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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狄更斯-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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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留着金色的鬈发,一双明眸发出淡蓝色的光,淡得几乎和眼白混成一体, 
难以分辨。他性情温和柔顺,心肠善良,脾气平和,平易近人。虽带有三分 
傻气,却是个极其可爱的人。在阳刚方面,他力大无比;在阴柔方面,他见 
了老婆就怕;真有点儿像赫尔克勒斯①。 
    我的姐姐乔夫人生得一头的乌发,有一对乌黑的眼睛,皮肤却是一片红 
色。有时我不禁怀疑,她可能不用肥皂,而是用肉豆寇擦子擦洗皮肤的。她 
身材高大,身上几乎永远围着一条粗布围裙,用两个活结扎在她背后,她在 
胸部围了一条非常结实的围嘴儿,上面别满了别针和缝衣针。她成天围着围 
裙是为了显示她主持及操劳家务的伟大功绩,同时也以此为资本可以狠狠地 
责骂大夫。不过,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非围着围裙不可,即使要围围裙, 
也没有必要成天不离身。 
    乔的铁匠铺和我们的住房连在一一起。我们的房子是木结构的,和我们 
乡下许多居民房屋一样,都是木屋。我从教堂墓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 
时,铁匠铺已经打烊了,乔一个人正孤独地坐在厨房。乔和我在这个家庭中 
都是受气的沦落人,所以我们两个人便以减相待,推心置腹。我打开门闩, 
把头伸进去一看,在火炉边上正坐着乔,因为火炉就对着门。 
    “你姐姐出去找你有十二次了,皮普,现在又出去找你,一共十三次 
了” 
    “她去找我吗?” 
    ①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主神宙斯之子,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 
    “是去找你,皮普。”乔说道,“更糟的是她带着那根呵痒棍呢。” 
    听到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我焦急地扭动着背心上仅剩的一颗钮扣,把 
它转来转去,带着灰心失望的情绪呆呆地望着炉火。呵痒棍是一根长棍棒, 
棍头上涂着蜡。这根棍子经常在我身上搔痒,早就被磨得滑溜溜的了。 
    乔告诉我:“她一会坐下来,一会站起来,然后一把抓起呵痒棍就疯狂 
地跑了出去。就是这些。”乔一面说着,一面漫不经心地拿起火钳拨火,双 
眼看着炉火。“皮普,她疯狂地跑出去了。” 
    “她已经去了很久了吗,乔?”我从来不把他当作大人看待。他只不过 
是个大孩子,和我身份没有两样,所以我说话也直来直往。 
    “嗯,”乔瞅着那座荷兰式自鸣钟说道,“她疯狂地奔出去,这最后一 
次去了有五分钟了,皮普。不好,她回来了!快躲到门背后去,老伙汁,用 
那条长毛巾遮上你。” 
    我照乔的话做了。我的姐姐,乔夫人,猛地把屋门推开,一下子就看到 
门背后有个东西遮挡着,而且算出了是什么,于是伸出了呵痒棍去试探。她 
试探的结果便是把我拎起来扔向乔——我常常这样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飞箭 

—一而乔则高高兴兴地接住了我,把我放在火炉旁边,伸出一条巨大的腿, 
悄悄地保护着我。 
    “你究竟到哪去了,你这个小皮猴子?”乔夫人跺着脚说道,“你老老 
实实告诉我你去干什么了,害得我着急、害怕、担心,把我累得要死。你要 
不说,小心我把你从角落里拎出来,就是五十个皮普,再加上五百个葛奇里 
也没用。” 
    “我只是到教堂墓地去了。”我坐在小凳子上哭着说,一面揉着疼痛的 
地方。 
    “教堂墓地!”我姐姐重复着这几个字,“要不是我照看你,怕你早埋 
进了教堂墓地,在那儿长眠了。我问你,谁把你一手带大的?” 
    “当然是你。”我赶忙答道。 
    “我为什么要把你一手带大,你倒说给我听听。”我姐姐大声吼道。 
    我轻轻啜泣着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姐姐说道,“我再不想干这种事了!你说不知道,我 
倒知道。老实告诉你,自从你一出生,我这条围裙就没有离过身。做一个铁 
匠的老婆已经够糟了,何况又是一个葛奇里铁匠,还要做你的妈妈!” 
