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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的下午,他开车来接我,我在学校的宿舍楼下等他。一看见他的脸,就知道他肯定度过了好几个不眠的夜晚:他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眼袋发黑,嘴角在说话的时候还不断地在轻微抽搐——他一旦紧张起来了,保准就要抽搐他的嘴角,这是他的一个明显的生理特征。
他朝我招手,我拿着包上了车,说,“还是我开车吧,我看你的状态很糟糕。”我的确有些不放心他开车,像他这个样子,很难把握住方向盘朝正确的方向前进。他现在迷茫了,迷失了,恐惧了,找不着北了,他需要找一个地方安静一会儿,而一个葡萄酒庄园,当然是最好的地方。他沮丧地回答:“好吧,你来开更好。”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靠近河北昌黎了。
在一个三岔口,我正在犹豫该走哪条路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睛,说:“向右边走。”他的方向感一直很好,在需要做出抉择,需要指明方向的时候,他仍旧有方向感,有决断力。我稍微感到了欣慰。河北昌黎靠近大海,我眼前的风景慢慢地变得开阔和原生态。现在,后面的路更加复杂,都由他来指路了,在每个岔口和十字路口,他都告诉我应该朝哪个方向开。到了下午,我把车开到了一个葡萄酒庄园的门口。
我打开车窗,在我的眼前,下午那有些惨淡、发白的阳光的照射下,一片非常整齐平展的葡萄园出现在眼前。可是,眼前的葡萄园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既没有我经常可以在城市里好多单位看见的门卫,也没有看见劳作的农民。
可是,我分明听到了柴可夫斯基那欢快的圆舞曲,在整个葡萄酒庄园的上空回旋,在葡萄架之间回响。
“开进去吧。”我正在疑惑的时候,他继续发出了指令,于是,我继续前行。一条水泥路通向前方隐约可见的主建筑。一架架葡萄爬行在整齐的水泥桩子和铁丝组成的葡萄架上,我奇怪,这边的土壤竟然适合大片葡萄的生长。
“你可能不知道,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是放给正在生长的葡萄听的。”他现在睁开眼睛了,他声音微弱地说。
“我知道这个,我听说了,葡萄生长也喜欢音乐。”我笑了一下,“据说,美国的一些奶牛场也给奶牛放音乐的,这样的话,奶牛产奶又多又好。”
他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我把车停在了一幢模仿罗马庄园建筑那样的会所门前的车位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才从大厅里出来,快步走到了车门口,帮助我们打开车门,笑容可掬地对赵亮说:“您好,赵教授,欢迎您来到我们的酒庄。”
我们下车了。赵亮点点头,看来,他是这里的熟客。他拉了我一下,“今天,我带来了一个朋友段老师,我们晚上就在这里住。你先带我们转一转,给他这个新客人介绍介绍你们的酒庄。”
“好的,您这边请。”那个小伙子反应灵敏,很精干,他带着我们走人会所。我看赵亮神色多少有些疲惫,他跟在我的后面,让我靠前面走。而这个小伙子看来是经常接待各种客人,不卑不亢,应对自如。他先带我们进了会所大厅。在大厅里,我看见一边是摆满了葡萄酒的架子,另外的一个区域是专门用来品尝葡萄酒的地方,有圆桌和椅子摆着。经过了小伙子的详细介绍,我知道了这个葡萄酒庄园农场,是由一个奥地利夫妇开办的。他们和当地政府签订了50年的租约合同,租下来3000多亩的土地,专门建设了这个葡萄酒庄园,今年,已经是第5 个年头了。每年,这里都出产自酿葡萄酒,而酿造葡萄酒的葡萄和食用的葡萄不太一样,它对生长环境的要求很高,不是每个地方都可以种出来酿酒葡萄的,也不是所有的地方生产的葡萄都好吃。据说,昌黎这里的纬度、温度和湿度、气候和土壤,都比较适合种植酿酒葡萄。于是,一对奥地利夫妇就在这里搞了这个庄园。
