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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达拉 作者:夏多布里昂-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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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阿达拉。她的泪珠滚落到水泉里。我激动地又说道:

  “啊!你的心声,如果跟我的心声一样该有多好!荒原不是自由的天地吗?森林不是有我们的藏身之所吗?生在草房木屋的儿女要想幸福,还需要那么多东西吗?比新郎的初梦还美丽的姑娘啊!我最亲爱的人啊!要敢于跟我一道走。”

  这就是我所讲的话。阿达拉则柔声回答我:

  “我的年轻朋友,您学会了白人的花言巧语,不难欺骗一个印第安姑娘。”

  “什么!”我高声说道,“您称呼我为您的年轻朋友!唉!如果一个可怜的奴隶……”

  “那好吧!”她说着,就伏到我身上,“一个可怜的奴隶……”

  我又热切地说道:“用一个吻来保证你的诚意!”

  阿达拉听从了我的恳求,犹如一只小鹿用娇嫩的舌头勾住吊在陡峭山崖的藤萝粉花上,我也久久悬挂在我心爱姑娘的嘴唇上。

  唉!我亲爱的孩子,痛苦和欢乐仅有飓尺之隔!阿达拉给我爱的第一个信物,又恰恰要毁掉我的希望,这谁能相信呢?老夏克塔斯的白发啊,听见首领的女儿讲出下面这样的话,你该有多么惊诧:

  “英俊的战俘啊,我简直疯了,顺从了你的欲望。然而,这种炽烈的恋情会把我们引向哪里?我信奉的宗教要把我同你永远拆散

  ……我的母亲哟,你干的是什么事儿啊?……”

  阿达拉戛然止声,不知什么致命的秘密,刚要说出口又咽了回去。她的话把我投入绝望的境地。我高声说道:

  “那好吧!我也会像您一样残忍:我绝不逃走。您会看到我在熊熊的火焰里,您会听见我的皮肉被火烧得吱吱的响声,让您兴高采烈吧。”

  阿达拉抓住我的双手,高声说道:

  “可怜的年轻异教徒,你实在叫我怜悯!你是想让我哭碎了心吗?真可惜,我不能跟你一起逃走!阿达拉哟,你母亲把你生下来多么不幸啊!您怎么不跳进水泉里喂鳄鱼呢!”

  这时,太阳西沉,鳄鱼开始吼叫起来。阿达拉又对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于是,我拉着西马干的女儿来到山脚下。这里,群山犹如岬角插入草原,形成一个绿色海湾。这里荒野十分壮美,一片静谧。仙鹤在巢中鸣唱,树林回荡着鹌鹑单调的歌声、虎皮鹦鹉的鸣叫、野牛的低吼和西米诺尔牝马的嘶鸣。

  我们几乎是默默无言地漫步,我走在阿达拉的身边,而她还拿着我强塞回去的那段绳索。我们有时潸然泪下,有时又强颜欢笑,时而举目望天,时而垂头看地,侧耳聆听鸟儿的歌声,抬手遥指西沉的落日,两个人亲热地手拉着手,胸口忽而急促起伏,忽而和缓宁贴,还不时地重复夏克塔斯和阿达拉的名字……啊!恋爱的第一次漫步,这种记忆无疑十分强烈,哪怕经历了数十年的磨难,还依然搅动着老夏克塔斯的心!

  心中激荡着炽热爱情的人,多么不可理解啊!不久前,我丢下慷慨的洛佩斯,还要不顾一切危险去争取自由,可是女人的一瞥,刹那间就改变了我的志趣、决心和思想!我的故土、家园和母亲,甚至等待我的惨死,我都统统置于脑后,凡是与阿达拉无关的事情,我都转而漠不关心了。我无力达到成年人的理性,就突然又跌回孩童的状态,非但不能丝毫规避等待我的种种不幸,而且连吃饭睡觉也得让人照顾了!

