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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出卖我哪。她要瞒着你,到时教你喜出望外,我可是忍不住了。你的屋子在阿多阿街,离圣·拉查街只有两步路。那儿包你象王爷一般舒服。我们替你办的家具象新娘用的。一个月功夫,我们瞒着你做了好多事。我的诉讼代理人已经在交涉,将来我女儿一年有三万六千收入,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要女婿把她的八十万法郎投资在房地产上面。”
欧也纳不声不晌,抱着手臂在他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踱来踱去。高老头趁大学生转身的当儿,把一个红皮匣子放在壁炉架上,匣子外面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烫金的纹章。
“亲爱的孩子,”可怜的老头儿说,“我全副精神对付这些事。可是,你知道,我也自私得很,你的搬家对我也有好处。嗯,你不会拒绝我吧,倘使我有点儿要求?”
“什么事?”
“你屋子的六层楼上有一间卧房,也是归你的,我想住在那里,行吗?我老了,离开女儿太远了。我不会打搅你的,光是住在那儿。你每天晚上跟我谈谈她。你说,你不会讨厌吧?你回家的时候,我睡在床上听到你的声音,心里想;——他才见过我的小但斐纳,带她去跳舞,使她快乐。——要是我病了,听你回来,走动,出门,等于给我心上涂了止痛膏。你身上有我女儿的气息!我只要走几步路就到天野大道,她天天在那儿过,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不会再象从前那样迟到了。也许她还会上你这儿来!我可以听到她,看她穿着梳妆衣,踅着细步,象小猫一样可爱的走来走去。一个月到现在,她又恢复了从前小姑娘的模样,快活,漂亮,她的心情复原了,你给了她幸福。哦!什么办不到的事,我都替你办。她刚才回家的路上对我说:爸爸,我真快活!——听她们一本正经的叫我父亲,我的心就冰冷;一叫我爸爸,我又看到了她们小时候的样子,回想起从前的事。我觉得自己还是十足十的父亲,她们还没有给旁人占去!”
老头儿抹了抹眼泪。
“好久我没听见她们叫我爸爸了,好久没有搀过她们的胳膊了。唉!是呀,十年功夫我没有同女儿肩并肩的一块儿走了。挨着她的裙子,跟着她的脚步,沾到她的暖气,多舒服啊!今儿早上我居然能带了但斐纳到处跑,同她一块儿上铺子买东西,又送她回家。噢!你一定得收留我!你要人帮忙的时候,有我在那儿,就好伺候你啦。倘若那个亚尔萨斯臭胖子死了,倘若他的痛风症乖乖的跑进了他的胃,我女儿不知该多么高兴呢!那时你可以做我的女婿,堂而皇之做她的丈夫了。唉!她那么可怜,一点儿人生的乐趣都没有尝到,所以我什么都原谅她。好天爷总该保佑慈爱的父亲吧。”他停了一会,侧了侧脑袋又说:“她太爱你了,上街的时候她跟我提到你:是不是,爸爸,他好极了!他多有良心!有没有提到我呢!——呢,从阿多阿街到巴诺拉玛巷,拉拉扯扯不知说了多少!总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里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快乐极了,不觉得老了,我的身体还不到一两重。我告诉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给了我。哦!我的小心肝听着哭了。
拉斯蒂涅站在那儿不动,高老头忍不住了,说道:
“嗯,你壁炉架上放的什么呀?”
欧也纳楞头楞脑的望着他的邻居。伏脱冷告诉他明天要决斗了;高老头告诉他,渴望已久的梦想要实现了。两个那么极端的消息,使他好象做了一场恶梦。他转身瞧了瞧壁炉架,看到那小方匣子,马上打开,发现一张纸条下面放着一只勃勒甘牌子的表。纸上写着:
“我要你时时刻刻想到我,因为……但斐纳·”
最后一句大概暗指他们俩某一次的争执,欧也纳看了大为感动。拉斯蒂涅的纹章是在匣子里边用釉彩堆成的。这件想望已久的装饰品,链条,钥匙,式样,图案,他件件中意。高老头在旁乐得眉飞色舞。他准是答应女儿把欧也纳惊喜交集的情形告诉她听的;这些年轻人的激动也有老人的份,他的快乐也不下于他们两人。他已经非常喜欢拉斯蒂涅了,为了女儿,也为了拉斯蒂涅本人。
“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等着你呢。亚尔萨斯臭胖子在他舞女那儿吃饭。嗯,嗯,我的代理人向他指出事实,他楞住了。他不是说爱我女儿爱得五体授地么?哼,要是他碰一碰她,我就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纳……(他叹了口气)我简直气得要犯法;呸,杀了他不能说杀了人,不过是牛头马面的一个畜生罢了。你会留我一块儿住的,是不是?”
