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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拿去周转,我到期准定还清。”
伯爵夫人拿了票据,一动不动;她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气愤到极点,叫道:
“但斐纳,我什么都能原谅你,上帝可以作证!可是这一手哪!吓,你明知道他先生在屋里!你竞这样卑鄙,借他来报仇,让我把自己的秘密,生活,孩子的底细,我的耻辱,名誉,统统交在他手里!去吧,我不认得你这个人,我恨你,我要好好的收拾你……”她气得说不上话,喉咙都干了。
“暖,他是我的儿子啊,是咱们大家的孩子,是你的兄弟,你的救星啊,”高老头叫着。“来拥抱他,娜齐!瞧,我拥抱他呢,” 他说着拼命抱着欧也纳。“噢!我的孩子!我不但要做你的父亲,还要代替你所有的家属。我恨不得变做上帝,把世界丢在你脚下。来,娜齐,来亲他!他不是个凡人,是个天使,真正的天使。”
但斐纳说:“别理她,父亲,她疯了。”
特·雷斯多太太说:“疯了!疯了!你呢?”
“孩子们,你们这样下去,我要死了,”老人说着,象中了一颗子弹似的望床上倒下。“她们逼死我了!”他对自己说。
欧也纳被这场剧烈的吵架弄得失魂落魄,一动不动楞在那里。但斐纳急急忙忙替父亲解开背心。娜齐毫不在意,她的声音,目光,姿势,都带着探问的意味,叫了声欧也纳:
“先生——”
他不等她问下去就回答:“太太,我一定付清,决不声张。”
老人晕过去了,但斐纳叫道:
“娜齐!你把父亲逼死了!”
娜齐却是望外跑了。
“我原谅她,”老人睁开限来说,“她的处境太可怕了,头脑再冷静的人也受不住。你安慰安慰娜齐吧,对她好好的,你得答应我,答应你快死的父亲,”他紧紧握着但斐纳的手说。
但斐纳大吃一惊,说道:“你怎么啦?”
父亲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会好的。觉得有些东西压在我脑门上,大概是头痛。可怜的娜齐,将来怎么办呢?”
这时伯爵夫人回进屋子,跪倒在父亲脚下,叫道:
“原谅我吧!”
“唉,”高老头回答,“你现在叫我更难受了。”
伯爵夫人含着泪招呼拉斯蒂涅:“先生,我一时急昏了头,冤枉了人,你对我真象兄弟一样么?”她向他伸出手来。
“娜齐,我的小娜齐,把—’切都志了吧,”但斐纳抱着她叫。
“我不会忘掉的,我!”
高老头嚷道:“你们都是天使,你们使我重见光明,你们的声音使我活过来了。你们再拥抱一下吧。暖,娜齐,这张借据能救了你吗?”
“但愿如此。喂,爸爸,你能不能给个背书?”
“对啦,我真该死,忘了签字!我刚才不舒服,娜齐,别恨我啊。你事情完了,马上派人来说一声。不,还是我自己来吧。哦,不!我不能来,我不能看见你丈夫,我会当场打死他的。他休想抢你的财产,还有我呢。快去吧,孩子,想法教玛克辛安分此”
欧也纳看着呆住了。
特。纽沁根太太说:“可怜的娜齐一向暴躁,她心是好的。”
“她是为了借票的背书回来的,”欧也纳凑在但斐纳的耳边说。
“真的吗?”
“但愿不是,你可不能不防她一著,”他擒起眼睛,仿佛把不敢明说的话告诉了上帝。
“是的,她专门装腔,可怜父亲就相信她那一套。”
“你觉得怎么啦?”拉斯蒂涅问老人。
“我想睡觉,”他回答。
欧也纳帮着高里奥睡下。老人抓着但斐纳的手睡熟的时候,她预备走了,对欧也纳说:
“今晚在意大利剧院等你。到时你告诉我父亲的情形。明儿你得搬家了,先生。让我瞧瞧你的屋子吧。”她一进去便叫起来:“哟!要命!你比父亲使得还要坏。欧也纳,你心地太好了。我更要爱你。可是孩子,倘使你想挣一份家业,就不能把一万两千法郎随便望窗外扔。特·脱拉伊先生是个赌棍,姊姊不愿意看清这一点。一万二!他会到输一座金山或者赢一座金山的地方去张罗的。”
他们听见哼了一声,便回到高里奥屋里。他似乎睡熟了;两个情人定近去,听见他说了声:
“她们在受罪啊!”