  我们在草原上游荡之后,阿达拉再次跪下求我离开她,可是无济于事。我却和她针锋相对,说她若是不肯把我重新捆在树上,我就自己回到营地。她被迫无奈,只好满足我的请求,指望下一次来说服我。

  次日就决定我的命运了。大队人马快到西米诺尔人首府科斯考维拉了,便停在一座山谷里。这些印第安人,联合了摩斯科格人,组成了克里克联邦。到了深夜,那位棕榈之国的女儿又来看我,把我带进一大片松树林,再次恳求我逃走。我先不回答,只是拉起她的手,迫使这只惊慌的小鹿和我一起在林中游荡。夜色极美,天神抖动着浸透松树清香的蓝色长发,我们还嗅到淡淡的龙涎香,那是伏在河边柽柳丛中的鳄鱼身上散发出来的。皓月当空,没有一丝云彩,清辉洒在密林朦胧的树冠上。周围寂静无声,惟闻远处响彻幽林的难以名状的和鸣,好似孤魂在空廓的荒原上哀叹。

  我们从树木之间的缝隙望见一个手执火炬的青年,酷似踏遍林海唤醒大自然的春神。那是个恋人,要到心爱姑娘的茅屋去探询自己的命运。

  假如姑娘弄熄了火炬,她就是接受了对方的心意;假如她不弄灭火炬而蒙上面纱,那她就是拒绝求婚。

  那武士隐身在暗地儿里,轻声歌唱:

    我要抢在太阳脚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顶,

    要寻找我那单飞的鸽子,

      来到这片橡木林。

    我给她戴上贝壳项链:

      三只赤贝象征我的爱,

      三只紫贝表示我的不安,

      三只蓝贝意味我的期待。

    米拉的眼睛,

      银貂一样亮;

    米拉的头发,

      稻田的轻浪;

    米拉的嘴唇,

      镶珍珠的红贝壳;

    米拉的乳房,

      孪生一对白羊羔。

    但愿米拉吹熄,

      我的这支火炬!

    但愿她的嘴唇,

      给它撒下快乐的阴影!

      而我要让她受胎怀孕。

    她那丰满的乳房,

      将维系着祖国的希望;

    而我抽着和睦的烟斗,

      俯身摇篮瞧我的儿郎!

    啊!我要抢在太阳脚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顶,

    要寻找我那单飞的鸽子,

      来到这片橡木林!

  那青年就这么唱着,他的声音深深地搅动了我的心灵,而阿达拉的脸也陡然变色了。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然而,另一个对我们俩同样危险的场面,转移了我们对这一情景的注意。

  我们经过一座婴儿的坟丘。这座坟丘在两个部落的边界,照习惯垒在路边,好让去水泉的青年妇女将无辜孩子的亡灵招入腹中,将其带回家园。这时,我们看见一些新婚女子渴望做母亲的温馨,来到这里,她们以为瞧见孩子的灵魂在花朵上飘荡,便微微张开嘴唇,要把它迎入体内。继而,那真正的母亲来了,她将一束玉米、几朵白色百合花放在坟头,又往泥土上洒些自己的乳汁,然后坐到湿润的草地上,声调哀婉地向她的孩子诉说:

  “我的新生儿啊,你躺进大地的摇篮,为什么我还要为你流泪呢?小鸟儿长大了,就应当自己去觅食,可是它在荒野里找到的,尽是苦涩的籽粒。至少你还不懂得伤心流泪;至少你的心没有受到世人贪婪的威胁。花蕾在花苞里就枯萎,带着全部芳香逝去,如同你呀,我的儿子!带着全部童真逝去。死在摇篮里的人多么幸福啊,他们只了解母亲的微笑和亲吻!”

  我们的心情已经非常沉重,更哪堪这种恋情和母爱的场景;这些场景仿佛在追逐我们,一直追到这迷人心性的荒野里。我将阿达拉抱进密林深处,对她讲的那些话,如今我在自己的嘴唇上却寻觅不到了。我亲爱的孩子,南风吹过冰山,便失去热气。老人心中对爱情的追忆,也像日落后寂静笼罩村野时,那沉静的月轮所反射的太阳的火光。

  谁能拯救阿达拉?谁能阻止她沉迷于本性?无疑只有期待奇迹,而这奇迹果然发生啦!西马干的女儿向基督徒的上帝求救,她匍匐在地,热切地向她母亲和圣母祈祷。勒内啊,正是从那时起,我才更好地认识了这种宗教:在莽林之中,在这生活物品极度匾乏的境地,这种宗教却能恩赐给不幸者千百种东西;而且,藏身这密林里,形影相伴,远离人世,这一切都会给感情的激流推波助澜,惟有这种宗教能遏制感情的激流,战而胜之。啊!淳朴的野姑娘,无知的阿达拉,她跪在一棵倒下的古松前,如同跪拜祭坛那样,正为她那信奉邪教的心上人向上帝祈祷,在我看来,她是多么神圣啊!她那双仰望明月的眼睛、她那副闪着虔诚和爱的泪花的面颊,此刻像天仙一样美丽。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她要飞起来上天了;还有好几次,我似乎看见神灵踏着月光降临,似乎听见他们停歇在树木的枝叶间:须知基督徒的上帝要召回在岩洞里的隐修士,就是派遣这些神灵。我伤心不已,惟恐阿达拉很快要飞离大地。

