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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说,那怎么可能呢?还给大家解释,这次改制是市政府下的文件,对矿机厂资产评估是财政局下的文件,要求员工在有效期内自愿购股是厂里贴出的公告,而且时间这么紧,不可能说变就变的。接下来就是登记造册,回家去拿红本本,连夜干。
当然也有不同意见,那就是厂领导和准备入主的港龙公司,但在那样的气氛下他们的声音是微弱的。白纸黑字,覆水难收,他们说了也是白说。他们原先也没有估计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他们认为工人再也拿不出钱了,即使有钱也不敢往外拿了。他们不相信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实事求是地说,这么大一个矿机厂估价三千万,确实等于白送。但从市政府的角度看,由于国有资本存量太大难以卖掉,就干脆采用“界定”的方式,把企业创建时的初始投资算作国有,而以后的投资和积累都被“界定”为法人资产。他们的想法是能捞回一个是一个。这种改革堪称界定式改革。只是这么一界定,庞大的企业资产便从国家账面上消失并转入内部人手中,再经优惠赎买,余下的国有资产就缩水成了三千万。原来人们心目中的几代人积累起来的国有资产被大笔一挥就这么界定掉了。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漏洞。以矿机厂三千多职工计算,一个人只要拿出几千元就已经取得了绝对控股地位。这样的好事小舅他们也觉得不踏实,所以又连夜派人请律师,后来是委托了省里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来代理所有的公证、贷款事项。这样到了第九天,差不多已经板上钉钉了,连贷款银行都已经来厂实地调查过了,但矿机厂职工集体购股却成了一个事件!
原来的头条新闻变成了绝对机密。
就在这天夜里,市里下发了29号文件。文件提出了本市正在进行的企业改制进程中实行“经营者持大股”的原则,并且强调要确保核心经营者能持大股。文件对股权结构做出了规定:在股本设置时,要向经营层倾斜,鼓励企业经营层多持股、持大股,避免平均持股;鼓励企业法人代表多渠道筹资买断企业法人股,资金不足者,允许他们在三到五年内分期付清,亦可以以未来的红利冲抵;在以个人股本作抵押的前提下,也可将企业的银行短期贷款优先划转到企业经营层个人的名下,实行贷款转股本,引导贷款扩股向企业经营层集中。显然,这就是针对矿机厂来的。他们就是要把矿机厂界定为内部人所有,在内部人中又界定老板拿大头,看你能怎么样?
市里来传达文件的那个人,把文件念完后,还笑着对小舅说,朱卫国同志,根据文件精神,你最少能拿3%啊,你以后就是大老板啦。
小舅跳起来抓过那文件,抖抖地问:那以前说的都是放屁?
那人吓得身子往后一仰,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小舅嗷地大叫了一声,然后人就一点一点矮了下去。他想抓住那人的胳膊没有抓住,然后就跪在了地上。然后他咚咚地给他们磕头,说我求求你们了,无论如何请你们发发慈悲,把工人的房产证退给他们,还给他们,那是他们最后一点东西了。说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那人说,你是个省劳模,还是个领导干部,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不能文明一点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他后来掸掸袖口放缓了语气:
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
小舅号啕大哭。
写到这里,我浑身颤抖,无法打字。我只能用“一指禅”在键盘上乱敲。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要发疯。我也写不下去,再写下去我也要发疯。
矿机厂事件和29号文件在报社内部传达以后,我们报社也疯了。他们说,这是有屎以来最臭的一泡屎,当今世界上哪去找这么好的投资环境?他们说,工人也太无知了,这帮人也太无耻了,究竟有没有长过牙(齿)啊?他们说,早知道这样,大家都应该到国营企业混,一觉睡过来就是个百万富翁。西门庆说得更绝,他说这就叫君要臣富,臣不得不富;父要子贫,子不得不贫。他托着腮撅着嘴,拇指恶狠狠地扣进下巴里庄严宣告:宁赠友邦,不予家奴!
