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上些年岁的,则注意着熟人、朋友。熟人、朋友见面,不像年轻男女那样矜持,老远地 就招呼上了,笑容一直带在脸上,分手都老半天了,那笑还凝固着,嘴微微地张着,眼角的 鱼尾纹挤在一起,像是有意地要保持,以证明自个儿并不简单,在其他生产队也是有熟人、 朋友的。
喇叭里农业学大寨的歌声停了,换了村支书的声音。声音十分的洪亮,只是回音 太多了,东南西北全是他的声音了,因此到底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接着是生产大队长,也 是一样的效果。无非是学大寨、鼓干劲儿一类的话吧。大家都无心去听。他们这些当头儿的 , 就会在喇叭里瞎嚷嚷,下来拉一车试试啊!大家不满是不满,却也不影响劳动的干劲儿,大 队 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下边永远地有话说,就像是生产队长,谁当上了谁挨骂。但要彻底 地造了反,大家又不愿意了,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没有他们支应着,大家就是有劲儿 ,又该往哪里使呢?
因此,听不清头儿们说什么,有他们的声音就够了,有农业学大寨的歌 儿就够了,有大大小小的红旗就够了,这叫造势,没有人造这个势,这么重的体力活儿,拉 两趟就没人想拉了。
不要说大家,就是刚从学校回来的李三定,也不由得受了这形势的影响 了,他将绳子勒在肩上,走在蒋寡妇的左侧,前前后后都是陌生的面孔,有时候,他觉得这 世界小的,只剩了他和蒋寡妇两个人了;有时候,又觉得这世界大的,满眼都是红旗都是人 群了,连自个儿、连蒋寡妇都看不到在哪里了。
蒋寡妇是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儿,脸也是瘦的,凸 出着一副高颧骨。脸色是白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向下拉,给人冷面、不快的感觉。但偶尔 笑一回,就像换了个人,眼睛亮起来了,嘴角翘起来了,一整张脸都生动起来了,几乎可说 是美丽了。都说是一白遮百丑,她却是一笑遮百丑的,那白反被她浪费掉了。她要是个爱笑 的人儿也好,却偏偏不爱笑,一天到晚冷了脸子,仿佛心上有一条怨恨的河,永远流不断似 的。因此她的美丽就很少有人看见。
蒋寡妇的车也有些像她的人儿,细细长长的,车板儿有 些薄,车厢有些窄,两根车把细的,还比不上壮小伙的胳膊。车帮上本该有坐板的,她的车 却没有,只窄窄的一根木条,使车更显得苗条了。只看模样,不要说拉土,拉一车棉花都要 禁不住似的。
李三定是不懂车的,人他也不大懂,真如同一头被蒙了眼的驴子,稀里糊涂 就上了套了。
拉车是要一人驾辕一人拉绳的,蒋寡妇问他,是驾车还是拉绳?李三定说, 随便。蒋寡妇冷笑了一下,自个儿驾起车,让李三定拿起了一侧的绳子。
李三定不知 她为什么冷笑,也不想追究,拉了两趟,发现有男人的车,全都是男人驾辕的。他便有些恍 然,拉第三趟,便提出自个儿驾辕。却想不到,蒋寡妇还是个冷笑,还是驾了车就走,对李 三定的建议理也不理。
李三定便有些恼火,想起自个儿的母亲和两个姐姐,觉得女人们都 是莫名其妙的,谁也别想弄懂她们。但到了第四趟,李三定不提驾车了,蒋寡妇却又忽然说 道,三定你说,我是把你当一个孩子呢,还是把你当一个男人呢?当个孩子我驾车理所应当 ,当个男人,你可就应该驾车了。
这时车已经开始走了,李三定走在蒋寡妇左侧的前面, 李三定看不见蒋寡妇,蒋寡妇却可以看得见李三定。
李三定便更加恼火道,随便。
蒋寡 妇说,随便是什么意思?
…………
蒋寡妇说,要拿你当个孩子,就不是一递一车的事了,也不是你 一车我两车的事了,起码要你一车我三车了,你懂不懂?
李三定在前面还是说,随便随便 。
蒋寡妇看着李三定,那乱蓬蓬的后脑勺,那瘦削的肩膀,那看不出轮廓的屁股,那咧开 嘴的啪嚓啪嚓响的军绿鞋……蒋寡妇皱了眉头说,除了随便,你还会不会说点别的?
