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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条红地毯-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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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这时,甘振远才以他纵横疆场数十年的魄力与胆略,明白过来这是在算计他的军装
呢!他那斑白的眉毛痛苦地抖动着,像一根拧紧的绳子。
    他的一生,除去身上斑斑驳驳像几何图案一样的伤痕,只剩下这一堆不可能再穿的军装
维系着他的功勋与骄傲。它们不是普通的衣服,是他一次次蜕下的鳞甲。正是在这种蜕换
中,他登及自己权力的高峰。它们是他的脚印,他的形象,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最后一
次脱下军装的时候,他感到撕心裂胆的痛苦,觉得被扒掉了一层皮。从此,他的灵魂裸露
着,自然界的风霜雨雪,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将他蜇咬得出血。
    现在,居然有人要买他的军装,他的军礼服,还一本正经出了一个价钱!哈哈,真是古
怪极了!滑稽极了!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能卖钱了!战场上流出的血,多
少钱一碗呢?是不是和大碗茶一个价钱?伤疤值多少钱一平方米呢?还有草根、树皮、牛皮
带,又都是多少钱一斤呢?
    他悲愤难平,热血激烈地喷涌着,涨得全身像要爆裂。当他看见张文那只戴着金戒指的
手就要触到他的军礼服时,他变得像雄狮一样怒不可遏了:就这样一个货色,竟凭着有几个
臭钱,居然想穿上老子用命挣来的衣服,在我曾挂过功勋绩带的胸前,别上一朵假花;在我
系过威风凛凛武装带的腰间,绕上一只酒吧女郎的胳膊……够了!还有比这更耻辱的吗?我
宁可将礼服碎尸万段,也绝不会……
    他几乎老泪纵横了。
    蓦地,在按住军礼服的同时,他触到一件坚硬的东西。他机械地将手伸进礼服裤兜,先
碰上一片凹凸有致的花纹,紧接着是弹性极好的扳机,最后是短短的枪筒。
    他劈手掏了出来。这是一支枪,一支瓦蓝泛亮的加拿大橹子。
    枪,使老军人刹那间恢复了统率千军的气概,冷冰冰的枪身将一股钢铁的力量,源源不
断地输入他的体内。他变得斗志昂扬。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地对准了那只年轻的数过无数钞票的手。
    “爸爸!”甘平惊恐万分地呼唤着。伟白急得七窍生烟,却又一动不动。他学过捕俘
拳,可是不敢在岳父大人身上施展。
    大红吓得面无人色。唯有老太婆,带着报仇雪恨的笑意,看着惊慌失措的张文。
    如果说张文面对着指向他的枪口,还能保持住最后的镇静,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甘振远的
双眼,他毛骨悚然了。这是一双见过无数血浆迸射人头落地的军人的眼睛!它带着傲视人间
一切金钱的冷酷笑意,直刺他的心扉。
    张文的手蠕动着,一寸一寸地退了回去。
    “哈哈……哈……”甘振远狂放地大笑起来,震得整个屋字一阵轰鸣,“到底还是怕死
呀。你小子若真有种,始终不把爪子缩回去,告诉你,这套衣服,我就送给你了。现在,可
就没那么便宜啦。这是我的寿衣,你们听清楚,除非我甘振远到八宝山化了烟,世界上谁也
得不到它!”说完,他把枪随手一丢,迈着极其稳健的步子回自己卧室去了。随着关门的声
音,人们听到重物坍塌的声响。
    老太婆和甘平急忙跑进去,给甘振远服药。
    那支枪柄上雕有不知是哪一家族族徽的加拿大橹子,静静地横置在军礼服的左胸上方,
正是每个人心脏的地方。
    伟白顾不得照看岳父,赶紧将手枪保管起来。他拉开枪栓,枪膛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
一粒子弹。