我瞧着西门庆那颗硕大的脑袋,发觉那里面真的装满了智慧,就忽然像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我说,求求你了西门大官人,你写了那么多苦难也给工人写一点吧,为什么不写写我小舅?我小舅真够你写的!西门庆怔着说,你真认为我应该写?我说当然,你是写苦难的高手啊。他说不对吧?我说怎么不对?他说写了你给我发表?我说你都成大作家了,我不就想借你的名气用一下吗?可是他身子一扭就进了厕所。我又跟进去求他,我说我给你磕个头行不行?
他甩着他的家伙笑起来,说你呀你呀你呀,你小子太现实主义了,太当下了。现在说的苦难都是没有历史内容的苦难,是抽象的人类苦难。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那还搞什么纯文学?再说你小舅都那么大岁数了,他还有性能力吗?没有精彩的性狂欢,苦难怎么能被超越呢?不能超越的苦难还能叫苦难吗?
后来我说我听明白了,没事找抽,是挺苦也挺难的。你也能当主编了。
九
我离开报社半年以后的一个早晨,我正坐在工地的一堆钢筋上吸烟,冷丁看见一个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妇女在路口卖早点。她喊着:珍珠奶茶,热的,珍珠奶茶,热的!
我心里一动,就走过去。杜月梅见是我,也把口罩摘了下来。我说杜姨你还干这个呀,说完了又有些尴尬。她说,不干这个我能干什么?不过她很快告诉我:那个事我不干了。于是我知道她们家小改已经出院了,失去了一条右腿。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就分开了,我还得去干活,也不能耽误她做生意。分手时她突然说:我信教了,现在心里平静得很。
我心里又一动,有点好奇,就问:能不能带我也去看看?她说行。这样就约好晚上见。这样,我又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杜月梅领着我去了一个居民点,那是教友聚会的一个点。杜月梅告诉我,矿机厂有不少人参加了教会。那天是大家为一个困难教友捐款,领头的一个老太太说,某某姊妹家里出了点事,大家想一想要不要帮她一把?大家说好的呀,要帮的呀。于是就有人把方桌抬到屋子中间,一个人把电灯关了,说,开始吧。然后就听见有人在掏钱。又有人问,好了没有?好了。然后灯又亮了,我看见桌上堆了一些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也有二十的五十的。
忽然就有些感动,我说我也捐一点吧。杜月梅赶紧把我拦住,说这样不好,在这儿帮人是用心帮,你这样做反而亵渎了主。然后就把桌子抬开,大家再也不提这件事。然后就唱歌:
为了我们的罪恶,他受伤
为了我们的正义,他挨打
因他受责罚,我们得健康
因他受鞭打,我们得医治
我们是一群迷途的羔羊
各走自己的路
但我们一切的罪过
上主都使他替我们承当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我不知道杜月梅心里除了主以外还有没有小舅,而我听见这样的歌只能想起小舅。我的眼睛模糊了,眼前飘起了漫天雪花。我不知杜月梅怎么想,只知道自己并没有平静。
从我的住处望出去,巷口就有霓虹灯,灯下有一些女人在游击。我知道杜月梅是退出去了,可又有千百个杜月梅站出来。我记起耶稣在山上的一个故事:众人抓住了一个行淫的妇人,就把她抓去见耶稣,众人都喊着:砸死她,砸死她!耶稣低着头在地上写字,好半天终于抬起头来,说:你们中间谁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谁就可以用石头砸这妇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走了。
有时我也会思考,比如良知,比如正义,比如救赎什么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只是为当天的工钱操心。其实我也想不了什么,比如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留在这座城市里。
月月说,你不就是想看看人间吗?这就是人间。月月说,富人的快乐都是相似的,穷人的痛苦各有各的不同,而且痛得稀奇古怪。月月不读托尔斯泰,却能说出这么经典的话来,让我很惭愧。
月月有时候也会来看我,来了就带一包卤菜,把我灌得烂醉。有一天她突然小声说,回家吧,我姑眼睛都快哭瞎了。说完就偷偷观察我的脸色。当时心里是刺了一下,可很快就没有了那种感觉。我是下过决心要独立生活的,我顶多有时间回去看看他们。我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我租的这间小阁楼很好,视野很开阔,只是有点漏,一到下雨就滴答,滴答,好像总在提醒我点什么。提醒我什么呢?
