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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静对于自己未来蓝图的设想,在全班不能算数一数二的,起码算是最明确的。她反复权衡过了。她的学习基础并不太好,而且,对这些头疼的数理化,她也不感兴趣。她只有去考演员。如果考不上,她就找一个对象。依靠自身的力量不行,就一定要靠这个对象。一要有钱,二要有权,三家庭要好,父母不是干部,也得是资本家,要不也得有点海外关系。总之,她决不会找那些“土老冒”。象班上有些傻姑娘一样,去找同班的那些男同学。班上,连男带女,她没有一个看上的。上学期,体育委员李江流明显对她有过好感。在这些方面,别看她没有恋爱经验,却象老手,很敏感。因为每一次她走进教室时,总能首先感到李江流的目光。篮球赛,只要她在旁边观阵,李江流保证要自己带球突破上篮,顾不上把球传给旁人。
而且他不止一次劝她也参加校篮球队哩。有一次她在座位里发现了李江流放的一本书。她翻开书,里面夹了一张当晚的体操表演票。他就坐在她的身后。她把书还给了他,那是一本数学参考资料,但她把票留下了。这一天,她明显感觉到李江流格外兴奋,象她这样高傲的姑娘,同年级和高年级的同学都给她写过条,递过电影票的,都被她拒绝了。今天,她却把体操票收下了。李江流怎么能不高兴呢?
李江流可以说是班上的美男子,是班上许多女同学崇拜的明星。他多才多艺,篮球打得好,学习也很好,还能拉手风琴。学校墙报上常见他写的诗……这些都是吸引女生的资本。班里的男生,谁也不打苑静的主意。唯有他,觉得有力量试一试。
不过,苑静没有看上他。拿着这张票,她在想,如果我也象叶秋月一样,把这张票交给容老师,会怎么样呢?他这个体没有把票交给容老师,相反自己拿着,看看这位才子还有什么举动。
下午自习课时,李江流拿着数学作业本,捅了捅她的肩头,指着本对她说:“和你的作业对一对,我的答案对吧?”
她看了一看。哪里有什么题?一张白纸上清晰地写着两行小字—一
今晚七点,我在体育馆东门口等你。你坐13路倒8路。
她笑笑,算做回答。
晚上,她没有去。在这方面,她决不是小雏。她决不会轻易允诺他人。爱情,对于她格外珍惜,如同宝贵的珍珠,哪能轻易抛洒出去。青春象一只鸟,拴不牢翅膀,说飞就飞,一去不返了!她晓得自己“比由”的价值。在这方面,她显得比班上任何人都要成熟。象今天听说的梁燕燕的事,轻易地委身一个小地癞子——游晓辉,她苑静是决不会干这种蚀本的事的。
在上学的路上,苑静遇到了李江流。虽然,上学期的体操,他们两人无缘一同去观看,却没有影响他们两人的关系。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过是一阵微风,树梢梢稍稍地动了动,过后平静了,既没有吹落下叶子,也没吹折过枝条。好在这事除了天知、地知,只有你知,我知,旁人不知,他们谁也没有失去什么。李江流是班上的怪人,照样和苑静有说有笑。这倒也象个男子汉。虽然,苑静不大了解李江流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自己在心里却暗暗称赞。
她问这一周班上的新闻,李江流告诉她:除了新来了一个班主任老师,再有就是梁燕燕和吕咏梅两人的事。
“她们两人,完全是自作自受!”苑静听完之后轻蔑地一撇嘴,然后把话锋一转,“呃,新老师‘比由’吗?”
李江流微微一笑:“整个一个BEST‘比由’!”
两个人都禁不住笑了。
路上,光顾着说话了,李江流和苑静走进校门时,上课铃声刚刚响过。李江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楼,跑进教室。苑静可没那么大劲头跑。反正也是晚了,索性慢慢地走。倒要看看这位新班主任老师有多大能耐,如何对付我!
苑静走到教室门口,走廊里静悄悄,早已经没有一个人。从教室里传出老师们的讲课声音。这一刻的校园,让人感到是那么美好的静谧,使人不忍打破四周弥漫的这和谐的气氛。
“报告!”
苑静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进来吧!”
第一节课是钟林的语文课。他看了看这位迟到的同学,想摆摆手,请她回座位去。可是,这一看,他愣住了。这么熟悉的面孔?
苑静也愣住了。新班主任老师竟然就是他?真是冤家路窄。
钟林不大相信,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苑静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不过,还是告诉了他:“苑静。”
“好!请回到座位上吧!”
钟林慌乱了。这一节课,本来是布置作文练习的。他给大家出的作文题《最难忘的……》,这题有很大的伸缩性,最难忘的人、事、情、景……什么都行,只要是“最难忘的”。可是,现在,他讲的有些语无伦次了。同学们明显觉出了苑静一走进教室,钟老师似乎乱了方寸。怎么回事呢?
莫非,这便是“比由”的威力?
钟林的心里翻起一个连一个的浪头:最难忘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最难忘的”!
什么是我自己“最难忘的”呢?