  这工夫,她泪如泉涌,简直痛苦万分,我看着不忍,可能就要同意逃走,不料密林中吼声骤起,只见四个武装的汉子朝我扑来:我们已被发现,首领发令追捕我们。

  阿达拉像位王后,举止神态十分高傲,她不屑于对几个武士说话,只是骄矜地瞥了他们一眼,便跑去见西马干。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看守我的人数倍增,捆绑我的绳索也加了几条,还把我和情人拆开了。五个夜晚过去,我们望见坐落在查塔尤齐河畔的阿巴拉丘克拉。他们立刻给我戴上花冠,给我的脸抹成红一块蓝一块,还在我的鼻子和耳朵上系了珍珠,并把一只切切古埃①塞到我手里。

  

  ①野人的一种乐器——作者原注。

  我就这样被装饰成祭品,在人群一阵阵喊叫声中,走进了阿巴拉丘克拉。我的命算完了。这时响起贝螺声,米可王,或部族首领下令集会。

  我的孩子,你了解野人对战俘所施的酷刑。基督教的一些传教士冒着生命危险,怀着不懈的慈悲之心,深入许多部族,说服他们用比较温和的奴隶制替代了残酷的火刑。当时,摩斯科格人还没有采用这种惯例,但是许多人都表明赞同。这次米可王召集各部头领,就是议决这个重大事件。我被押到审议地点。

  联席会议亭,就坐落在离阿巴拉丘克拉不远的孤丘上。这座圆顶的建筑很美观,有三圈亭柱,全是经过雕刻的光滑的柏木干。圆柱从外往里越来越高,越来越粗,而数量逐圈减少,正中央只有一根主柱。主柱顶端拉出皮带,连接其他的柱顶,望上去就像展开的圆扇。

  联席会议开始。五十位穿着海狸皮长袍的老人面对门口,坐在亭中的几排台阶上,大头领坐在中间,手上拿着半截涂成战争颜色的和睦长烟斗。老人的右侧还有五十位穿着天鹅羽毛裙的妇女。武士头领们则站在左侧,他们手执大斧,头插羽翎,手臂和胸膛涂了血。

  中心柱下点燃了会议之火。首席巫师身披长袍,头上顶着一只制成标本的猫头鹰,由八名执事簇拥着,往火上浇洒树脂,向太阳献祭品。这三排老人、妇女和武士,以及这些祭司、这种祭品、这种缭绕的烟云,所有这一切给会议增添了庄严的气氛。

  我全身捆绑着,立在会场中间。祭祀一结束,米可王便发言,简单说明这次聚会的议题,然后将一串蓝项链掷到场地,以表示他本人的意见①。

  

  ①蓝项链象征和平,红项链则表示战争。

  接着,鹰部落的头领站起来,这样说道:

  “我父米可王、鹰部落、海狸部落、蛇部落和龟部落的头领、姥姥和武士,我们丝毫也不要改变祖先的习俗,烧死我们的俘虏,绝不要削弱我们的勇气。人家向你们建议的是白人的习惯,只能是有害无益。你们要掷出红项链,这就代表了我的意思。我讲完了。”

  说罢,他将红项链掷进场地。

  一位老妪站起来,说道:

  “我的鹰部落之父啊,您像狐狸一样精明,却像乌龟一般缓慢慎重。我要同您一起磨亮友谊之链,一起栽种和平之树。真的,我们祖传习俗的有害部分,还是改变为好。我们要保留为我们种地的奴隶,不要听俘虏的惨叫,那会惊扰母亲的身孕的。我讲完了。”

  一时间会场乱纷纷的,那场面好似暴风雨中大海的汹涌波涛,好似狂风席卷秋天的枯叶,好似密西西比河大洪水冲起的芦苇,又好似密林中一大群乱吼乱叫的麋鹿,那些头领、老妪和武士忽而慷慨激昂,忽而窃窃私议,有时轮流发言,有时又七嘴八舌,利害相冲突,看法不一致,眼看会议要不欢而散。然而,老习惯最后还是占了上风,我被判处火刑。

  不过,有一种情况推迟了我的刑期:“鬼节”或者“万灵节”临近了。照习俗,过“鬼节”期间不能处死任何俘虏。我被严加看押,再也见不到阿达拉,毫无疑问,头领们将西马干的女儿打发走了。