…………
蒋寡妇说,你装车装不了,卸车卸不了,驾车又驾不了,还随便随便。
李三定忍无可忍地说, 我还没驾车,你怎么知道我驾不了?
李三定没敢提装车、卸车,因为他实在装得不好,卸 得也不好,蒋寡妇那一锨装上去,能是他那一锨的两倍,蒋寡妇卸起车来也利落极了,一举 一放一簸,毫不拖泥带水,特别是那一簸,两只手端了车把,就像端了簸箕一样轻巧,车尾 不管有多少土,也会被她簸得干干净净的了。她那么瘦个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但即便这 样,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蒋寡妇却更加不留情面地说,你就是驾不了,没让你驾车是怕 你翻了车,翻了车是小事,把车弄坏了,这一冬我就甭想干活儿了。
李三定走在前面,觉 得一切都是那么被动,蒋寡妇驾了车,就像占了王位一样地居高临下,她是想怎么看他就怎 么看他,想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他,而他要说句话,回一回头都困难呢。
农业学大寨的歌在 漫天里响着,李三定却一句也听不到了,耳边都是蒋寡妇刻薄的声音了。
蒋寡妇继续说道 ,还以为你年轻轻的错不了呢,谁知是要力气没力气要眼力没眼力,看看这绳儿,绷是绷紧 了,就是我这儿觉不出轻来,你是真使劲还是假使劲啊,我怎么长短觉不出轻来呢?
李三 定和蒋寡妇,虽说住一个胡同,却是谁也不知谁的。蒋寡妇是一贯的提防心理,生怕哪一个 坑害了她,十八九岁正是不知怕的年龄,不给他来个先发制人,岂是能降服他的?李三定呢 ,则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只要别人不挑他的毛病,他是绝不会向别人进攻的。但蒋寡妇也真 是欺人太甚了。此刻,他的脸涨得通红,胸口憋得要死,气是一口紧一 口的。
忽然,李三定猛地一转身,手就朝了蒋寡妇的手去了,他将蒋寡妇的手拼力掰开, 将她不由分说地推出车辕的位置,然后自个儿就将那位置占领了。
一切是这样地迅速,蒋 寡妇都不知是怎样发生的,待她回过味儿来,李三定已经将车把稳稳地握在手里了。蒋寡妇 是又急又气,想把车把抢回来已经不可能了,前前后后都是拉车的人,她总不能跟李三定打 一架吧?
接下来,就是蒋寡妇走在李三定的前头了。
但蒋寡妇实在是担心自个儿的车子 ,走在前头仍不时地要回头看,路上深深浅浅的车辙是太多了,万一掉进去,车子八成是要 受损的。这车虽说单薄了些,却也相跟了自个儿不少年了,有她经着心,多重的活儿都没压 垮过。有这么辆车,她可以少求多少人啊,她又可以让多少人上门来求她啊!不是每一家都 有车的,遇到拉车的活儿,那没车的人家找不到车,就只能歇在家里了。为此,她不知得罪 了多少人,因为她的车是从不外借的,有车在,就有她在,她不拉车,车就永远地被锁在她 的仓房里,外人是休想单独地将车拉出去的。这样,有时她就连队长也得罪了,队长讲的是 时节不等人,要的是全体出动,有人却由于蒋寡妇的不借车歇在家里,队长能不急吗?但面 对队长蒋寡妇也一样地不让步,她不说不借,只说车坏了,不能用了,队长就是急又有什么 办法?第二天队长派她拉车,她仍可以面无愧色地将车拉出来,若问她车不是坏了?她就说, 又修好了啊。她就是这样,为了车,仿佛什么都豁得出去。不像别人,喜欢以物换个人情, 她是为了物,反不惜牺牲人情的。不仅车,锄头、铁锨什么的也一样地不外借,她自个儿也 不借别人的,实在没有了,就在家里歇上一天。而周围的人哪个不借啊,借锄头、铁锨,借 斧头、镰刀,借水桶、扁担,甚至油盐酱醋也要借,有的人家,干脆就不去买,借了东家借 西家,年年月月地借,日子几乎是靠借撑着了。人家都借,不借的人自是就不叫人喜欢了, 去谁家借东西没借出来,人人都会小看这人家的小气。而蒋寡妇,是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样子了,反正我就这样,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其实,她曾经向外借过东西的,但有一次 把她心爱的搓衣板借出去,一家传一家的,再也没传回来,她便铁了心要守住自个儿的东西 了。她本就不想外借,却扛不住大家都借,这一次,正好有理由扛一扛了。她自个儿也没想 到,这一扛扛成了习惯了,任谁也不能让她改回去了。自个儿的东西,她真是样样都觉得可 亲可爱,拿走一样,就如同拿去了她的一根肋骨一般,想想,她怎么可能拿自个儿的肋骨去 换取一份人情呢。再说,人情是什么东西,今天跟你有情了,明天你犯了事,情立刻没有了 ,大家的脸比天上的云变得还快,人情啊,真还不如她的一把铁锨一把锄头呢。
