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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他很关心阿妍的病情。冯瑞对我们家的真实情况并不是很了解,只是觉得彼此之间的人际关系有些滑稽。他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小鹏,为什么会成天把这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挂在嘴上。
那时候,我被安排在一个差不多是厨师小组长的位置上,因为我不会烧粤菜,而且不懂广东话,海鲜城那帮从广东招来的小伙计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冯瑞为了让这些人尊重我,时不时会故意给我一个露脸的机会,他要让别人知道我老四的手艺其实很不简单,不管怎么说,我老四也曾是个大名鼎鼎的厨师。偶尔高兴了,冯瑞会直接到后面的厨房里来,点名要吃我做的菜。我呢,也就赶快抓住这机会,拚命露一手来证明自己。
冯瑞吃了我的菜,忍不住要发表感叹:
“现在他妈的动不动就是吃海鲜,只有你的菜还能让我想起当年,我跟你说老四,现在是吃什么都不好吃了。”
冯瑞现在是真正的大老板,没人弄得明白他究竟有多少财产。虽然在我面前,他非常
注意分寸,从来不摆架子,处处都表现出跟我有着不同寻常的交情,但是人只要活到了那个份上,自然而然就有那个威风,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霸气。冯瑞现在不仅是海鲜城的大老板,而且还有许多别人闻所未闻的投资,因此只要他一出现,别人的眼光顿时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羡慕,那是一种五体投地的佩服。冯瑞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潇洒,才叫是真正的潇洒。有一天,快下班时候,他又来了,让我现炒两个菜,然后叫我过去陪他一起喝啤酒。我知道,他这又是故意要在众人面前给我面子。他是董事长总经理,这儿的人,谁提到他,都跟提到上帝一样,能陪他一起喝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待遇。
两杯酒下肚,冯瑞问我:
“老四,你那干儿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给抓起来?”
他一说,我就知道是阿妍找过他了。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阿妍只能找他。我告诉冯瑞,余宇强这小子不学好,不好好地过日子,竟然与黑社会弄到一起去了。
冯瑞说:“黑社会?那叫什么狗屁黑社会,也就是几个小混混。”
“我知道。”
“知道什么?”
“这小子有出息也不大了。”
我知道余宇强再折腾,也最多是个小混混。我知道余宇强生来就是个要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我知道余宇强要做也只能做那些丢人的事情。
“老四,我真是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有这么个干儿子?”
我无话可说。
冯瑞说:“我是不是该帮你这个忙,老四,你给我一个话。”
“如果能帮忙,当然还是帮一下,”我想阿妍既然已经找过冯瑞,肯定向他求过情了,我当然得和她的态度保持一致,模棱两可地说,“怎么说,他也是阿妍的干儿子。”
冯瑞说:“我怎么听着干儿子这几个字,就觉得别扭。”
说老实话,我也觉得别扭。说老实话,我真不愿意冯瑞过问此事。余宇强这小子好逸恶劳,迟早要闯出祸来。他成天在外面鬼混,什么正经活也不干,什么苦也吃不了,就知道巴结有钱的女人,就知道打富婆的主意,就知道动女大款的脑筋。小鱼一开始还跟他吵跟他闹,吵闹到最后,也就随他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那种顾家的男人,根本不讲道理,你盯着他吵,他就索性跑到外面不回来。小夫妻俩不止一次闹过离婚,闹着闹着便没下文,因为动不动他人就失踪了。小鱼只能向阿妍告状,阿妍逮着机会也会板起面孔说余宇强几句,可是说了也就说了,他嘴上永远说改,隔一段时候必定是又犯老毛病。这一次的祸闯得更大了,他因为欠别人的赌账还不出,债主追着要钱,便和两个小混混将一个相好的女大款洗劫了一番。
最后,通过冯瑞找熟人,打了招呼,余宇强还是被判了三年徒刑。冯瑞说,这就算是轻的,持刀抢劫,判他十年也不冤枉。
阿妍进手术室前,抓紧了我的手,半天不说话。从手术室出来,我迎了上去,她还是这样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说话。我说你不要紧张,医生说你的情况很好,医生说你绝对不会有问题。阿妍仍然有些紧张,她的眼神有些漠然,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向我倾诉。我给她的表情吓得不轻,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什么样的场面都经历过,因此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或者是开刀的时候,医生对她说了什么。我安慰她说,在癌症中间,她的这种乳房癌是最轻的一种,最容易治疗。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有太重的思想包袱,要想开一些。
当时等在外面的还有小鱼,我们跟着担架车一起去病房,和护士一起将她搬到病床上,然后护士就走了,然后医生又来了,然后医生又走了。阿妍看看我,再看看小鱼,眼睛里全是忧郁。她的脸色通红,可能是刚做过手术的关系。
我安慰阿妍,笑着说:
“你的气色很好。”
阿妍仍然不说话。
我说:“真的不要紧张,没事的。”
阿妍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开口说话:“万一转移了,怎么办?”
“没有这个万一。”
“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
“万一呢?”
