先与我兑了去。我苟有所入,即当补上,断然不少。”丽容道:“说
那里话,我自家有屋不住,反去买人家的。既然你未曾交价,尚是别人房子,
怎好住他。只是原还我后边这几进,仍旧搬回来罢了。”那乔氏也正走出来,
就接口道:“里边我已做了房户,如何好端端又去动他。你手中不比我家穷
蹙,就买了孙家这所宅子,日后少不得照价补还,难道就不妥了!”丽容道:
“现今受了欺骗,还来哄人!此间原是我家祖产,如何白占我的!只要还出
我后段便了。”陈与权听了,反发话道:“干兄与我怎样相交,今日却说这
白占两字。我偏不还出,看你怎么办!”丽容怒道:“你受我家何等大恩,
反这等出言无状!当初在南雄岭上的时节,有这般享用,有这般安居,有这
般荣贵吗!我家丈夫,屡次为你几死,今日如此报答,天理良心何在!”陈
与权见掀出他根底,老羞成怒,暴跳如雷,说道:“我读书发达,是本分中
事;穷途落泊,亦士人之常,何必耻笑!你家丈夫犯法遭刑,与我甚么相干,
也把来埋怨!”丽容道:“你这举人,道是文章之力!不记得我家丈夫,风
霜劳顿,回来取这万金的日子吗?我丈夫打死刘天相,实因为你报仇,你不
见戚宗孝,是个匹夫,一端小惠,尚且仗义殉身。你衣冠中人,反如此恩将
仇报,可不羞死!”陈与权道:“当初万金之费,你丈夫还扶持了一个姓曾
的,如今也寻他讨些好处吗!就是刘天相,谁叫他打死,弄出这般祸来!”
丽容道:“刘天相不是你仇家,我丈夫怎么杀他!总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也
不与你多说。眼见房子已被你占去,谅不肯还,我也只得弃下了。如今只把
前日那些田房产业交还了我,讨得下讨不下,我自去料理,今后再不上你门
了。”陈与权道:“这那里说起,田地是我家田地,房产是我家房产,你那
里交与我的,反来图赖!”丽容听这说话,大吃一惊。因发急道:“前日当
头对面交付你的,你说讨了租利,照数还我,怎倒不认起来。”乔氏便道:
“你家的田产,如何在我手里?就是寄付,难道不向我家讨个凭据?如今拿
得出凭据来,就还你便了。你不要做了梦,在这里赖人。”丽容道:“当初
一家住着,且是有恩于你,非比路人,如何勒你执照,也不想你今日负心!”
陈与权道:“你家田产虽有,那田地现今都是陈姓完粮,房产租契亦俱写到
陈处,那里有个干字在上头,却来认帐!”丽容怒道:“你家这些田产都是
南雄岭上带过来的吗?若不还我,怎肯与你干休!”陈与权道:“世上空手
成家的,都从那里带来!就是南雄岭遇了风雪,也不是出丑的事,还强如你
家丈夫,在南雄府做强盗劫杀哩!”丽容道:“我丈夫不在雪中救你,今这
性命何来?当初刘天相负心,你原恨之切骨,今日你来负我,将心比心,亏
你过得去!我的田产授受有凭,待我取了文契来与你对口。”陈与权道:“干
家的文契,怎么要得陈家的田产,说这般屁话!”乔氏道:“这样不明事的
娘儿们,相公何苦与他斗口,逐他出去便了!”丽容大怒道:“这不贤贱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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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体还是我丈夫把银子娶来的,也这等放肆!”两下大家不逊,几乎一场
撕打。还亏几个丫头劝了出来。丽容含忿而归。正是:
或解还珠,
或能结草;
人而负恩,
不如禽鸟。
陈与权夫妇二人,得了干家产业,正觉支吾不去,反幸今日一场变面,
弄得恩断义绝,他自然不来上门,就好安稳享用。见丽容出门,两人笑个不
了。乔氏道:“倘然他回去取了文契到此,你如何抵对他?”陈与权道:“总
然他请了皇帝来,我只是一个不认,那怕他跳上了天去。我只是一个不睬。”
乔氏道:“万一他做出赖皮身分,日日在此吵闹,却怎么处?”陈与权想一
想道:“我有个驱他的妙法,包管他抱首惊窜,走之不迭,还可连他家里所
蓄的,都弄来受用哩。”乔氏听着,喜得眼睛都没了缝。这边的计策已安排
停当,只等丽容到来,就要兜他一网。且按下不题。
却说金丽容到了家,思想田产都被他坑匿,反受了一肚皮恶气,忿恨不