“是的,老丈,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早看出了,你并没觉得我丢你的脸。来,让我拥抱你。” 他搂着大学生。“答应我,你得使她快乐!今晚你一定去了?”
“噢,是的。我先上街去一趟,有件要紧事儿,不能耽误。”
“我能不能帮忙呢?”
“哦,对啦!我上纽沁根太太家,你去见泰伊番老头,要他今天晚上给我约个时间,我有件紧急的事和他谈。”
高老头脸色变了,说道:“楼下那些混蛋说你追求他的女儿,可是真的,小伙子?该死!你可不知什么叫做高里奥的老拳呢。你要欺骗我们,就得教你尝尝昧儿了。哦!那是不可能的。”
大学生道:“我可以赌咒,世界上我只爱一个女人,连我自己也只是刚才知道。”
高老头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学生又说,“泰伊番的儿子明天要同人决斗,听说他会送命的。”
①维阿的喜歌剧《两个忌妒的人》(一八一三)中的唱词。
高老头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
欧也纳道:“噢!非告诉他不可,别让他的儿子去……”
伏脱冷在房门口唱起歌来,打断了欧也纳的话:
妖,理查,妖,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丢啊……①
勃龙!勃龙!勃龙!勃龙!勃龙!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脱啦,啦,啦,啦……
“诸位先生,”克利斯朵夫叫道,“汤冷了,饭厅上人都到齐了。”
“喂”伏脱冷喊,“来拿我的一瓶波尔多去。”②
“你觉得好看吗,那只表?”高老头问。“她挑的不差可不是?”
伏脱冷,高老头,和拉斯蒂涅三个人一同下楼,因为迟到,在饭桌上坐在一处。吃饭的时候,欧也纳一直对伏脱冷很冷淡;可是伏盖太太觉得那个挺可爱的家伙从来没有这样的谈锋。他诙谑百出,把桌上的人都引得非常高兴。这种安详,这种镇静,欧也纳看着害怕了。
“你今儿交了什么运呀,快活得象云雀一样?”伏盖太太问。
“我做了好买卖总是快活的。”
“买卖?”欧也纳问。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货,将来好拿一笔佣金。”他发觉老姑娘在打量他,便问:“米旭诺小姐,你这样钉着我,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地方教你不舒服?老实告诉我,为了讨你欢喜,我可以改变的。”
他又瞅着老公务员说:“波阿莱,咱们不会因此生气的,是不是?”
“真是!你倒好替雕刻家做模特儿,让他塑一个滑稽大家的像呢,”青年画家对伏脱冷道。
“不反对!只要米旭诺小姐肯绘人雕做拉希公墓③的爱神,” 伏脱冷回答。
“那么波阿莱呢?”皮安训问;
“噢!波阿莱就扮做波阿莱。他是果园里的神道,是梨的化身,”④伏脱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饼之间了,”皮安训说。
“都是废话,”伏盖太太插嘴道,“还是把你那瓶波尔多献出来吧,又好健胃又好助兴。那个瓶已经在那儿伸头探颈了!”
“诸位,”伏脱冷道,“主席叫我们遵守秩序。古的太太和维多莉小姐虽不会对你们的胡说八道生气,可不能侵犯无辜的高老头。我请大家喝一瓶波尔多,那是靠着拉斐德先生的大名而格外出名的。我这么说可毫无政治意味。⑤——来呀,你这傻子!”他望着一动不动的克利斯朵夫叫。“这儿来,克利斯朵夫!怎么你没听见你名字?傻瓜!把酒端上来!”