我笑了,说你这不是和医生过不去吗,医生说不会,就是不会。医生的话你不相信,还能相信谁的话。医生说你绝对没事,说没事,就是没事,不相信你可以问小鱼。偏偏这小鱼在旁边竟然一声不吭,她真是个没心没肺不知轻重的女人,在这种关键时候,再没有什么话讲,也应该找一两句开导安慰性质的话出来,但是她就是一声不吭,而且脸色严峻。天知道她当时是在瞎想什么,一年以后,阿妍说起小鱼那时候的表情,也说自己完全被她迷惑住了,以为她从医生那里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暗示。
阿妍说:“我一直在想,你们会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妍又说:“做手术的时候,我听见医生远远地在议论着什么,我听见他们在那叹气,可是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生病的人总是很在乎医生和护士的话,阿妍刚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听见护士在议论,两个年纪已不是很小的护士一边收拾着手术器械,一边在回味昨天做的那个手术。一个病人因为病重,结果死在了手术台上,或许是见多了,见多不怪,护士用一种很平常的声音谈论此事。阿妍听了,感到一阵阵恐怖,紧接着做手术的医生来了,手在阿妍的即将割去的乳房上按过来按过去,然后到旁边说话去了,只顾自己聊天说话,一说就是半天。医生谈的话题好像和阿妍有关,又好像根本没有关系,反正她就这么躺在手术台上,仿佛被人遗忘了一样,手术室的药水味越来越浓,她也越来越紧张。
手术以后,刚回到病房的时候,有一阵很乱,邻床的病友过来对阿妍说了半天,其他病房的病友也纷纷过来看望阿妍,安慰她,告诉她种种注意事项。人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都走了,病房里逐渐安静下来,小鱼也走了,只剩下我和阿妍两个人的时候,我问她伤口疼不疼,可能是麻药的药还没过的原因,她回答说不太疼。我看她的眼睛一闪一闪,问她在想什么,没想到阿妍这时候会突然又惦计起小鹏来,她悄悄地告诉我,说现在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孙子小鹏。
“癌症的事情很难说,医生才不会有真话呢,”她有气无力地说着,“小鹏马上就要考中学了,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我说:“你现在怎么老是要想到万一,万一万一,成天都是万一。”
“想到万一有什么不对,譬如我得这个病,难道不是一万个里面才会有一个,这不就是万一了吗?”
我让阿妍想想医院里的其他病人。在肿瘤医院,到处都是癌症病人,和其他重症患者想比,她简直就是太幸运了。我知道拿别人的不幸来做比较是不对的,但是,这显然是一种最有效的安慰人的办法。阿妍说,她也知道自己的病如果和别人相比,可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乳房癌既然是最容易治愈的癌症,她当然知道应该往好的方面想,不过,人在往好的方面想的同时,不等于就会不想到坏的方面。阿妍说她发现自己真不能生病,一生病,一住进医院,就是很严重的病,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上次进医院是因为难产,她从此失去生育的机会,这次是平生第二次的住院,一住进来,就有一种在地狱的大门口打转的恐惧。
这医院的气氛太容易给阿妍留下了惨烈的印象。
阿妍说,老四,这家医院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才进来几天,天天要死好几个,听见有人在哭,我心里就难受。我知道天天都会有人死,我知道每天都有人会死,可是这家医院死的人也太多了,我这耳朵边老是觉得有人在哭,你听,你听,现在好像还有人在哭。你想想看,我刚住进来的那天晚上,一个生胰腺癌的女病人,就在那窗帘轨道上拴根绳子,就
这么活生生地将自己吊死了。半夜三更的,谁能想到会这样,整个病房的人都被她吓得够呛。我知道你已经知道这件事,我已经跟你讲过这件事,你想想这多瘮人,多可怕。
我说你干吗这么想,我说你干吗要想这些,你应该想自己的体质多好,平时没病,从来不吃什么药,现在如果有点什么不舒服,有个什么小毛小病。吃什么药都特别管用。阿妍刚做手术的那几天,天天晚上都是我陪夜,小鱼要替我,我不肯,因为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连续多少天,我就这么坐在一张方凳上,累极了,趴在床上打一个盹。阿妍说,你用不着天天陪的,我晚上没人都行,要上厕所,我可以喊护士,我自己已经可以起床了,你看我走路根本就不碍事,真的用不着陪夜了。
对于有经验的医生来说,这确实不是什么大手术,对于护士来说,这种手术之后,没有人陪,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说老实话,在那几天,我不愿意与阿妍分开。我发现阿妍内心其实也希望我和她在一起。
阿妍知道我的心思,说:“老四,你是不是有些怕?你是不是怕失去我?”