小伙子还告诉我,他们的老板,那对奥地利夫妇眼下去巴西了,因为在巴西,他们也有一个葡萄酒庄园。这对夫妇过去是生意人,赚了很多钱之后,就专心地开始经营葡萄酒庄园了,在奥地利、法国南部的波尔多、巴西、美国的加利福尼亚,都有葡萄酒庄园。
“那可是欧洲、北美洲、南美洲和亚洲,都有葡萄酒庄园了啊。这对夫妇很能干。”我感叹了一下。
在品尝葡萄酒的地方,小伙子让我们品尝了这个酒庄前年产酿的葡萄酒,分干红和干白两种。我不太懂葡萄酒,赵亮对葡萄酒很在行,他先是摇晃着高脚酒杯,观察酒液的成色,比如挂不挂酒杯,有没有挥发的气味等等,然后,又短时间将自己的鼻子伸进了酒杯口,嗅闻了一下。去判断酒的味道。
我模仿他,也闻了闻,闻到的是一种发涩的葡萄酒的气味,没有什么过于特别的气味,于是就喝了一口。“我喝不出来好坏,只是觉得味道有些青涩,淡。”我说。
他一喝,就皱了皱眉头,“这酒不好,去年的雨水太多了,酒的味道发轻、发飘。你这种感觉很对,就是有些青涩。对,这个形容词用在这里很对。”他说。
小伙子微笑了,“段老师也是行家啊。”这个时候,我看见赵亮大口地将一杯他并不怎么喜欢的葡萄酒一饮而尽了。看来,他要在这里大醉一场了。随后,那个小伙子带我们走出了后门。我的眼前是依山势而建的花园和住宅,是几幢别墅式样的建筑,看来是客舍。而酿酒的厂房在左边的一个高处的台地上。沿着缓慢上升的坡道,我们向上走,赵亮指给我看,“那边那幢淡黄色的别墅建筑,就是这里的主人,那对奥地利夫妇的住宅。今天晚上,我们住这边的房子,那幢蓝色的别墅,你觉得怎么样? ”
我看见了那幢蓝色别墅,安静地和其他的房子互相偎依着。“很好。”我说。我知道,今天晚上,他一定会和我彻夜聊天,商量对策,自然还要喝很多的葡萄酒,一直喝到他酩酊大醉。
我几乎可以预见到晚上的情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比较高的一面坡地上,我站住,转身向下看。整个庄园完全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在这个平缓地延伸下去的坡地上,全部都是由水泥柱和铁丝网搭成的葡萄架,远远地看过去,葡萄串并不多,即使有葡萄,也是被纸袋子包着的。
“我怎么没有看见人在工作呢? 难道你们的葡萄园,不需要人来劳作和侍弄? ”我真的疑惑了。
“有人在干活啊,只是比较少,你看,那边就有两个。”小伙子微笑着指给我看。我终于看见了两个穿绿色衣服戴草帽的农民,在很远的、几乎到达庄园边缘的地方埋头劳作。这么大的葡萄庄园,只看见了两个工作的人,实在是比较少见的风景。我说:“只有两个人工作,简直是不可思议。我还注意到葡萄藤上的葡萄结得不多,用纸袋子包起来了,是不是应该不光让葡萄听音乐,也该让葡萄晒晒太阳呢?”
小伙子笑了,“段老师的眼光很敏锐啊。是的,为了保证质量,我们一般每条葡萄藤,最后只留三串葡萄,其余的,都修剪掉了。被纸袋子包起来,是怕虫子和飞鸟吃它们。也不是葡萄生长的全部时间都要套那个纸袋子的,只是其中的一段时间,等到这段时间过去了,就又把纸袋子去掉,让葡萄晒太阳,增加颜色了。”
“你带他去看看你们酿酒的厂房吧。”赵亮提议。于是,小伙子带着我们走向酿酒的大厂房。整个葡萄庄园人很少,酿酒厂房内干脆就没有一个人。厂房不大,分上下三层,依山势而建,直接取用山顶上修建的一个水塔里面的自来水。我们进入到第三层,也就是最高的那层,小伙子打开了吱呀作响的铁门,带领我们沿着刷了绿色油漆的参观通道走。在那个小伙子的解说、带领下,我参观了酿酒车间。酿酒的设备全部是那对奥地利夫妇从法国运过来的。我看到,那些长长的、粗细不一的管道,连通着蒸馏器,葡萄发酵装置,榨汁机——还有各种我叫不上来名字的机器,结构复杂的管道直接下到了二楼,我们沿着旋转楼梯,也来到了第二层。葡萄酒已经通过上一层的程序,酿造出来,流到了这一层的一些银色的罐子里,再次等待被过滤和分等级,然后,才进入第一层的酒窖里。在第一层酒窖里,被分离,被装入橡木桶,然后储存起来。
“葡萄酒和白酒一样,是放的时间越长越好吗? ”
“不,葡萄酒时间长了不好喝,大概储存5 到10年之间的比较好。也有个别放很多年的也很好。”小伙子带领我们继续往下走,“最下面一层是酒窖,赵教授自己的小酒窖就在那里,咱们去看看。”