    这支加拿大橹子,是甘振远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它原来的主人是国民党一位刚从美国留
学回来的师长。手枪制作得极为精巧,只有手掌大小,有效射程为五米,是一种自卫性武
器。解放后收缴私人武器时,他恋恋不舍地让秘书去交公。不想秘书回来说,缴枪人员告诉
他,这不是武器是玩具。甘振远的橹子才得以留下。他自然十分高兴。不料他以后从别人那
儿得知,秘书将话只告诉了他一半,还有半句“侍请示后再做决定”被他贪污了。甘振远立
即将这个秘书从自己身边调出,他就是后来给甘平买机票的那位乔叔叔。不过,加拿大橹子
却一直留在了甘家,它那种特制的嵌有族徽的子弹已全部打光,无处补给,成为一支名副其
实的玩具了。
    服了“救心丹”,甘振远渐渐安静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
    楼下,传来几声轻柔的汽车喇叭,像在通知主人它的到来。
    老太婆走到窗前一看,惊喜地对甘振远说:“来了辆‘红旗’。大概又是哪个老首长老
战友看你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想让咱们突然高兴一下吧?”她知道甘振远心病还需心
药医。
    老太婆为甘振远抻抻衣服,搀着他去迎接客人。
    张文跟在后面说:“我订了一桌便饭,请……”
    没有人理他。快出楼门的时候,甘振远甩开老太婆,抢先迎了出去。
    一辆漆黑程亮的“红旗”,像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栖息在花砖雨道上。在满街热带鱼一
样续纷的车流中,它那海豚似的躯体,显得过于圆滚而粗笨。但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
它却十分和谐。以自己对空间和油耗毫不吝借的大度显示着与众不同。
    奇怪的是并没人走下来,只看见方向盘边有只淡黄色的麂皮玩具狗,正一探一探地叩着
脑袋。
    一个穿粉红格衬衫的小伙子从车后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对甘振远夫妇说:“请赶快上
车吧,途中停驶等候是要照章收费的。”
    甘振远听不懂这句话,愣着没动。
    司机奇怪地说:“这不是您订的车吗?张文先生。”


    长工资的消息,像一个美丽的神话,被人们口头加工得越来越美好。每过一天就像过了
一个世纪,大家翘首以待。
    甘平已经把她和伟白即将增加的工资数额打进了她的财政预算,他们似乎不应算穷人,
按着报上公布的市民生活费人均统计指数,他们要居中等偏上。但他们却总是处于无法解脱
的经济危机之中。哪一样东西不需要钱呢?况且,她可能真属于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如果世
界上有一种“过日子学”之类的书,她一定会掏出仅剩的钱去买一本。这能怪她吗?妈妈从
来不用精打细算。可她过了一辈子优裕富足的日子。谁教给过甘平把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艺
术?埋怨牢骚谁都会发,但日子总得过下去。节流既不可能,开源就成了唯一的希望。每月
十五日,他们会接到用计算机打印好的袋子装着的工资,数额相符,一分不少,但也一分不
多。这是一股永不枯涸的泉水,流量稳定,涨落有时,甚至人死后还会延续一段时间,好像
惯性似的。可面对着“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它太涓细了,无法灌溉这样一片干旱的
土地。甘平和伟白没有别的挣钱门路,他们不会养蜗牛,不会养蝎子,祖上也没有传下什么
貌不惊人实则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没有什么从小远涉重洋如今回来寻根的华裔亲戚,他们便
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铁饭碗内容物的增添上了。
    然而,长工资的名单采取了极严格的保密措施,好像是份绝密文件,而且迟迟不见公
布。世界上的好事总是多磨,但焦急的人们开始惴惴然起来,每日到处打听。现代人自有现
代人的烦恼。中国猿人也有他们的幸福,只要火种不灭,人类不是就延续下来了吗?