九月的一天,我给老板押车,车过矿机厂的时候,心跳忽然加速,颤个不停,我就跳下来了。我看见矿机厂的大铁门是关着的,门下长满了蒿草,只有港龙股份有限公司的铜牌牌还挂在门外。铜牌上不知让谁戽了一泡屎,是用那种小学生作业纸包着的,于是我就笑了。笑着笑着,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不走,其实就是在等待,我想等着最后一个结果。可是这个结果始终不来。
现在这个港龙公司的牌子虽然还挂着,可他们毕竟退出去了。那几个领导虽然还是领导,可卖厂毕竟不那么容易。因为据说现在上边已经有了明确说法,禁止这种自己定价自己买的内部人交易。也因为小舅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幽灵还在厂里游荡,矿机厂还有三千多双眼睛。也许那些人并没有死心,他们也在等待,等着下一个机会。本市的企业改制依然成绩很大很大,问题很小很小。29号文件再也没有人提起,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僵着。我也这样等着。我相信矿机厂三千多职工也是这样等着。
实际上小舅在那个29号文件宣布的第三天就死了。死得很突然。但他没有白死,他的灵魂一直守在矿机厂里。他死的时候,矿机厂改制领导小组公布的方案刚刚贴出来,还没有干透。在这个方案里,朱卫国的名下写着3%的股权。
我想正是这3%的股权,让小舅彻底孤立了,崩溃了。在他看来,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表演。他惟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把房产证还给大家。可是就这一点,他都没有办法做到。他们回答,你不是说员工自愿购股的吗?
他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有人再相信任何解释。这是他第三次欺骗了他的老少爷们、兄弟姐妹。除了死,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除了死,他也没有办法让他们良心发现。事不过三啊。
他都已经那样了,他就不能不这样!
小舅自己砸死了自己,他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最好的方式。躺在空气锤下,怀里抱着脚踏开关,那一刻我猜他没有犹豫。另外,此前他也过了一把瘾:那台空气锤周围,扔了一地的酒瓶子,还有一堆新打的镰刀和斧头。镰刀有长的短的,带齿的带钩的。斧头有宽的窄的,带改锥带撬爪的。我猜他站在火光里,抿上一口酒,然后叮叮当当敲打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快乐的。因为那才是他真正热爱的一种生活,那才是他身心舒畅灵魂飞升的舞台。
临死前他有没有想到过罗蒂?也许他至死都不曾想过。其实他的命运罗蒂早就暗示给他了。
在最后一刻,他有没有想到过他的姥爷,我的外爷爷?我猜他是想过的。因为那个素描画上的人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到了那个英雄。他向往那种生活。那个人肩上扛着铁栅栏,身上中了十几枪,可还喊叫着,让他的狱友往外冲。
冲啊,冲啊,为了明天,为了下一代,为了……冲啊,冲啊!
我们得到消息已经是早晨九点多了。几乎全厂人都到齐了,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全都挤在车间外面,当时正是大雪飞扬。
当时焦炭炉还没有熄灭,小舅平躺在工作台上,穿着工作服和大围裙,可是他的脑袋已经没了。没有了头颅的身躯并不可怕,只是有点怪。
我妈扑上去喊:大头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不值啊真的不值啊!
月月抓着小舅的手猛扇自己耳光:爸呀爸呀,我对不起你呀!
那一刻哭声震天,他的徒弟们一个一个扑通扑通跪在雪地里,杜月梅也在他们中间,他们哭着叫着,师傅啊,师傅啊。
只有外婆一个人没有哭。我们告诉她,小舅已经走了,小舅这回真的走了。外婆拉拉小舅的手说:好,走了好。我们跟她解释不清,又不敢给她看小舅没有头颅的躯体。外婆就固执地认为大头是去那儿了,说:走了好,那儿好啊!
