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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心事沉重地说:“唉!朕就是惦记着这件事儿、才匆匆忙忙地又回到畅春园来的。你,你把那东西都取出来吧。”
方苞听命,来到一座自鸣钟前,一按机关,大钟移位,露出了一个贴金的大柜子。方苞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把几年来记录的遗诏文稿捧了出来。好家伙,足有一尺多厚,连康熙都吃惊了。方苞把这些文稿放在炕头。康熙轻轻地翻着,看着。说是草稿,其实都已经过方苞工整地抄写,张廷玉分门别类地归档。而且,每册下面,都加盖了康熙随身携带的、只在密诏上使用的“体元主人”的印玺,以作凭证。这,已经是一部完整的大书了。
方苞在一旁小心地说:“万岁,这部书囊括了皇上一生的光辉业绩。臣以为应当起个名字——嗯,称作《圣文神武记》,不知可好。”
康熙惨淡地一笑:“哦——把那个‘神’字去掉,叫‘圣文圣武’好了。自己把自己叫成神,后世又当怎样评价呢?方苞,你今日就依着这部书,为朕正式地起草遗诏。这遗诏不要太长,可也不能短了,有两万来字也就行了。”
“是,臣斗胆请旨,皇上心中内定的继承人,要不要写进去?”
康熙似乎是没听见这句问话,又似乎是不想说这个题目,却突然问了一声:“哎,方苞,你在这穷庐里,待了多长时间了?”
“回圣上,臣在这里三年多了。”
康熙感慨万端地说:“唉,把个一代鸿儒,留在这里,形同囚禁,朕对不起你呀,你,你愿意出去做官吗?”
方苞连声推辞:“不不不,陛下对臣如此信任、重托,臣怎敢有非分之想?说心里话,臣能侍候皇上天年,心愿已足,不想当官。当此主忧国疑之时,臣不敢离开皇上一步。”
康熙沉着地说:“不,主忧是真,国疑则未必。这些年来,皇子阿哥们为争皇位,眼睛都红了。连朕都害怕自己不能见容于子孙,怎么不为你们担心呢?为万世江山想,也得仔细地挑一个放心的继位之人哪!”
方苞明白了:皇上还是老主意,不到火候不揭锅。他说:“皇上,今儿够累的了,请歇一会儿吧。”
康熙却另有心事:“不,你把李德全和邢年叫来。”
“是。”
李德全和邢年进来跪下,康熙沉重而威严地说:“即日起,这里就是朕的寝宫了。你们要在这里侍候,可是规矩要更严。武丹虽老,却是个杀人的魔王。这里说的事情,如果透出一个字去,你们几十年侍候朕的情分,可就要一笔勾销了,知道吗?嗯?”
二人急忙磕头答道:“扎。主子放心,奴才们没有那个胆子。”
康熙的脸色更加严峻了:“嗯,出去传旨:王掞老迈昏庸,党附胤礽,居心叵测,深负朕望。着革去王掞文华殿大学士职衔,流配黑龙江——不过——朕念其年老,着王掞在家,闭门思过,不准外出,由其子代父充军,发往黑龙江。”
“扎!”
康熙没有停下:“还有,上书房大臣马齐,不遵朕训,擅自处理福建刁民聚众作乱一案,平日又办事不力。着革去马齐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职衔,交部议处。”
“扎!”
方苞听到这里,脸色焦黄,瞠目结舌。刚才皇上还和和气气地和自己说话,怎么突然之间,天威震怒,竟对这两位大臣做出这么严厉的处分呢?王掞不过是老迈而已。他当太子的师傅,是奉了皇命的;他死保胤礽,也是出自忠臣不事二主之心,虽然迂腐,但不算大罪呀?马齐的事更令人不解。皇上说的罪名,根本不能成立。马齐一向小心谨慎,为这点小事,能革职拿问吗?
方苞这儿正不得要领呢,却听皇上又说:
“传旨: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随侍多年却并无建树,平日办差,也不过敷衍塞责。念其尚无大过,着贬降两级,暂留上书房行走,以观后效。”
:“扎!”
李德全和邢年早吓得浑身冷汗直流了。他俩趴在地上,只管应声,不敢抬头。等皇上不说话了,李德全才壮着胆子,复述了一下圣旨,拉着邢年,飞也似的跑出穷庐传旨去了。
皇上的脸,说变就变。两个太监刚出去,康熙笑眯眯地问方苞:
“方苞,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是吗?”