    我郁闷而又忧伤地望着炉火,思想早就开小差了,她的问话根本没有听 
进去。盘旋在我脑海中的是那个腿上缚着铁镣的逃犯、那个神秘的年轻人, 
还有锉子、吃的东西,以及我可怕的誓言。我不得不去做一次小偷,在我寄 
居的屋檐下去偷。炉火冒出复仇的火焰,使所有这一切东西都跳到我的眼 
前。 
    “嘿嘿!”乔夫人冷笑着,把呵痒棍放到原来的地方。“教堂墓地,好 
一个教堂墓地!你们两个人轮番说着教堂墓地。”其实在我们两个人中有一 
个人根本没有说过这个词。“你们两个人对我夹攻,想把我赶进坟墓。真的 
到了那一天,嘿,要是没有了我,看你们这对活——活宝怎么办!” 
    然后她便收拾茶具去了。这时乔从他的大腿下面偷偷地瞧着我,仿佛在 
心中考虑着我和他自己,算计着要是果然这个有严重后果的预言应验了,我 
们这对难兄难弟该如何是好。他坐在那里,抚摸着自己头右侧的淡黄色鬈发 
和胡子,淡蓝色的眼珠随着他夫人的走来走去而转来转去。凡遇到这类险恶 
形势时,他总是这般模样。 
    我姐姐给我们切面包、涂奶油,总是手脚麻利,十分轻快,而且动作一 
成不变。一开始,她先用左手把面包紧紧地压在她的围嘴上,自然,有时是 
一根别针,有时又是一根缝衣针扎进了面包,我们也就连针连面包都吃进嘴 
里。接着,她抹一些奶油在餐刀上,不多,就一点儿,然后再涂到面包上。 
她麻利得活像药房中的药剂师在做膏药,一把刀子在她手上运用自如,两面 
涂油,十分敏捷。薄薄的奶油均匀地涂在面包上,没有一处遗漏。然后,她 
用餐刀在膏药的边上做最后一次精心涂抹,结束后,从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 
片,在这片面包和整只面包完全分离之前,她加上一刀,把它一分为二,一 
块给乔,另一块给我。 
    当时我确实很饿,但是我不敢吃这一份面包。我想我一定要保留一些给 
那个可怕的朋友吃,还要留一些给他的伙伴,也就是那个更加可怕的年轻 
人。我知道我姐姐治家谨严,管理认真;我要想偷些什么,看来从食橱中是 
找不到的。所以,我决定把这一大厚片奶油面包放在裤脚管中。 
    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要有决心,而且要努力才行。我发现这是很难的 

事。这就好像我必须下定决心从很高的屋顶上跳下来,或者跳进一片深水 
中,更加困难的是乔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前面曾提到过,我和乔两个同是这 
房屋中的沦落人,他心地善良,与我友好相处。在吃晚餐时,我们有个习 
惯,要比较一下吃面包的速度,不时地悄悄拿起所啃的面包比一下,并且相 
互会心地表示赞美。这样,我们啃面包就越啃越有劲。今天晚上,乔几次邀 
请我比赛,并已展示出他飞快吃剩下的一个小块。他要和我像往常一样进行 
友谊竞赛。但是,每一次他都看到在我的一只膝盖上放着我那只黄色的茶 
杯,在另一只膝盖上是我一口还没有咬过的奶油面包。最后,我不得不孤注 
一掷。我沉思的结果是这件事不能不做,而且要看准机会,于不知不党中把 
它办好。于是,我看准了乔注视我后刚把头转过去的这一刹那,趁机把奶油 
面包装进了我的裤脚管。 
    乔以为我胃口不好不想吃,因此也感到无精打采,浑身不舒服。他心思 
沉重地从面包片上咬了一小口,似乎吃起来不得劲。一小口面包在他嘴里细 
磨慢嚼,比平常所用的时间要长得多。他边嚼边想,最后才像吃药丸一样把 
它吞下去,然后他准备咬第二口。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又落到我身上,突然 
发现我的奶油面包已经无影无踪。 
    乔感到惊诧,甚至有些愕然,一小口面包停在两排牙齿中间,眼睛直瞪 
瞪地望着我。这一切都逃不脱我姐姐那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 
    “你怎么了?”她说着,声音中带着严厉,并且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 
来。 
    乔对我摇着头,用非常严肃的规劝口吻低低地对我说:“哎呀,你该 
懂!皮普,我的老伙计,你可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一嚼不嚼吞进去,会卡在 
什么地方的,皮普。” 
    我姐姐用比刚才更严厉的声音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你要是能把它咳出一点儿,皮普,我劝你还是咳出来好。”乔吓得已 