“来啦,先生,”克利斯朵夫捧着酒瓶给他。
伏脱冷给欧也纳和高老头各备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几滴。两个邻居已经在喝了,伏脱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扮了个鬼脸:
“见鬼!见鬼!有瓶塞子味儿。克利斯朵夫,这瓶给你吧,另外去拿,在右边,你知道?咱们一共十六个,拿八瓶下来。”
“既然你破炒,”画家说,“我也来买一百个栗子。”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个人大惊小怪的叫嚷,好似花筒里放出来的火箭。
“喂,伏盖妈妈,来两瓶香摈,”伏脱冷叫。
“亏你想得出,干么不把整个屋子吃光了?两瓶香摈!十二法郎!我哪儿去挣十二法郎!不成,不成。要是欧也纳先生肯会香摈的账,我请大家赐果子酒。
“吓!他的果子酒象秦皮汁一样难闻,”医学生低声说。
拉斯蒂涅道:“别说了,皮安训,我听见秦皮汁三个宇就恶心……行!去拿香摈,我付账就是了。”
“西尔维,”伏盖太太叫,“拿饼干跟小点心来。”
伏脱冷道:“你的小点心太大了,而且出毛了。还是拿饼干来吧巴。”
①格雷德里的喜歌剧《狮心王理查》中的唱词。
②波尔多为法国西部港口,产红葡萄酒有名,通常即以此地名称呼红酒。
③拉希公墓为巴黎最大的公共坟场。
④poire(梨)与poiret(波阿莱——人名)谐音,故以此为戏。
⑤夏多一拉斐德为波尔多有名的酿酒区,有一种出名的红酒就用这个名称,大概伏脱玲请大家喝的就是这一种。当时又有法兰西银行总裁名叫拉斐德,放以谐音作成谚语。
一霎时,波尔多斟遍了,饭桌上大家提足精神,越来越开心。粗野疯狂的笑声夹着各种野兽的叫声。博物院管事学巴黎街上的一种叫卖声,活象猫儿叫春。立刻八个声音同时嚷起来: “磨刀哇!磨刀哇!”
“鸟粟子呕!”
“卷饼唉,太太们,卷饼唉!”
“修锅子,补锅子!”
“船上来的鲜鱼呕!鲜鱼呕!”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旧衣服,旧金线,旧帽子卖啊?”
“甜樱桃啊甜樱桃!”
最妙的是皮安训用鼻音哼的“修阳伞哇”!
几分钟之内,哗哩哗啦,沸沸扬扬,把人脑袋都胀破了。你一句我一句,无非是瞎说八道,象一出大杂耍。优脱冷一边当指挥一边冷眼圈着欧也纳和高里奥。两人好象已经醉了,靠着椅子,一本正经望着这片从来未有的混乱,很少喝酒,都想着晚上要做的事,可是都觉得身子抬不起来。伏脱冷在眼捎里留意他们的神色,等到他们眼睛迷途忽忽侠要闭上了,他贴着拉斯蒂涅的耳朵说:
“喂,小家伙,你还耍不过伏脱冷老头呢。他太喜欢你了,不能;吏你胡闹。一朝我决心要干什么事,只有上帝能拦住我。嘿!咱们想给泰伊番老头通风报信,跟小学生一样糊涂!炉子烧热了,面粉捏好了,面包放上铲子了;明儿咱们就可以咬在嘴里,丢着面包心子玩儿了,你竞想捣乱吗?不成不成,生米一定得煮成熟饭!心中要有甚么小小的不舒服,等你吃的东西消化了,那点儿不舒服也就没有啦。咱们睡觉的时候,上校弗朗却西尼伯爵剑头一挥,替你把米希尔·泰伊番的遗产张罗好啦。维多莉继承了她的哥哥,一年有小小的一万五千收入。我已经打听清楚,光是母亲的遗产就有三十万以上……”
欧也纳听着这些话不能回答,只觉得舌尖跟上领粘在一块,身子重甸甸的,瞌睡得要死。他只能隔了一重明晃晃的雾,看见桌子和同桌的人的脸。不久,声音静下来,客人一个一个的散了,临了只剩下伏盖太太,古的太太,维多莉,伏脱冷和高老头。拉斯蒂涅好似在梦中,瞥见伏盖太太忙着倒瓶里的余酒,把别的瓶子装满。
寡妇说:“嗯!他们疯疯癫癫,多年轻啊!”