  这期间,方圆三百法里的各部落,都成群结队赶来欢庆“万灵节”。在一片开阔地搭起了长棚。到了正日子,家家户户都从各自的坟穴挖出父辈的骸骨,按家族依次挂到“祖先公祠”的墙壁上。外面风声怒吼(已刮起风暴),林涛呼啸,瀑布轰鸣,而各部落的元老就在父辈的骸骨上,签订和平与联盟的协定。

  庆祝活动有丧葬游戏,赛跑,玩球,抓蹠骨等。两个处女奋力争取一根柳棍,她们的乳峰接触了,柳棍举过头顶,四只手飞快争夺,美丽的赤足搅在一起,两张嘴相遇了,柔和的气息混杂起来;她们俯下身时,长发也相交织;她们瞧瞧自己的母亲,就不禁脸红①了。大家鼓掌喝彩。巫师则乞求水神米查布,讲述狩猎神讨伐恶魔马齐马尼杜的战争。他说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阿塔罕前克因丧失童贞,才被赶下天国,而兄弟间又仇杀而血染大地,读神者纠斯克卡杀害了正义者塔胡伊斯察仑,于是天神发怒,降下大洪水,仅有玛苏一人乘树皮船幸免于难,而派出的乌鸦则发现了大地;他还说,由于丈夫的美妙歌声,美人恩达埃才得以脱离阴间②。

  

  ①土著青年极容易脸红——作者原注。

  ②参看古希腊神话传说:色雷斯的诗人和歌手俄耳南斯善弹竖琴,琴声能让猛兽俯首,顽石点头。妻子欧律狄刻死后,他追到阴间,用琴声打动了冥后,冥后才允许他把妻子带回人间。

  做完游戏,唱完赞歌,大家又准备给祖先永久安葬。

  查塔尤齐河边挺立的一棵野生的无花果树,因民众的膜拜而圣化了。处女们常到那里洗自己的树皮裙,再挂到这棵古树枝上,任荒野的风吹拂。人们就在那里挖了一个巨大的坟坑。他们唱着悼歌走出祠堂,各家各户捧着先人的圣骨,来到公墓,将骸骨放下去,一层一层排好,每具都用熊皮和海狸皮隔开。坟头堆起来了,栽上了“哭泣和安眠树”。

  我亲爱的孩子,可怜这些人吧!正是习俗特别感人的这些印第安人,正是曾对我表示过热切关怀的这些妇女,现在都大喊大叫要求处死我;各个部落也推迟了行期,以便开心地观赏一个青年忍受酷刑。

  大村庄北面不远有一座山谷,谷中生长一片名为“血林”的杉树柏树林。去那里要经过一处废墟,但这废墟的由来已无从知晓了,是如今已不知其名的一个部落的遗迹。这片树林中央有一块圆形空场,正是处决战俘的刑场。他们欢呼雀跃,把我押去。大家都忙着准备处死我:已经竖起了阿里斯库伊木柱,大斧砍倒了松树、榆树、柏树,火刑柴堆搭起来了;观赏的人则用材于和枝杈搭起看台。每人都想出施刑的新招儿:有人要薅我的头皮,还有人打算用灼热的斧头烫我的眼睛。我开始唱起自己的挽歌:

    摩斯科格人啊,

    我向你们挑战!

    我绝不怕酷刑,

    瞧我是条好汉!

    我就是蔑视你们,

    看你们不如妇人。

    我父亲乌塔利西,

    是米斯库的儿子;

    他开怀畅饮的酒壶,

    是你们勇士的头颅。

    你们一个个枉费心机,

    听不到我心一声叹息。

  一名武士被我的挽歌所激怒,他一箭射中我的胳臂;我就说了一句:“谢谢你呀,兄弟。”

  刽子手忙得不亦乐乎,但是在日落前,行刑还没有准备就绪。他们又问巫师,而巫师则禁止他们惊扰黑夜的神灵,于是我的刑期又推迟到第二天。然而,印第安人观赏行刑之心迫切,想天亮之前及早做好准备,都不肯离开“血林”。他们燃起熊熊的篝火,开始宴饮和跳舞。

  这期间,他们让我仰卧着,绳索捆住脖颈、双脚和两臂,再紧紧绑在插进地里的木桩上;而几名武士躺在绳索上睡觉,我稍一动弹就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夜深了,歌声渐渐止息,篝火也只射出暗红的光了,照见几个还在走动的土著人;大家都睡觉了,随着人声渐趋微弱,荒野的声响却逐渐加强: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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