方苞惊魂未定:“是。皇上,刚才……”
康熙放声大笑:“哈……朕问你,如果你有一颗珍珠,不想让人知道,那么,藏在哪里最保险呢?”
方苞略一思忖:“放在鱼眼睛里。”
“对,一根木头呢?”
方苞脱口而出:“放在森林里。”
康熙满意地笑了:“那么,刚才进穷庐时,朕对马齐他们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现在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吗?”
方苞终于明白了,哦——这是明降暗保呀。皇上啊,皇上,您的用心可真深哪!
可是,除了方苞之外,朝野上下,又谁能知道康熙皇上的深意呢?一天之内,连下三道圣旨,流配王掞,锁拿马齐,贬降了张廷玉,已经使京城官员,人人自危,个个心惊了,可是更严厉的处置还在后头呢!过了端午节,一道接一道的圣旨传下,从京官到外省的督抚、布政使,凡是平日政绩卓著、贤名远扬的,也纷纷受到处分。有的革职拿问,有的贬官为民,连施世纶、尤明堂也以“玩忽职守、贻误军机”的罪名,被革职拿问,下到刑部大牢里“囚禁待勘”。也就是说,让他们蹲了班房,押起来等候审问。这些处分,不分党派,也不分亲疏,说撤就撤,说抓就抓。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全国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不明白,老皇上到底是生了谁的气呢?从前,康熙处置大臣历来是十分慎重的,总是先交部里商议,提出处分建议,皇上看了,还常常驳斥回来再议,几经周转,才能定下。可是这回,事先不透一点口风,事后也不留一点余地,全是皇上独断专行。在近百名受到严厉处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最幸运,那就是方苞。他也被赶出了畅春园,卷起铺盖回家了。不过,因为他无官无职,只落了个“老迈昏庸,不堪再用”这八个字的评语,和“赐金还乡”的体面。
大臣们猜来想去,终于明白了。哦,皇上这是“老病交加,痰迷心窍”了。唉呀呀,国家正处在内忧外患。交相袭来之际,老皇上又得了这失心疯,这可怎么办呢?
四爷胤祯更是又愁又急。几个月来,户部、吏部、刑部的人马几乎全换了人。能干的全被贬斥了,剩下的都是嘻嘻哈哈的老好人,或者是疲疲沓沓的官油子。这差我可怎么办呢?咳,他生闷气白搭。过了七月节,皇上一道旨意下来:“四阿哥内务府及各部差事全部停办,回府读书。”四爷接到这个圣旨,简直惊呆了。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把能干的官员拿掉,公事已经办不成了,又把我也开销回家,父皇难道想毁掉这江山吗?他不敢往下想,可也不敢去父皇那里问,只好待在家里生闷气。他这一生气不要紧,见谁训谁,连万里迢迢回京探望他的戴铎,也跟着不明不白地受了抢白。
也不能说大家全都糊涂了。有一个人冷眼旁观,十分清醒,他就是四爷的谋士邬思明。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四爷好几天,终于忍不住了,把四爷请进花园书房,促膝谈心:
“四爷,您近来的心情不大好啊!学生说句笑话,皇上停办了您的差使,何不趁此机会休养生息,乐得逍遥,却非要自寻烦恼呢?”
四爷愁眉不展地说:“唉,邬先生,你我相交多年,你,你怎么还不知道我的心呢?眼下,皇上龙体欠安,阿哥间的斗争愈演愈烈。照你的话说,这中原逐鹿,已经到了至关紧要的时候。可是皇上却大批地处置正直臣子,以致国事糜烂。他老人家若真是痰迷心窍,糊涂了,这,这后事将如何料理呢?”
邬思明纵声大笑:“哈哈……四爷,你果然是杞人忧天!学生斗胆说句不恭敬的话,四爷要想重整山河,得向皇上学一学帝王之术啊!皇上清醒着呢。害了痰迷症的,是那些鼠目寸光的大小官员,糊涂的是四爷您哪!”
胤祯瞪大了眼睛问:“什么,什么,我糊涂了,我怎么会糊涂了呢?”