    甘平安静得像一粒白色药片。她自信自己的勤勉与才干,肯定会在那份绝密的名单之上。
    张文夫妇还住在她家。在发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后,甘平实在不想再留他们了。爸
爸妈妈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去赴张文的便宴。一顿海参全席,她吃得索然无味。她讨厌这
种一遇强敌便连脏腑都吐出来的软体动物。但伟白却殷勤地挽留他们又住下了,还说他们
“姥姥”也是这个意思。
    住就住吧,好在他们早出晚归地跑买卖,彼此应酬的时间并不多。
    不知怎么,伟白对做买卖也来了兴趣,得空便围着张文问个没完。也许是想松弛一下为
长工资绷得快断了的神经。
    张文并不想说。哪个买卖人能把做生意的诀窍和盘托出呢?出于某种动机,他讲了些认
为应该让伟白夫妇知道的事——
    没做买卖之前,我是个养路工。只有这种又苦又累的活才能轮到我们这种人头上。在山
的最高处,有几间破房子,那就是道班——我们养路工的家。吃的用的全靠不定期的交通车
从山下运上来。生活很苦,有时几个月不见油星儿,再具体的怎么苦法,我都忘记了。我记
得的,就是我在公路上走。天是黄的,到处是风沙;地是黄的,到处是沙石。在这天和地的
夹缝里,我牵着骆驼往前走,用骆驼拉着一种像轮子似的东西把路耙平。
    一天百十里,一年下来,比红军长征走的路还远了。我裹着件没有面的老羊皮袄,腰里
捆着根旧电线,又结实又暖和,天天跟骆驼说着话,在路上走啊走啊……只要天上不下刀
子,我们就得出去走。如果不是我后来得了一次很重的病,也许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了。
    也不是太大不了的病,就是发烧,大概有四十多度吧,山顶上海拔高,不赶紧送下山,
怕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我们的交通车谁知什么时候上来。大家商量着拦个便车,把我捎下去
看病。第一辆是大轿车,先问我是不是传染病,听到说不知道,就说挤不下了。下一回来的
是辆面包,明摆着车里有地方,可还是不让搭,说要到前头捎时鲜的山货。一连几辆车,都
是这样屈服后头卷着尘土,跑了。弟兄们这个骂娘啊!我躺在那儿,烧得一会儿糊涂一会儿
明白,糊涂的时候,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明白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想:我明天就上班养
路去!甭管出多大力,流多少汗,我也得把路整得跟地瓜地的垄沟一样。
    后来、来了辆军车,听我们说完,二话没讲,司机助手腾出驾驶位子,自己去蹲大厢
板。西北的冬天,大厢里能把人活活冻死。养路工都是粗人,不会说感谢的话,只知道一件
又一件地往大厢里垫老羊皮袄,给解放军絮了个窝,把我抬进了驾驶室。从那以后,我对当
兵的特别好,我那个店,一到星期天,你瞧好吧,头上脚下全是一片国防绿。有人说,当兵
的光棍多,冲着大红来饱眼福。我看倒是冲着我来的。我从不欺瞒他们,不像有些个体户,
专抓当兵的大头。不然,再漂亮的女人,看上一回两回也就得了,谁还老来。
    这说的是后话了。那会我在家治病,还没好利索,继父又逼我上山。我们是干一天给一
天的钱。我已经不小了,偏不听他的。他瞪眼,我的眼瞪得比他还大,他也管不了我。
    我在街上乱逛。满街的招牌,这公司那中心,花花绿绿像雨后的毒蘑菇。怎么人们都一
窝蜂地做开了买卖?我开始研究这事。其实就是为了赚钱,经商是一本万利的事情,西北和
内地有地区差价,做生意的利润更高。我年轻,不怕吃苦,自认为脑瓜子也还活泛,为什么
眼看着别人发时,自己就不试一试呢?养路工我是再不想干了,苦累姑且不论,在人们眼里
毫无地位。我从小看继父的冷眼,长大了又遭世人的轻视,我难道就这样一直混到死吗?有
人会说,你可以当兵立功,上大学当科学家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能当兵吗?有着那
么一个不光彩的继父。上大学,更是没门,别说我考不上,就是考上了,家里也出不起学
费。天下好像大得很,其实留给我们这种人的,只是一条极窄的缝……
    我决定从这个缝钻进去,大不了失败了重回山上当养路工!那个行当永远缺编,什么时
候去都受欢迎。
    做买卖赚钱的决心,我是下了,只是一没本钱,二没铺面,我打算先打进一家店铺做伙
计,然后再篡夺它的领导权。我开始走进一家又一家商店。国营的、集体的、私人的,都转
了个遍,没有一个人肯雇我。山里风大,吹得我像个放羊的,没人相信我能做买卖。我一赌
气借了一提包书,又回到山上去做了养路工。
    都是什么书?什么书都有,服装的、裁剪的、烹任的、化妆的、百货的、化工的……一