我们沿着旋转楼梯来到了酒窖里。这里是将山体挖出来形成的,比较阴凉,还略微地有潮湿的感觉。很多橡木桶,一排排地横躺在那里,颜色深沉,保守,好像正在使劲地让肚子里的葡萄酒沉淀,并且让里面的酒浆剧烈地活动,以便口味能变得更好。
“这些酒,都是我们这个酒庄生产的酒,历年的都有。赵教授也有这样的橡木桶,属于他自己,储藏在那边,可以随时来取用。”小伙子指向了更加隐蔽的地方。
我们来到了贵宾储藏酒的地方。我看到,一个一个的铁架子、铁栅栏,分隔开了不少空间,每个小空间里都是专门用来储藏个人藏酒的。在搁架边上有铜牌,上面是储酒人的姓名。
啊.我看到了不少北京的名人在这里都有藏酒。
那些闪亮的名字,我就不详细说了。储藏的酒,可以是瓶装的,也有大橡木桶装的,只是这里的私人橡木桶,比外面的那个大储藏室的要小很多。
“为什么非要用橡木桶来装酒,酒的味道才比较好呢? ”我很好奇。
“橡木有一种香味。此外,橡木可以让葡萄酒更好地利用微生物来发酵,来完成自己的沉淀和酝酿,直到最佳的口味儿。”赵亮回答我。
“赵教授,今天您要取用自己的酒吗? ”
“当然,这一小桶,我都要。不过,最好你们给我装瓶,一部分我要带走,另外一些冰镇之后,送到房间里,我们要喝一些。”
“好的,一个小时之后,这桶酒全部分好、装好、冰镇好,给您送过去。”
我们从酿酒大作坊——姑且就这么叫吧,其实是很现代化的酿酒作坊里出来,天色向晚了。暮色从大地上升腾而起,整个葡萄酒庄园被深沉的暮色所覆盖,音乐这个时候换成了肖邦的钢琴协奏曲,欢快中带着忧郁。这样的音乐我不知道葡萄们听了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反正,我的内心里莫名地涌上来一些哀愁。
“请二位老师到房间休息吧。”小伙子说。
我们这天晚上就住在了庄园里。我想在餐厅里吃晚饭,赵亮说:“还是回房间里吃吧。他们会送餐的,这里的服务很好,属于那种贴身管家式的欧洲服务,那就是,你有什么要求,他们就会尽量地满足你。”
“那好吧,我看,蓝色别墅的那个阳台很不错,还可以看到附近的朦胧风景和夜色笼罩的山色。”
我们在一栋别墅里住着,我住二层,他住三层的房间。简单地洗了澡,然后我们来到了别墅三楼的露台上。晚上,这里的天气很凉爽,一点都不像北京城内的炎热。空气里充满了植物发情和生长的气味,浓郁、清新而强烈。四周被黑暗所笼罩,星星点点的灯光如豆,在四周的村野里点亮。音乐停止了,可能葡萄也需要休息和睡眠。四周的大地,只有萤火虫在飞舞,月亮黯淡地挂在很远的上方,照不透大地上的氤氲。
我觉得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这样的风景、体会到这样的心情了’。这种状态是安闲中有一丝不安,寂寥中有一丝躁动,沉默中,却有着激烈的思绪在流动。当然,这些情绪都是赵亮引发的,要不是为了他,要不是为了解决他的问题,我不会来到这里。
被冰镇的葡萄酒很快送来了,还送来了下酒的菜。是六成熟的牛排、透明冰块簇拥着的大龙虾,已经被切成片儿了,配合了日本芥末。
还有白灼基围虾,眼球是黑色的,说明很新鲜,是活虾被热水煮熟的,这样才会将血液集中到眼睛的部位变成黑色。红肉中,除了牛排,还有小羊腿肉,红烧肉。海鲜还有一些贝壳类的东西,我大部分叫不上名字。此外,还有烤好的羊肉串、鸡心、牛板筋、羊腰子等等。还有一些蔬菜和面包,以及菠萝米饭,这个晚餐也很丰富。
“吃红肉就喝红酒,吃白肉——指的是海鲜,最好喝白酒,干白和中国白酒都可以,这是规矩。不过,今天我们主要喝干红,让你尝尝我在这里藏的酒。”赵亮打开了一瓶干红,给我们两个人眼前的高脚杯都斟满了。牛排味道不错,撒点黑胡椒就更好了。我使用刀叉得心应手。我们干杯,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实在不知道为了什么干杯,因为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因为,他恰恰遇到了麻烦,掉人了一个生活的陷阱,现在,他需要找到梯子和机会爬出来。要是在这个葡萄酒庄园里面找不到爬出来的梯子,那他就要待在陷阱里等死了。这是我和他都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一直到我们喝掉了两瓶葡萄酒,葡萄酒开始在我们的血管里面奔跑,我感到兴奋起来了,才问他:“好吧,把你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告诉我吧。” .他眨巴着眼睛,陷入了思索。然后,他看着我,“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倒霉,如果你的善良没有用对地方,那么,最终你都要倒霉的。我就是内心里有着那么一些非常善良的东西,导致我被他们抓到了把柄。我也许这次真的完了。”