我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说的是你怕我有事。”
我于是坦白了,说自己真的是有些怕,我其实是很害怕,因为我不能想象没有了她,会怎么样。
“老四,要是在前几年,真有什么意外,我一点也不担心。”阿妍知道我的心思,叹气说,“要是在前几年,死就死吧,死了拉倒,我那时候真要是有什么,不是正好趁了你的心吗,你那时候还年轻,又能挣钱,再找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还来得及,真的,那时候还来得及。”
我说怎么说着说着就离谱了,都到这时候,还有心思说这种赌气话。
“现在不一样了,老四,现在我也是真舍不得你,我不愿意让你一个人,不愿意留下你孤伶伶的一个人。”阿妍语重心长,反过来安慰我说,“我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相信我们能够白头携老,我们今后还有很多路要一起走,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老四不能没有我,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
我让她说的心里一阵痛楚,眼泪差一点要掉下来。
“老四,我知道你不能没有我。”
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手术过后两周,阿妍就出院了。然后是化疗,在门诊做化疗,一做就是五天,休息三周,再继续接着做化疗。虽然医生一再强调,化疗只是一种普通的常规治疗,所有的病人都要接受化疗,我和阿妍还是心里不踏实。那些天,鼻子里始终弥漫着药水的味道,耳朵里听到的也都是和癌症有关的话题。
有一天晚上,半夜里做起了噩梦,我梦到自己突然到了火葬场,正在参加阿妍的追悼会。我突然就出现在了会场上,阿妍平时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成了她的遗像挂在礼堂里,来了很多人,我已经死去的母亲,已经死去的丈母娘都到场了,她们神采飞扬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相互敷衍,背过身去立刻又相互说坏话。阿妍的两个妹妹盯着我追问,问我为什么不租最大规格的礼堂,礼堂里的人都站满了,外面也都是人,正下着雨,外面的人想进来,因为进不来而牢骚满腹。我看到了丁香,看到了琴,看到了那些在我餐馆里打过工的姑娘们。她们远远地站在那边,都不肯过来,表情都沉重。很快轮到了我说话,我走到大家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手上似乎有了一张白纸,可是根本看不清楚那上面的字。突然我看到了阿妍,我看到她站在人群中,站在我对面的人群中,脉脉含情地看着我。我说你怎么在这,原来你没有死,原来这只是在开玩笑。阿妍很严肃地说,谁说我没死,死了,难道就不能来吗,你妈死了,我妈死了,她们不都是来了吗。还有你看,那是谁,那是你的爷爷奶奶,过去你都没见过是不是,你好像从来就没见过他们。我经过她这么一提醒,突然发现,礼堂里现在站着的,都是一些已经死了的人,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能肯定的一点就是这些都是死人。原来参加葬礼的那些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现在,我孤伶伶地和这些死人们在一起。我听见阿妍对我说,老四,你快跑吧,再不跑,你也要没命了。我感到一股寒意,掉头就跑,跑出去一截,又想到了阿妍,我回过头,背后已是一片白茫茫,我听见阿妍在空气中说,老四,你竟然不管我了,你只顾你一个人,那好,我们永别了。我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有无限懊恼,跺脚说,你在哪里,我带你一起走。四处都是湿漉漉的白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就大声喊,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能感觉到阿妍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恨,我想向她解释,想告诉她我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是,我的喉咙那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喊不出声。
醒过来的时候,我浑身都是冷汗。阿妍抓住了我的手,正在用劲摇我。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立刻意识到是在做噩梦。这个梦如此清晰,清晰得足以把假的当作真的,把真的当作假的。冷汗像雨水一样把我淋湿了,我人虽然已经醒了,可是仍然还住在梦境的恐惧中,汗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阿妍抓起手边的一块枕巾,不住地替我擦汗。
我用颤抖的声音对阿妍说:
“我做梦了!”
阿妍说:“我知道,我知道,应该早一点叫醒你,我听见你在叫喊,想叫醒你,但是叫不醒。”
“阿妍,我做了噩梦!”
“我知道。”
我紧紧地拉着阿妍的手,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第九章
阿妍的这场大病,足以改变一个人对世界的许多看法。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经过这次手术,经过这一次次的化疗,我突然意识到死亡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我突然意识到死亡原来就在我们身边悠闲地散着步。虽然过了五十岁以后,我老四已开始意识到年龄问题,但是说老实话,并没有真正地服老,至多也是口服心不服。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想不服老不行了,到这个岁数,经历了这样的事,还要指望自己能像年轻人一样逞强斗狠,已经无济于事。
大约一年以后,电视台要做一档电视节目,谈谈老三届中知青这一代人的故事。我和阿妍以及冯瑞都上电视露了一回脸。做这节目的主持人,是我们当年一起插队时一个知青的孩子,在整个录制节目的过程中,她一口一个叔叔,一口一个阿姨,叫得十分亲热。我们也因为是熟人关系,一口答应参加这档节目,阿妍早早地就做好了精心准备,穿什么样衣服,烫什么样的发型,要不要化妆,应该是浓妆还是淡妆,没完没了地跟我唠叨。她不仅要为自己操心,而且也为我操心,一定要拉着我去买新衣服。
我们都是第一次上电视,平时在电视屏幕上欣赏别人,现在轮到自己,既紧张又激动。录制节目前,我们一个个都被精心打扮了一下。负责化妆的人说,由于灯光的关系,我们的脸上,最好都应该淡淡地抹上些什么,都要稍稍地化点妆。对于生来就爱美的女士来说,这没有问题,对于我们几个大男人来说,却真还有些不好意思。
冯瑞说:“我又不是第一次上电视,从来都没化过妆,这大老爷们的,涂脂抹粉算是怎么回事,不要让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丢这个人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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