邬思明收敛了笑容,正色说:“你确实糊涂了,糊涂在没有看透皇上的一片深意。正如您刚才所说,皇上龙体每况愈下,阿哥争权也愈演愈烈。在这种情形下,朝中党派之争,也同样是越来越不容回避。不管是正人君子,还是奸佞小人,谁不想保自己,谁不想找靠山,谁又能逍遥在外,逃过这你争我夺的大局呢?皇上这次贬斥的,全是能干的、贤明的官员,不把他们拿下去,他们又怎能不加入党派之争?而只要一加入争端,就必然会各保一主,越陷越深。所以,据学生看来,眼下,能躲过政治纷争的、最安全、最保险的地方,不在六部,而在刑部的大狱里。”
四爷有点明白了:“哦,照邬先生所说,皇上是让这些人躲灾避祸去了。”
“四爷,还不止如此呢。”
“哦?邬先生,请您明言。”
五十四 巧运筹生死两遗诏 防叛逆临终万言书
老皇上康熙一反常态,雷厉风行地处分了一大批朝臣,还停办了四王爷胤祯的差使。四爷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求教于府上的谋士邬思明。邬思明早已胸有成竹了,他向四爷说:皇上所以要这样干,第一,是为了保护一批贤臣,免得他们陷入党派纷争。“还有第二层意思呢,”邬思明接着说,“不知四爷注意到没有,这次皇上贬斥的,全是手握大权的治世能臣。谁的权力大,职位高,谁受的处分就最重,这是为什么呢?依学生看,这正是皇上英明过人之处。这些人,是非要拿下去不可的。”
胤祯诧异地问:“哦?这倒奇了。胤祯不懂,请先生明言。
“四爷,您别客气。其实,您只要设身处地地为这些人一想就明白了。如今,老皇上健在,他们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一旦新皇上即位,他们的身价又会立刻暴涨,成了拥戴新皇登基的两朝元老、辅国重臣。他们本人,有的已官至极品,升无可升,赏无可赏。他们的手下,又有一大帮的门生、故旧,甚至结成了党派。如果他们联起手来,对付新皇上,将何以处之呢?当年鳌拜结党弄权、操纵朝纲之事,咱们还闻之色变呢,老皇上能忘了吗?权臣把持朝政,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是历朝历代都深深忌讳的呀!现在,老皇上一纸诏书,他们全变成了‘犯官’,变成了‘罪臣’,以前的功劳、苦劳,一笔抹煞,过去的门生、故交,也全都树倒猢狲散。等到新皇上登基,还是只需要一纸诏书,就可以让他们得到赦免,官复原职。他们能不感恩戴德地拥护新皇上吗?他们能不乖乖地从头做起。勤勉办差吗?四爷,老皇上用心深远,他替继位的君主,不但留下了万里锦绣河山,还留下了随时可用,又任意挑选的能臣、贤臣。四爷,您不觉得皇恩浩荡,不觉得皇上用心之良苦吗?”
胤祯听得激动不已,可是还有些不解:“邬先生,这次贬斥的臣子中,有的年老,有的多病,万一经不起这折腾,死了岂不可惜。”
邬思明笑了:“哈哈……四爷,您一向以冷面王和铁石心肠自称,怎么不明白,在改朝换代的大动荡里,在关乎社稷命运的大局中,死上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在这件大事儿上,四爷,您不能有妇人之仁啊!”
胤祯听了这话,心情豁然开朗。他向邬思明深深一躬,然后仰头望天,拍着额头大声叫道:“皇阿玛,儿臣若能继承江山,定不辜负皇上的一片苦心,定让您老人家含笑九泉。”说完,突然向北跪下,伏地痛哭起来。
就在京师盛传“皇上患了失心疯”的严峻时刻,就在众大臣纷纷猜疑、惊慌不安的时刻,一乘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绿呢小轿,被悄悄地抬进了畅春园,抬到了那块宫中禁地——穷庐的门前。轿停了,抬轿的悄不言声地退出去了。这时,轿帘一掀,上书房大臣张廷玉从里边走了出来,却回头吩咐一声:“你且在轿里等着,不准向外张望,等候宣召吧。”哦,原来里边还有一个人呢!