边牵着骆驼一边看。几个月后,当我重新下山的时候,我已经“鸟枪换炮”了。
    我走进大红她妈开的这个店,说要见店里主事的。大红说她就是。我已经知道了待业知
青开业,可以免税三年,她就是再能干,也得有幕后操纵之人。所以我说要见主事的,而不
是立营业执照的那个名字。正说着大红她妈走过来了。怎么形容我这位丈母娘呢?说好说坏
都不合适,随你们想去吧,无非是那种家庭妇女式的女掌柜。听我说明来意,她一指门外:
“你要能把这批货给我卖出去,我就雇你。”
    我一看,一块破烂不堪的纸上写着:快来看快来买!跳楼货!不惜血本甩卖……底下的
货名和价钱可就看不清了,贴出来的时间不短了。什么东西,值得老板娘和她的漂亮女儿跳
楼?我顿时来了兴趣。等打开库一看,我也傻了眼,从贴出广告到我进来,或者说从买进那
天到我进来,她们连一分钱的货也没卖出去,看来,这母女俩真得跳楼了……
    “你别拿人开心好不好?广告上的话哪有当真的!”大红假嗔着打断了张文的述说,
“也不看看几点了?姨夫和姨妈明天是要准时上班的。”
    “我倒忘了。你们吃公粮的人,不像我们,时间是自己说了算的。”张文有些歉意地说。
    甘平和伟白回到自己屋里。
    “看来,张文也不容易。”伟白若有所思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谁容易呢?甘平没说话。
    “我跟你说个事,你得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伟白严肃地掉转了话头。。
    甘平为之一惊,随之又有几分气恼,搞政工的人似乎有职业病,凡事不弄玄虚就显不出
其重要性。能跟张文海阔天空聊半夜之后才谈的话题,谅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
    伟白见她不吭声,以为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接着说下去:“这次的调资名单已经内定
了,马上就要公布。名单里没有你。”
    甘平呼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不可能!”
    “我还会骗你不成?消息绝对可靠!”
    “为什么?不是说人人有份吗?”甘平已经记不得“按劳分配”之类的话,只觉得受到
莫大的歧视。
    “话是那样说罢了,你怎么能事事当真。因为你是大学生,比同工龄的工人已经高了一
级,所以这次没有你。这话也不算错,总之不是因为你个人有什么表现上的问题,你也得想
开点。”
    想开点,这是能想开的事情吗?她着急地问:“这消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知道了。”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路
    “现在告诉你,你还急成这样,要早告诉你,你除了多着几天急外,有什么好处。”伟
白一副关心体谅的样子。
    “照你说的,我该怎么办呢?”甘平确实没了主意。
    “既来之,则安之。等到下次调级,你已和大家拉平。到那时,不用你争,不用你抢,
自然会分你一杯羹的。”
    甘平气得几乎落泪:“这是不公正的!我没有迟到,没有早退,勤勤恳恳。
    伟白用枕巾给她擦擦眼睛,劝慰地说:“你呀,太急脾气。世界上的许多事,偏是急不
得恼不得,哪有那么多公正可讲。眼前就是例子,张文他们可以成千上万地拿着钱不当回
事,我们却要为六块钱一级的工资在这里大伤脑筋,咱们是比他们笨,还是比他们懒,这公
正吗?不公正!但你没办法。做为一个小小老百姓,你根本不可能和组织上抗衡。只能是忍
受下去,顺其自然。而且,你没长上级,领导上便要格外关注你的表现,会不会闹情绪?说
风凉话?甚至甩耙子不干了?这种时候,你尤其得谦虚谨慎,比干日更加勤勉………”
    伟白还在喋喋不休,甘平知道他是好意,但她听不进去。她要找个地方讲理去!她要为
自己报不平!她不稀罕万元户大把的票子,但她珍惜自己六块钱一级的工资。钱和钱是不一
样的!
    夏末秋初的夜晚,像一盆逐渐凉下去的温水,令人于温罪之中觉得不舒服,不痛快。甘
平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起衣服走出卧室。
    小小客厅里,红红的烟头闪动着,飘下点点火星。
    “你也没睡?”甘平有点丧气地问,她原想自己安静地呆一会。
    “买卖人,伤心劳神。”张文轻轻弹了弹烟灰,不经意地反过来问甘平,“你和姨夫好
像吵架了?”
    甘平一惊。这房子的墙实在是太薄。
    孤立无援的窘境,使甘平淡忘了老一辈之间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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