慌了手脚,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礼仪固然是礼仪,你的身体也还是你的身 
体。要注意健康。” 
    这时我姐姐火气上来了,再也按捺不住,奔过来扑向乔,抓住他两颊的 
络腮胡子,把他的头在后墙上撞了好一段时间。我坐在墙角边,心中深感负 
疚,因为一切由我引起。 
    “好吧,你现在总可以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吧,”我姐姐急得气都 
透不过来了,“你这个瞪着眼的该千刀万剐的大肥猪。” 
    乔毫无办法地看了一看她,接着又毫无办法地咬了一口面包,然后又看 
了看我。 
    “皮普,你要懂得。”乔对我说,带着严肃的神情。他最后一口把面包 
全部塞进嘴巴,真心诚意地和我谈心里话,仿佛只有我们两人在这里似的。 
“你和我永远是情如手足的朋友,我绝不会做出告发你的事,任何时候都不 
会。不过,”他移动了一下椅子,在地上找了一阵,然后继续说道,“像你 
这次把它一口吞进去,真是大不寻常了。” 
    “他把面包一口吞进去了,是不是?”我姐姐大声叫道。 
    “老伙计,我告诉你,”乔望着我说道,却没有望着他妻子,刚才吃进 
去的面包,还在嘴里没有咽进去,“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和你一样,时常喜 
欢吞食。而且,我在孩子时就已经是一个吞食能手了。但是,我还没有见过 
一个可以和你相比的。皮普,你真走运,吞进这么一大块面包竟然没有 

死。” 
    我姐姐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像钓鱼似的把我拎了起来,一 
开口就把我的胆吓破了。她说:“你还不快过来,让我给你服一剂药。” 
    不知道是什么兽医把古代用的柏油水又当作了不起的万灵药复兴了。乔 
夫人把它当宝贝放在食橱中,作常备药。柏油水肮脏不堪,难以入口,正因 
为此,她的确相信它有治百病的功效。在最幸运的时候,这种药竞被当成了 
最上等的补品;要我大喝特喝,使我走到哪里都感到有一种味道,和新筑成 
的篱笆味差不多。何况今天是个特殊的夜晚,我发生了紧急病情,于是被逼 
喝了一品脱这种混合补剂。我姐姐为了使我喝得舒服、恢复得快,把我的头 
夹在她的胳肢窝下面,像用拔靴器拔靴子的架势,把柏油水灌进我的喉咙管 
里。乔也倒了霉,喝了半品脱,也是被逼得硬吞进去的。他本来坐在炉火前 
慢慢细嚼刚才吃进去的面包,同时漫不经意地思索着,而现在给弄得心烦意 
乱。他被逼吞药是因为“他刚才大吃了一惊人其实我以为,刚才他并没有大 
吃一惊,而现在才是真正的吃惊不小。 
    良心,无论在谴责成人还是谴责儿童时,都是一件可怕的事。从良心谴 
责孩子这点来看,我可以作证。我的良心里有个秘密的负担,而裤脚管里又 
有另一个秘密的负担,两个秘密通力合作,这种良心的谴责,真是一个严重 
的处罚。一方面,我准备去偷乔夫人的东西,一想到它便有一种犯罪感。我 
从来不会想到去偷窃乔的东西,因为我认为家中的物品没有一件是他的。另 
一方面,无论我坐着,还是被派到厨房里干些小事情,我都要用手按住裤脚 
管里的奶油面包。这两方面加在一起几乎使我发狂。这时,沼泽地吹来的风 
把炉火吹得很旺,闪动着光芒。我仿佛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声音,那个腿上带 
着镣铐的人的声音。他曾要我发誓保守秘密,而现在似乎正向我发话,说他 
饿极了,挨不到明天早晨,要我立刻给他送吃的东西去。一会儿,我又想到 
那个年轻人。那人花费了很大气力才阻止了这年轻人来挖我的心肝,可如果 
这年轻人饿得等不及了,或者搞错了时间,把明天当成今夜,那他马上就会 
来挖我的心肝五脏了!如果说世上真的有那种令人恐惧的事,把人们吓得头 
发倒竖,我的头发一定会倒竖起来。不过,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 
事。 
    这是圣诞节前夕,我不得不坐在荷兰自鸣钟旁边,拿一根铜棒搅拌明天 
要用的布丁原料,从七时搅到八时。我一面干活一面感到腿部的负担,同时 
联想到那个人腿部的负担。我不停地干着活,快把那块奶油面包从裤脚管中 
震荡出来了,简直无法控制。幸亏脱身的机会来了,我真想马上回到我的亭 
子间卧室去。 
    我结束了搅拌工作,趁还没有叫我去睡觉之机,在火炉旁边暖和自己的 
身体。我对乔说道:“乔,你听!是不是大炮声?” 