李三定呢 ,驾了车的感觉,到底跟拉绳套的感觉不一样了,肩头上重是重了些,心里却踏实下来了, 再也不必听蒋寡妇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了。他还可以想怎么看前面的蒋寡妇就怎么看了,蒋寡 妇看起来是个瘦人儿,肩头却是圆的,屁股却是鼓的,偶尔回一下头,胸也高高地耸着,她 穿了件碎花中式棉袄,棉袄可身极了,因此她身材的轮廓就凸显出来了。她细瘦的地方是腰 和脖子,那么高的中式领子,领子上边还露了一段细细的白;她的腰弯下去时,脑袋几乎能 够着地面。这时李三定不由得会想起演芭蕾舞的娘子军,但他又立刻制止自个儿的想,觉得 把蒋寡妇跟娘子军比在一起,真是把娘子军给糟践了。
李三定唯一的一次驾车,还是拉了 自个儿家的猪往猪场上走的那回,但一头猪不过百十来斤,一车土就不同了,少说也有千把 来斤吧。李三定驾车走了没多远,脑袋上的汗就出来了,喘气也粗起来,一口一口的白气吐 在脸前,渐渐地,都缭绕到蒋寡妇的身前身后去了。
2007…5…21 15:55:14 苹果树下
等级:版主
文章:3626
积分:19776
门派:无门无派
注册:2007年4月8日第 30 楼
蒋寡妇很快地察觉了,一次一次地回 头看,嘴里说,不行可别逞强,无论如何车把得攥住了,听见没有啊?
李三定低了头,尽 力地闭了嘴,不让蒋寡妇听到他的喘气声。他的手却真的将车把攥紧了,脚下的路也经了心 ,分毫不差地轧在前面的车辙上。他知道,他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让蒋寡妇抓住了把柄, 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他的一双大手,握这两根细细的车把是绰绰有余了,他的大脚走 这坚硬的土路也没什么困难,再加上他天生是有些灵巧的,车把扭向哪里,车轱辘轧在哪里 ,车把该高该低,他的感觉都还算准确。他只是力气小了点,憋一会儿气,还是忍不住要吐 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他的汗水也在增多,心跳也在加快,喘气的声音也一声比一声响。这 时蒋寡妇就又看他,说,不行可别逞强,千万别毁了车,听见没有啊?
李三定仍低了头 ,对蒋寡妇不看也不理,但他心里真是已有了一千次毁车的念头了,只要他撒了车把,车把 重重地落下去,就可能咔嚓一声断为两截了;但他同时也有一千次坚持下去的念头,坚持坚 持坚持,看这辆车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看蒋寡妇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看这一整个村子能 把他李三定怎么样?他不能预知坚持的结果,也不能预知不坚持的结果,只觉得是又一个困 难临头了,一辆小车犹如一只虎一样横在了前面。这个村子啊,别看大大小小的旗子飘扬着 ,别看大喇叭里热闹着,真的下步一走,仿佛处处都存着陷阱一样,每走一步,都要拿出全 部的力量来对付,一个不小心掉进陷阱里,还不知有多少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你呢!李三定, 最终还是让意志占了上风了。他的意志,不过是克服当下困难的意志罢了,说不上有什么信 仰的支撑,因此他只会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拿来,以 支撑他盲目的意志。对他来说,语录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予他当下的力量。