张廷玉跨进院门,又招呼一声:“所有御医、太监,宫女和侍候皇上的人,一律退到宫外。”看着众人都退出去了,张廷玉还不放心,又在房内,房外亲自检查了一遍,向武丹交代了几句,这才走进穷庐,来到康熙皇上的病榻旁,轻声说道:“皇上,皇上,隆科多来了。”
康熙皇上正在昏昏迷迷地睡着,脸色又灰又暗,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说:“嗯,是廷玉呀。隆科多来了吗,叫他进来吧。”
张廷玉答应一声来到门前,掀开轿帘说:“隆科多,出来吧,皇上叫你呢。”
隆科多正在糊涂呢。一大早他就被张廷玉叫出了家门,又被这么神秘地抬到了这里。他真不懂,皇上传叫,来领旨听训就是了,这装神闹鬼的,到底是为什么呢?一进穷庐,他更紧张了。好家伙,怎么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呢?他的心里像揣了一窝小兔子似的,不住地咚咚乱跳。他强自镇定,跟着张廷玉来到屋里,向躺在炕上的皇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
康熙一眼也不看他,更没让他起来,却向张廷玉递了个眼色,厉声说:“念!”
张廷玉肃然而立:“是。隆科多听旨。”
隆科多赶紧磕头:“奴才隆科多恭听圣谕。”
张廷玉手捧圣旨,轻轻咳嗽一下:“隆科多,奉旨向你宣读遗诏:查逆臣隆科多,党附阿哥,密谋作乱,着即刻赐死。钦此。”
一听这遗诏,隆科多吓得魂飞天外。妈呀!这,这,把我传到这里,竟是要处死我吗?他吭哧着说:“皇上,臣……隆科多……知罪,谢恩……”
康熙瞟了一眼在下边抖成一团的隆科多,冷笑一声说,“隆科多,你还有什么可以申辩的吗?”
隆科多磕头出血,颤声说道:“皇上,奴才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才不敢为自己辩解。奴才自幼父母双亡,又不为本族人所容,所以性情倔强,不善处人。昔日,也曾随皇上西征,这些往事,皇上是知道的。奴才办差不力,气恼了皇上,罪当处死。”
康熙平静地说:“嗯,这些事朕全知道。你刚才听到的,是朕给你的第一份遗诏。还有一份呢。张廷玉,读给他听听。”
“扎。”张廷玉从几案上拿起另一份诏书,“隆科多你听仔细了:隆科多忠心事君,办差勤勉。着以原品晋升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大臣之职。原领京师步军统领及九门提督之职,仍由该员兼任。钦此。”
这份遗诏一读,隆科多可真傻眼了:“皇上,这,这是……”
康熙声音低沉,但却十分清晰地说:“朕今天把生与死、欢与悲一齐赐给你。你要体谅朕的难处。这两份诏书,都是朕的遗诏。你若是能遵照朕的嘱托,在朕晏驾之时,管好手下兵丁,护好京师九门,按朕的遗命,辅佐新君登基,那么,第一份赐死的遗诏即可作废,你就升官晋职,享受荣华;但如果你听任阿哥们的摆布,奉职无状,胡作非为,那么,新君登基之日,也就是你的死期。今天,在朕的面前,只有你和张廷玉二人。他和你一样,也有这一生一死的两份诏书。唉,若在寻常百姓家,论辈分,你还是朕的表叔呢。可是,天家是没有骨肉之情的。朕特意选中你来担负这托孤重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次西征,你背着朕杀出了重围。没有吃的,你把仅有的一个窝头给了朕,自己去啃草根;只有半葫芦水,可是你一口不喝,全给了朕,自己喝马尿。朕看重你的,就是这份至死不渝的忠心。所以朕今天才把这江山传位、国家社稷的重任,托付给你,也托付给廷玉。你们俩一文一武,正好搭档。朕,朕把这大清江山,托付给你们了!”
康熙说到这里,早已老泪纵横,气喘不止了。张廷玉和隆科多一边磕头,一边同声发誓:
“万岁,请放心。奴才等定不负万岁的重托,保新君登基,保大清的万年江山!”
康熙皇上这番话,也许是他临终前说得最多、最清楚的一段话了。从那天交代了张廷玉和隆科多,又向他俩秘密地安排了遗诏发布的程序之后,他就再也没能好起来。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十月,老皇上的病情越来越重。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已经完全不能理事了。
这时的上书房已经名存实亡,里里外外,就剩下了张廷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