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说那句话的口气大大的感动了女儿,她走到破床前面亲了亲他的额角。他睁开眼来说:
“哦!是但斐纳!”
“暖,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还好,你别扭心,我就要上街的。得啦,得啦,孩子们,你们尽管去快活吧。”
欧也纳送但斐纳回家,因为不放心高里奥,不肯陷她吃饭。他回到伏盖公寓,看见高老头起来了,正预备吃饭。皮安训挑了个好仔细打量面条商的座位,看他嗅着面包辨别面粉的模样,发觉他的行动已经身不由主,便做了个凄惨的姿势。
“坐到我这边来,实习医师,”欧也纳招呼他。
皮安训很乐意搬个位置,可以和老头儿离得更近。
“他什么病呀?”欧也纳问。
“除非我看错,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出奇的变化,恐怕马上要脑溢血了。下半个股还好,上半部的线条统统望脑门那边吊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显得血浆已经进了脑子。你瞧他眼睛不是象布满无数的微尘吗?明儿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还有救吗?”
“没有救了。也许可以拖几天,倘使能把反应限制在身体的末梢,譬如说,限制在大腿部分。明天晚上要是病象不停止,可怜虫就完啦。他怎么发病的,你知道没有?一定精神上受了剧烈的打击。”
“是的,”欧也纳说着,想起两个女儿接二连三的打击父亲的心。
“至少但斐纳是孝顺的!”他私下想。
晚上在意大利剧院,他说话很小心,唯恐特·纽沁根太太惊慌。
“你不用急,”她听了开头几句就回答,“父亲身体很强壮。不过今儿早上我们给他受了些刺激。我们的财产成了问题,你可知道这件倒楣事儿多么严重?要不是你的爱情使我感觉麻木,我竟活不下去了。爱情给了我生活的乐趣,现在我只怕失掉爱情。除此以外,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世界上我什么都不爱了。你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觉得有了钱快乐,那也是为了更能讨你喜欢。说旬不怕害臊的话,我的爱情胜过我的孝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整个生命都在你身上。父亲给了我一颗心,可是有了你,它才会跳。全世界责备我,我也不管!你是没有权利恨我的,我为了不可抵抗的感情犯的罪,只要你能替我补赎就行了。你把我当做没有良心的女儿吗?噢,不是的。怎么能不爱一个象我们那样的好爸爸呢?可是我们可叹的婚姻的必然的后果,我能瞒着他吗?干么他当初不拦阻我们?不是应该由他来替我们着想吗?今天我才知道他和我们一样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安慰他吗?安慰不了什么。咬紧牙齿忍耐吗?那比我们的责备和诉苦使他更难受。人生有些局面,简直样样都是辛酸。”
真正的感情表现得这么坦白,欧也纳听着狠感动,一声不出。固然巴黎妇女往往虚伪,非常虚荣,只顾自己,又轻浮又冷酷;可是一朝真正动了心,能比别的女子为爱情牺牲更多的感情,能摆脱一切的狭窄卑鄙,变得伟大,达到高超的境界。并且,等到有一般特别强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例如父母与子女的感情)隔离了,有了距离之后,她批判天性的时候所表现的那种深刻和正确,也教欧也纳暗暗吃谅。特·纽沁根太太看见欧也纳不声不响,觉得心中不快问道:
“你想什么呀?”
“我在体昧你的话,我一向以为你爱我不及我爱你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乐,免得谈话越出体统。年轻而真诚的爱自有一些动人心魄的辞令,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再说几旬,她就要忍不住了。
她改变话题,说道:“欧也纳,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新闻吗?明天,全巴黎都要到特·鲍赛昂太太家,洛希斐特同特·阿瞿达侯爵约好,一点消息不让走漏;王上明儿要批准他们的婚约,你可怜的表姊还蒙在鼓里。她不能取消舞会,可是侯爵不会到场了。到处都在谈这件事。”
“大家取笑一个人受辱,暗地里却就在促成这种事!你不知道特·鲍赛昂太太要为之气死吗?”