那天的雪花出奇的大,一片一片都跟小孩手掌似的。雪花直直地泼下来,不一会儿就把大地给抹平了。那是憋了一冬的雪,所以才格外地激烈和肃穆,格外地庄严和洁白。
两天以后,矿机厂把职工的房产证退还给了大家。五天以后,港龙公司宣布撤出矿机厂。这年年底,也是这么个下雪天,市里忽然放起了炮仗,离过年还好些日子呢,居然噼里啪啦炸了一夜。后来才听说,市头头被抓进去好几个。
矿机厂也来了一个调查组。据说调查组讲了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一个停产几年的工厂能保养得这么好(不知是什么人,居然还去保养设备);二是没想到矿机厂这支队伍还是这么整齐。
我想,小舅这回该瞑目了吧。
2004年写毕于春节,6月26日再改
你的影子无处不在
钟求是
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1984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现供职于温州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见梅跟别人不一样,是因为家里有个傻子弟弟。
见梅常听父亲说:“本来只生一个的,后来不知好歹再生了一个。”父亲说:“再生一个就生多了,造下大孽,把好日子弄废了。”父亲又说:“当时不懂造孽,光惦记着高兴,就起名儿叫喜出……”
父亲说话的时候,喜出便站在一旁傻笑。他看着父亲,咧着嘴,脸上一阵阵欢喜。喜出总是这样,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快活地咧开嘴巴。一咧开嘴巴,口水便会滑出,一挂一挂地依在胸前,厚成油亮亮的一片。有时他会把食指伸入口中,卧在那里,让口水顺着手臂流入袖管,在弯臂的地方湿成一块儿。
喜出时常湿着的还有裤裆。他八岁了,还做不好小便的事。其实他穿着开裆裤,往院子边一站,比谁都方便。见梅教过他多少回了,就是教不会。有时他懂了似的,很快跨到屋外,却捏拿不住东西,把尿水注在鞋子上。有时他慌乱地出门走到合适地方,站了半天没有动静,原来一路漏过去,已尿净了。
这样,喜出身上成天就臭湿湿的。见梅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除下喜出的衣裳去河边清洗。她把衣裳扔在石阶上,举着木槌一下一下捶打。尽管是冷天,衣裳的味儿还是很重,要捶打许多下才能散去。见梅的力气还不够多,经不起用,捶着捶着就会吃劲。几件衣裳洗下来,她的脸和手便透了红。
原先,洗衣裳是母亲的活儿,后来她患了一种叫类风湿的病,手指关节变得又紫又粗,有些难看。医生说,这样的手碰不得冷水,最好闲着。母亲不信,又去碰河水,很快把指关节弄成了算盘珠子。母亲举着满是算盘珠子的手说:“这是报应,因为谁都知道,是我的肚子把喜出造成个人形儿。”她还说:“要是早些住在城里就好了,城里人不讲情面,不会让我生下第二个来。”
母亲说的不是全对。见梅小时候,住的地方还是城外的村子,后来县城慢慢变大,一点点逼近村子,最终把村子收并了。见梅家坐在一个院落里,傍在河边,典型的农户群居格局,却算是城里人了。父母也不再下地干活,只在城里的羊毛市场摆摊子。摊子不大,进进出出的却是些大票子。有了票子,日子便扎实起来。那时父母挺庆幸,觉得不费大劲儿,就把城里人给做了。不仅如此,他们因捏着农家户口,还有多生一胎的优势。这优势简直是一只鲜亮的果子,挂在枝头悠来晃去,很是诱人。于是他们就摘了。
他们没想到摘下的是苦果,舒心日子从此掉了个头。他们看过几次医生,很快把心看凉了。心一凉,父亲的好脾气再也没回来。以前,父亲爱逗乐子,经常把见梅说得咯咯地笑。现在,要是瞧着喜出也在旁边傻笑,就不愿意多说话。他不说话,喜出仍还在笑,收不住的样子。这时父亲会伸出手,往儿子脸上甩出一记耳光。
冬至这天,喜出又犯了大傻,将一只兔子丢进河里。
喜出自己捉不住兔子,是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