不 管怎样,李三定没有把蒋寡妇的车把断为两截,而是用他那大手更紧地攥住了车把,迈开大 脚,啪嚓啪嚓地往前走了。这走自是万分的艰难,身前的土如山一样的重,身前的人如冰一 样地冷,脚下的路如独木桥一样地充满危机,但李三定,既然不想把身前的车毁掉,不这么 硬了头皮走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要上坡了,虽只是一个慢坡,也不能马虎大意,全身的 力量都要调动起来,弯腰,弓腿,蹬脚,一鼓作气,千万别停下,后面还有车跟着呢,没有 哪一辆车上不去一个慢坡的。但也太不易了,短时的一鼓作气还行,时间一长,气就有些向 外泄了。这时的蒋寡妇,也一样地在一鼓作气,那绳子绷的,是紧得不能再紧了,那腰弯的 ,是低得不能再低了,那屁股撅的,简直要到天上去了。也多亏了蒋寡妇了,蒋寡妇那根绳 子的力量让李三定明显地感觉到了,它就像一双提气的手,把李三定要跑掉的气一下子给托 上去了,有一瞬间,李三定就觉得不是自个儿在驾车,驾车的反而是蒋寡妇了。
坡总算是 上去了,没有停顿,一鼓作气地上去了,但李三定的一双腿变得软绵绵的,就像走在云里雾 里似的。蒋寡妇的碎花棉袄,后背上也汗湿了一大块,背上的绳也变得松松垮垮的,像是一 样地给累坏了。
李三定听到蒋寡妇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跟别人一车,是绝费不了这样的力气的。
这个蒋寡妇,可真是招人恨呀,李三定刚刚对她有了点感激之心,这一下,那感 激却被她赶得远远的了。
李三定不示弱地说,那你干吗不找别人?
蒋寡妇也不示弱地说 ,要找得着我会要你吗?就个顶个地数数,这队里有一个好东西没有?
听蒋寡妇的意思,仿 佛她是个顶个地数完才要的他李三定,李三定却也没有丝毫的感动,反更恼火道,你是 为了拉车呢,还是为了挑好人坏人呢?
蒋寡妇说,你懂个屁,弄个坏人搭伴,还能拉好 车吗?
李三定在心里说,别人坏,你就那么好吗?
蒋寡妇说,你坏不坏眼下我还看不准, 有一天看准了,你放心,我半会儿也不会留你的。
蒋寡妇又说,我敢说,我这人站得直 行得正,队里没有人比得上我,你们家别看算是知书达理的,但跟我比还是差得多。
李三定听着,不由得都觉得好笑了,一个寡妇,一个不识多少字的农村妇女,自我感觉竟 好到天上去了,真是莫名其妙呢。
后来蒋寡妇又说了些什么,李三定就听不到耳朵里 去了,他只是想,要是一个人说话能把另一个人烦死,那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又要上坡了,这可是个陡坡,前面的几辆车已停下来,上去一辆,后面的车才敢接了上。
正在上的像是一对夫妻,男的驾车,女的拉绳,男的粗壮,女的单薄,男的嘴里不停地发 出“嗨嗨”的声音,女的则一声不吭,但他们的腰,都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了。
夫妻很快地上去了,但给人家留下了一副丑相。接下来是一对父女,上坡之前,女儿要抢 下父亲驾车的位置,父亲是死活没让。女儿说,逞强吧逞强吧,回家躺到炕上没人管你 !上坡时他们都一声不吭,只听得到车子吱吱呀呀的声音。他们的脸从后面也能看到, 仿佛不约而同吸取了那夫妻的教训,都绷紧了嘴巴,没露出一点牙齿,但眼睛可是瞪大了 ,大得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老远看,一张脸上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比那夫妻俩也好 不到哪里了。
父女俩后面的车,也就是李三定和蒋寡妇前面的车了,这是一对姑嫂,小 姑子一直驾车,嫂子一直拉绳。俩人一路都在打嘴仗,你一句我一句的,也听不清说的 什么。有时候,嫂子会抹起眼泪来,小姑子便说,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这算什么,人家 八九个月还拉车呢!小姑子声儿高了点,前后的人便知道,这嫂子原来怀孕了,注意看 去,果然腰有些粗,走起路来有些笨重。但也都不去在意,就像那小姑子说的,八九个 月还有拉车的呢,何况她也就四五个月吧。但不知为什么,小姑子也跟了哭起来了,还是 出声的哭,两手驾了车,没办法擦眼泪,就低头往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抹。
父女俩上去了 ,该着姑嫂俩了,就见这姑嫂二人,看看前面的陡坡,又看看后面的车,反反复复看了几回 ,忽然地,小姑子就一转车把,向了路边的河坑去了。嫂子先是一怔,随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