但斐纳笑道:“不会的,你不知道这一类妇女。可是全巴黎都要到她家里去,我也要去,——托你的福!”
“巴黎有的是谣言,说不定又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事。”
“咱们明天便知分晓。”
欧也纳没有回伏盖公寓。他没有那个决心不享受一下他的新居。隔天他半夜一点钟离开但斐纳,今儿是但斐纳在清早两点左右离开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特·纽沁根太太来一块儿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顾自己快活的,欧也纳差不多忘了高老头。在新屋里把精雅绝伦的东西一件一件使用过来,真是其乐无穷。再加特·纽沁根太太在场,更抬高了每样东西的价值。四点光景,两个情人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有心搬到这儿来享福。欧也纳认为倘若老人病了,应当赶紧接过来。他离开但斐纳奔回伏盖家。高里奥和皮安训两人都不在饭桌上。
“啊,喂,”画家招呼他,“高老头病倒了,皮安训在楼上看护。老头儿今天接见了他一个女儿,特·雷斯多喇嘛伯爵夫人,以后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来咱们要损失一件美丽的古董下”
拉斯蒂涅冲上楼梯。
“喂,欧也纳先生!”
“欧也纳先生!太太请你,”西尔维叫。
“先生,”寡妇说,“高里奥先生和你应该是二月十五搬出的,现在已经过期三天,今儿是十八了,你们得再付一个月。要是你肯担保高老头,只请你说一声就行。”
“干么?你不相信他吗?”
“相信!倘使者头儿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儿们连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我的。他的破烂东西统共不值十法郎。今儿早上他把最后的餐具也卖掉了,不知为什么。他脸色象青年人一样。上帝原谅我,我只道他搽着脑脂,返老还童了呢。”
“一切由我负责,”欧也纳说着心慌得厉害,唯恐出了乱子。
他奔进高老头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皮安训坐在旁边。
“你好,老丈。”
老人对他温柔的笑了笑,两只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着他,问:
“她怎么样?”
“很好,你呢?”
“不坏。”
“别让他劳神,”皮安训把欧也纳技到屋子的一角嘱咐他。
“怎么啦?”欧也纳问。
“除非奇迹才有办法。脑溢血已经发作。现在赃着芥予膏药;幸而他还有感觉,药性已经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个地方?”
“不行。得留在这儿,不能有一点儿动作和精神上的刺激………”
欧也纳说:“皮安训,咱们俩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请医院的主任医师来过。”
“结果呢?”
“要明儿晚上知道。他答应办完了公就来。不幸这倒霉蛋今儿早上胡闹了一次,他不肯说为什么。他脾气僵得象匹驴。我跟他说话,他装不听见,装睡,给我一个不理不答;倘使睁着眼睛,就一味的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里乱跑,不知动了哪儿去。他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拿走了,做了些该死的交易,弄得精疲力尽!他女儿之中有一个来过这儿。”
“伯爵夫人吗?是不是大个子,深色头发,眼睛很精神很好看,身腰软软的,一双脚很有样的那个?”
“是的。”
拉斯蒂涅道:“让我来陪他一会。我盘问他,他会告诉我的。”
“我趁这时候去吃饭。千万别让他太兴奋;咱们还有一线希望呢。”
“你放心。”
高老头等皮安训定了,对欧也纳说:“明儿她们好病痛快侠的乐一下了。她们要参加一个盛大的跳舞会。”
“老丈,你今儿早上干了什么,累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
“没有干什么。”
“阿娜斯大齐来过了吗?”拉斯蒂涅问。
“是的,”高老头回答。
“哎!别瞒我啦。她又问你要什么?”