“不见得,你是百足之虫,不是那么容易一下子就被击垮了的。”
“这次我的情况很不妙。她是把我的把柄抓到了,又交给了学校里我的敌人,世界经济系主任曹昆,麻烦就更大。这个家伙一直想当院长,这下子,他有机会了。我们是死敌,过去他是我手下败将,他一直想反扑,他把我打败,他就胜利了。我的老婆却并不聪明,她只是希望看到我倒霉。现在,她恨我,她想从我倒霉中分享的,只是恶毒的快乐,只是置我于死地的那种快感,此外,你说,她能得到什么?她是得不到什么的,我和她是两败俱伤,她在这一点上,一点都不聪明。”
我很需要了解他和那个女孩子的真实的情况,“好吧,现在,你告诉我,你和那个女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吧。”
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沉吟了片刻,“这个事情,我的确是瞒着任何人的。可是现在,我要向你和盘托出了。”
十七 告诉我你的秘密
他开始讲述他的秘密了。事情是这样的,赵亮的确有一个情人,但是现在早分手了,她也重新回到了她自己的生活中。“这个女人叫韩樱子,她人长得特别清新可人,单纯美丽。你要是亲眼见到了这么一个姑娘,你一定不会相信,她是在欢场里打滚的女人,你会以为她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学生,或者,她是一个中学女老师,是一个幼儿园的小阿姨,甚至,就是某个医院里的女护士。但是,她清纯的外表下面,隐藏着的,是一具非常成熟的身体,一具让我这样的男人为之痴迷和颠倒的肉体。”
我笑了,“啊,那她的身体一定性感,柔软,白皙,像塞壬们一样摇动腰肢,像沼泽地一样暗藏杀机,像水蛇一样,能够将你的肉体和灵魂完全缠绕。”
在赵亮的讲述中,他和她来往,已经是过去时了,主要是自己起了怜悯心,他想不到这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竟然沦落风尘了。于是,一段时间里他竟然爱上了她。在他看来,和任何女人的来往,都是他作为男人的一种权利。“我很花,我必须承认,老同学,我现在要向你请罪,我这些生活你是不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找固定的情人,总是一两个晚上之后,就和那个女人不来往了。固定的情人是一个累赘。但是,我在这方面,没有坚持住我的底线,最后,我找了一个情人——固定的,就是韩樱子,所以,我就栽在这上面了。你看,我一个堂堂大学教授,最后却栽在自己鸡巴的事情上,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
“我不觉得好笑,其实,人的人格是模糊的,人人都有几张面具,在面对他人的时候使用一张,在自己独处的时候使用另外一张。任何人,即使是再神圣伟大的人物,都蒙着一张纸在脸上,一旦你揭掉了这张纸,那么,其他的东西,软弱的、衰落的、复杂的、丑陋不堪的东西,可能就露出来了。所以,人性非常复杂,远比文学书上所形容的那种阴暗复杂。我理解你的怜悯心,当你看到一个清纯可爱的小女子,竟然沦落到欢场上,你就动心了,你就感慨了,你就怜爱起她来了,你就想,假如她有更好的出身和更好的家庭经济条件,那她就会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她就不会在欢场里面依靠卖笑来赚钱! 之后,你那怜悯心就起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