已。欲待告他,那陈与权有财有势,自己力单势孤,就象麻雀与苍鹰相斗,
终久弄他不倒,反被他笑,只得隐忍住了。不隔一月,那孙秀卿果然又来催
促。一见丽容便问道:“前日这番说话,可曾问明了吗?”丽容道:“说也
可恼,原来真是陈与权这忘八昧心,吞占我的产业。”便把他夫妻两人的情
状,一一说与孙秀卿得知。孙秀卿也大骇道:“真个有这等事吗?原来那陈
举人竟是个兽心人面,这乔氏也算得长舌后身。世间忘恩负义的也多,从不
见这恩将仇报的丧心男女,岂非衣冠中之枭獍。这等说起来,我也误认得了
他。如今还好,若再与他亲近,也险些做你家的样子了。亏得这所房子到了
他手中,还不曾被他占去,如今幸还在我手里。若奶奶要时,也不论价钱,
听凭兑些银子,买来住吧。”丽容想道:“自家宅子,这禽兽谅不肯吐还。
若要寻屋,此间已费过一番收拾,再没个另买了房子,又去搬移之理。”便
道:“我家人口少,本不消住这许多。无奈已搬在里头,一动不如一静,就
买了也罢,只不知孙老爹当初原价多少?如今得几何才肯成就?”原来孙秀
卿这所房子,也是父亲遗下来的,落在乡间,与城市甚远,自己又不便住他。
若将他生利,来租赁的又嫌他忒大,故此空搁了数年。欲要卖掉他,一时又
不得主雇,听见丽容问价,满心欢喜,便说道:“我家原契是千金之外,如
今情愿八百两就兑与人。若你家要我的,再少些也罢了。”丽容道:“我没
有许多银子,如今只有三百两,除非立一张典契,暂时典来住住,满了年月,
或是赎去或是加贴,可使得吗?”孙秀卿道:“既奶奶尊意,典也使得。只
是三百金太少,必是五六之数,或者勉强到年满后加用。若再少时,我怎肯
将千金房产轻轻变售。”丽容道:“五百金原不为多,只是我如今手头没有,
比不得夫主在家时,银子容易。”大家讲来讲去,直议到四百五十两,听了
二十两作修理之费,方才成了。就择了一个吉日,约孙秀卿出来立议。孙秀
卿这日别了进城,到得临期,丽容备起两席酒,请了当日与父亲相好的两位
朋友居间。孙秀卿绝早出城,到丽容家来,写了文契,即交银子。原来,当
初金守溪果然殷富,把家私传到女儿手中,被干白虹如此挥洒,又被陈与权
如此坑赖,今日买这房子,立地取出四五百金,毫不窘涩。且兑出来的银子,
真正雪白松纹。孙秀卿并无言语,吃了酒,欣然而去。丽容又把些中物,谢
了居间,各各称谢而散。有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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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园花柳景初和,风雨抛人此处多;
①
只道一枝容燕雀,偏生双沼起鼋鼍 ;
情当好处良非善,事到真时始是讹;
空向春风洒红泪,不堪回首问谁何。
那知金丽容买了房子,早已吹到陈与权耳中,便与乔氏说道:“这干家
已为我费过几万银子,今田地房产又被我通占了来,只道他家事已差不多损
了,不想又将四五百金,买这一所房屋,却还如此容易,不知手中当有多少
积畜哩。”乔氏道:“他三四个人口栖身,还买这许多房子,家中所蓄,毕
竟还多,况旧时这样一个富家,不要说父母家财,就是他私房,也少不得还
有一万五千银子,那得一时就穷。”陈与权道:“便是,如今世界,寡妇孤
儿,还是诈穷。若非实实有物,怎肯买这些住宅,招摇人的耳目。”乔氏道:
“再不道干家这样资财广厚,好不有趣。你怎么能够想个策儿,一发谋了他
的并与我家,岂不豪富。”陈与权道:“我也久已起了这个念了。只没处下
手他,却怎么好。除非叫些家人,黑夜里赶到他家,昏天黑地,一阵搬了回
来,可使得吗?”乔氏笑道:“若这般做法,你也学干白虹的强盗样子了。
干白虹还亏有个戚宗孝与他替死,你的替死鬼在那里?也要去抢劫!”陈与
权道:“若不去取他的,再有甚么方法?难道倒教他送上门来不成?不然,
叫个精细小厮,悄悄在他屋旁边狗洞里钻将近去,轻脚轻手,偷了出来。再
叫两个人,在外头接递,可不好吗?”乔氏一发大笑道:“贼盗畜生都是你
做尽了,万一被人捉住,跟到家来,你认是窝主还认是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