“唉!”他迸足了力气说,“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从出了钻石的事,她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她为那个跳舞会定做了一件金线铺绣衣衫,好看到极点。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缝不肯赊账,结果老妈子垫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怜娜齐落到这步田地!我的心都碎了。老妈子看见雷斯多不相信娜齐,伯垫的钱没有着落,串通了裁缝,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肯送衣服来。舞会便是明天,衣衫已经做好,娜齐急得没有法了。她想借我的餐具去抵押。雷斯多非要她上那个舞会去,教全巴黎瞧瞧那些钻石,外边说是她卖掉了。你想她能对那个恶鬼说:我欠着一千法郎,替我付一付吧。当然不能。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斐纳明儿要打扮得天仙似的,娜齐当然不能比不上妹妹。并且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可怜的孩子I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两千法郎,已经惭愧死了,我要挤这条苦命来补救。过去我什么都咬着牙齿忍受,但这一回没有钱,真是撕破了我的心。吓!我马上打定主意,把我的钱重新调度一下,拼凑一下;银搭扣和餐具卖了六百法郎,我的终身年金向高勃萨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为期。也行!我光吃面包就得了!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现在也还可以。至少我的娜齐能侠快活活的消磨一晚啦,能花校招展的去出锋头啦。一千法郎钞票已经放在我床头。想着头底下藏着娜齐喜欢的东西,我心里就暖和。现在她可以撵走可恶的维多阿了,哼!佣人不相信主人,还象话!明儿我就好啦,娜齐十点钟要来的。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害了病。那她们要不去跳舞,来服侍我了。娜齐会拥抱我象拥抱她的孩子,她跟我亲热一下,我的病就没有啦。再说,在药铺子里我不是也能花掉上千法郎吗?我宁可绘包医百病的娜齐的。至少我还能使她在苦难中得到点安慰,我存了终身年金的过失也能补救一下。她掉在窟窿里,我没有能力救她出来。哦!我要再去做买卖,上奥特赛去买谷子。那边的麦子比这儿贱三倍。麦子进口是禁止的;可是定法律的先生们并没禁止用麦子做的东西进口哪,吓,吓!今儿早上我想出来了!做淀粉买卖还有很大的赚头。”
“他疯了,”欧也纳望着老人想。
“得啦,你歇歇吧,别说话……”
皮安训上楼,欧也纳下去吃饭。接着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念医书,一个写信给母亲姊妹。
第二天,病人的症象,据皮安训说,略有转机;可是需要不断治疗,那也唯有两个大学生才能胜任。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除了安放许多水蛭以外,又要用水罨,又要用热水洗脚,种种的治疗,不是两个热心而强壮的青年人休想对付得了。特·雷斯多太大没有来,派了当差来拿钱。
“我以为她会亲自来的呢。也好,免得她看见我病了操心,” 高老头说。女儿不来,他倒好象很高兴似的。
晚上七点,丹兰士送来一封但斐纳的信。
“你在于什么呀,朋友?才相爱,难道就对我冷淡了吗?在肝胆相照的那些心腹话中,你表现的心灵太美了,我相信你是永久忠实的,感情的微妙,你了解太深刻了,正如你听摩才的祷告①时说的:对某些人,这不过是音符,对另外一些人是无穷尽的音乐!别忘了我今晚等你一同赴特。鲍赛昂夫人的舞会。特·阿瞿达先生的婚约,今天早上在宫中签了,可怜予爵夫人到二点才知道。全巴黎的妇女都要拥到她家里去,好似群众挤到葛兰佛广场去看执行死刑。你想,去瞧这位太太能否掩藏她的痛苦,能否视死如归,不是太惨了吗?朋友,倘使我从前去过她的家,今天我决计不去了;但她今后一定不再招待宾客,我过去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我的情形和别人不同,况且我也是为你去的。我等你。要是两小时内你还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是否能原谅你。”
拉斯蒂涅拿起笔来回答:
“我等医生来,要知道你父亲还能活不能活。他快死了。我会把医生的判决通知你,恐怕竟是死刑。你能不能赴舞会,到时你斟酌nB。请接受我无限的温情。”
八点半,医生来了,认为虽然没有什么希望,也不至于马上就死。他说还有好几次反复,才决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他还是快一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