这是欧也纳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西尔维道:“只有伏脱冷先生才会教人这样快活,哟!克利斯朵夫打鼾打得象陀螺一样。”
“再见,伏盖妈妈,我要到大街上看玛蒂演《荒山》去了,那是把《孤独者》改编的戏。倘使你愿意,我请你和这些太太们一块儿土”
古的太太回答:“我们不去,谢谢你。”
伏盖太太说:“怎么,我的邻居!你不想着《孤独者》改编的戏?那是阿太拉·特·夏多勃里昂①写的小说,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去年夏天在菩提树下哭得象玛特兰纳,而且是一部伦理作品,正好教育教育你的小姐呢。”
维多莉回答:“照教会的规矩,我们不能看喜剧。”
“哦,这两个都人事不知了;”伏脱冷把高老头和欧也纳的脑袋滑稽的摇了一下。
他扶着大学生的头靠在椅背上,让他睡得舒服些,一边热烈的亲了亲他的额角,唱道:
睡吧巴,我的心肝肉儿!
我永远替你们守护。②
维多莉道:“我怕他害病呢。”
伏脱冷道:“那你在这里照应他吧。”又凑着她的耳朵说,“那是你做贤妻的责任。他真爱你啊,这小伙子。我看,你将来会做他的小媳妇儿。”他又提高了嗓子:“未了,他们在地方上受人尊敬,白头借老,子孙满堂。所有的爱情故事都这样结束的。哎,妈妈,”他转身楼着伏盖太太,“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小花绸袍子,披上当年伯爵夫人的披肩。让我去替你雇辆车。”说完他唱着歌出去了:
太阳,太阳,神明的太阳,
是你晒熟了南瓜的瓜瓤…③
伏盖太太说:“天哪!你瞧,古的太太,这样的男人才教我日子过得舒服呢。”她又转身对着面条商说:“哟,高老头去啦。这啬刻鬼从来没想到带我上哪儿去过。我的天,他要倒下来啦。上了年纪的人再失掉理性,太不象话!也许你们要说,没有理性的人根本丢不了什么。西尔维,扶他上楼吧。”
西尔维抓着老人的胳膊扶他上楼,当他铺盖卷似的横在床上。
“可怜的小伙子,”古的太太说着,把欧也纳挡着眼睛的头发撩上去,“真象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喝醉是怎么回事呢。”
伏盖太太道:“啊!我开了三十一年公寓,象俗话说的,手里经过的年轻人也不少了;象欧也纳先生这么可爱,这么出众的人才,可从来没见过。瞧他睡得多美!把他的头放在你肩上吧,古的太太。呢,他倒在维多莉小姐肩上了。孩子们是有神道保佑的。再侧过一点,他就碰在椅背的葫芦上啦。他们俩配起来倒是挺好的一对。”
古的太太道:“好太太,别胡说,你的话……”
伏盖太太回答:“呢!他听不见的。来,西尔维,帮我去穿衣服,我要戴上我的大胸褡。”
西尔维道:“哎哟!太太,吃饱了饭戴大胸褡!不,你找别人吧,我下不了这毒手。你这么不小心是有性命危险的。”
“管他,总得替伏脱冷先生挣个面子。”
“那你对承继人真是太好了。”
寡妇一边走一边呛喝:“嗯,西尔维,别顶嘴啦。”
厨娘对维多莉指着女主人,说:“在她那个年纪!”
饭厅里只剩下古的太太和维多莉,欧也纳靠在维多莉肩膀上睡着。静悄悄的屋里只听见克利斯朵夫的打鼾声,相形之下,欧也纳的睡眠越加显得恬静,象儿童一般妖媚。维多莉股上有种母性一般的表情,好象很得意;因为她有机会照顾欧也纳,借此发泄女人的情感,同时又能听到男人的心在自己的心旁跳动,而没有一点犯罪的感觉。千思百念在胸中涌起,跟一股年轻纯洁的热流接触之下,她情绪激动,说不出有多么快活。
古的太太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恼的脸上罩着幸福的光轮,老太太看了暗暗称赏。维多莉很象中世纪古拙的画像,没有琐碎的枝节,沉着有力的笔触只着重面部,黄黄的皮色仿佛反映着天国的金光。
维多莉摩着欧也纳的头发说:“他只不过喝了两杯呀,妈妈。”
“孩子,他要是胡闹惯的,酒量就会跟别人一样了。他喝醉倒是证明他老实。”
街上传来一辆车子的声音。
年轻的姑娘说:“妈妈,伏脱冷先生来了。你来扶一扶欧也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