    “嗅!”乔说道,“又逃走了一个万人。” 
    “你说什么,乔?”我问道。 
    乔夫人总是喜欢表现自己。现在,她又带点火气地说道:“有犯人逃跑 
了。”她说话的腔调真像给我灌柏油水一样。 
    乔夫人低头在干她的针线活儿,我便对乔用嘴做了几个口型。间他什么 
是犯入?乔也学我的样,回答了我,但他的口型相当复杂,我除了辨别出有 
一个“皮普”以外,其他意思怎么也猜不透。 
    过了一会儿,乔大声说道:“昨天傍晚,太阳落山以后,有一个万人逃 

走了,他们放炮通告他的逃走。现在放炮是通告又有一个万人逃走。”乔总 
是把“犯”人说成“万”人。 
    “谁在放炮?”我问道。 
    “你这小鬼真讨厌,”我姐姐从针线活上抬起面孔,对我皱起眉头, 
说,“没完没了地问。问多必失,问题问多了难免要受骗。” 
    我想我的姐姐也真不讲道理,即使我问题问得多一些,也不该像她所说 
的那样会受她的骗。不过她也无所谓,只要没有客人在场,她从来是不讲道 
理的。 
    就在这个时候,乔尽了最大努力把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这便增强了我的 
好奇心,研究他口型所表示的词语。我看那很像是“发火”(sulks),所 
以当然地指着乔夫人,对乔张开嘴,“是指她吗?”但是乔根本没有理会 
我,又一次把嘴巴张得很大很大,把那个同强调得非常明显。可是,我完全 
猜不透这个词是什么。 
    我毫无办法可想,只有采取最后手段。我对姐姐说:“乔夫人,要是你 
不很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地方放炮?” 
    “愿主保佑你这个孩子!”我姐姐大声说道,“炮是监狱船(hulks) 
上放的。”她说得动听,要主来保佑我,其实她的意思正好相反。 
    “哦!”我这才明白了,于是望着乔说道,“监狱船!” 
    乔责备性地对我咳了一声,仿佛说他本来对我讲的就是监狱船嘛。 
    “可是我还想问,什么是监狱船呢?”我说道。 
    “这完全是个小孩子!”我姐姐一面摇着头,一面用她的针线指着我大 
声嚷道,“回答了他一个问题,他又要问十来个,真是得寸进尺。监狱船就 
是关犯人的船,这船就在‘沼,的对面。”我们这一带总是用“沼”这个词 
表示乡下的沼泽地。 
    “我真不知道监狱船里关什么人,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进去。” 
我说时,特地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以掩盖内心的焦急。 
    这下子惹恼了我的姐姐,她立刻火冒三丈地跳起来:“我给你讲过什么 
呢,你这个鬼东西?我一手把你带大,不是叫你总是逗着人玩。要是把你养 
成了烦人的人,我就得天天挨骂,谁还会说我好呢。把他们关进监狱船,因 
为他们杀人,因为他们抢劫,因为他们伪造物品,做各种各样的坏事,他们 
都是从小时候喜欢乱问开始学坏的。现在,你懂了吧,快去上床睡觉吧!” 
    我上床从来没有一支蜡烛照亮。现在,我摸着黑上楼梯,头上一阵阵刺 
痛,因为我姐姐在讲到最后的话时,用顶针顶在我头上,像摇小手鼓一样, 
使我感到钻心般的痛。她说的话使我非常害怕。监狱船就在附近,这给我被 
关进去大开方便之门。显然,我正走上这条路。我已经开始喜欢乱问,而且 
正准备去偷乔夫人的东西。 
    事情尽管已过去很久,但它时常索绕着我的心,使我再三回味。世上究 
竟有几个人了解孩子心中的秘密,了解由于恐怖的袭击,会造成他什么样的 
心情。不管这类恐怖多么不近乎情理,对孩子一定会造成损伤。那个要挖出 
我心肝五脏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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