2
苑静的姐姐苑莹,曾经是钟林的未婚妻。
十年前,她也同眼前的妹妹一样年轻漂亮。在钟林的回忆里,她似乎永远是那张青春洋溢的脸膛。是呵,姑娘在青春时的模样是一生最漂亮的时候。那时,苑莹没有象妹妹这样,有一条能绷出臀部和大腿、小腿肚曲线的牛仔裤,也没有一件蓬松的、色彩属于淡雅的国际流行色的小立领宇航服。她穿着一件那个年代最为流行的草绿色军用棉大衣,钟林称之为“国防加强特别绿”,后来索性叫它“屎绿”。那肥得象熊一样的棉大衣,臃肿得如同粗树桩一样的老棉裤,加上一顶灰不溜秋的野兔毛皮帽,却依然遮不住青春的光辉。她那豆蔻年华特有的脸庞和眼睛,以及扑出来的气息,让人感到了抹煞不掉的美,也撩动着人们的情思和心弦。
十年前的冬天,苑莹从北京来到北大荒插队的时候,从一个叫做福利屯的小站跳下了火车,给人们留下的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印象。这印象,钟林怎么也忘不掉,就象刻在了石头上一样。
那时,钟林开着一辆28马力的“尤特”,去火车站接他们。正是刚刚入九的天气,风雪呼啸着,坐在敞篷的“尤特”上,就象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在一片银色的大海上飘流。前后左右都是雪,翻卷着,簇拥着,象一只只青面獠牙的野兽,撕扯着人们的衣服。那滋味儿可不大好受。到达队上的时候,天已经落黑了,老远就可以看见,队前面的土道上亮起了一串红红的灯笼,在四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分外醒目。风刮着,雪飘着,灯笼一闪一闪,象眨着眼睛。这一刻,真有点象“白雪公主”呀,“水晶宫”之类的童话世界,那灯笼似乎是在前面跳跃着的无数个小精灵。
“真美呵!”
钟林听见有人在感叹。他回过头来一看,是个挺美的姑娘。这就是苑莹。钟林没说话,只是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心里说:美?美在后头哩。等着吧,别哭鼻子就行。
两年后的冬天,他们到完达山里去伐木。那时,苑莹是卫生员,钟林是伐木的一帮小伙子和姑娘们的头儿。卫生室临时搭成一个木刻楞。这比其他人住的帐篷要高级,算是对卫生员,也算是对漂亮姑娘的照顾。
一天半夜里,黑瞎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光临卫生室。它用那肥厚的熊掌打着门窗。它也喜欢漂亮姑娘吗?这可把苑莹吓坏了,跑了调门儿一样喊了起来:“救命呀!救命呀!”
小伙子们闻声起来了,谁都愿意在这时候为一个漂亮的姑娘出力。钟林抄起一杆双筒猎枪也跑了出去。
熊瞎子还在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拍打着门,已经拍碎了几块门板,正在这危急的关头,只听钟林大喝一声:“苑莹,你躲在一边,我们开枪了!”
紧接着,“砰!砰!砰!”一连几枪!小伙子可过够了枪瘾。熊瞎子的后背上成了筛子眼,它摇摇晃晃挣扎着,没迈开两步,“扑通”一声,像一棵伐倒的老树,应声倒地。
钟林“蹭”地一下,一个箭步窜了过去,跑进卫生室,见苑莹已经吓得像猫一样缩成一团。苑莹见有人进来,根本看不清是谁,只觉眼前一花,身子一软,跌倒在钟林的怀里。
“苑莹!苑莹!”他摇着她那瘦瘦却柔软的身子。她大概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浑身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球衣,披着一件棉衣已经落在地上。
她已经昏过去了。任凭钟林怎么摇晃,也睁不开眼睛了,象一摊烂泥一样倚在钟林的怀中。这是钟林第一次抱住一个女人的身子。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子,给他留下了异样的感觉。这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
……
呵!岁月!青春!逝者如水。那回忆,美好,苦涩,不知多少次象蛇缠绕着钟林,咬噬着他的心。现在,又一次咬噬起他来了。
苑静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是他的学生。可她的姐姐呢?一年前,象风一样飘走了。一切,都象一个梦。
这段往事,在苑静没有到校之前,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一下,还不当成一个号外,传遍全班吗?苑静对他一直没有好感。对她姐姐和他的关系上,她一直是站在她爸爸、妈妈一边,从来都是扯后腿的。对于姐姐的去留问题,她更是坚决主张前者。应该说,她比她姐姐漂亮,也比她姐姐更有主见。她的嘴巴不会闲着,会把事情张扬出去的。随她去吧!
想到这儿,钟休真后悔,干吗非要到这里当什么班主任!世上真是无路可走了吗?
这两年,活该他钟林不走运。三十而立。明年便是他的而立之年,在他人生关键的两年中,他屡次碰壁,屡遭失败。前年,他和苑莹一起办病退和困退,从北大荒回到了北京,正赶上粉碎“四人帮”以后恢复高考制度第一次招生。“考考吧!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了。”苑莹竭力怂恿他考。他考了,仓促上阵,他没有被录取。
这时候,家里给苑莹介绍了一个华侨。犹犹豫豫的苑莹拿不定主意,和钟林关系若即若离。第二年,又要高考了。“你再考考吧!考上了,家里也许就同意了,总比现在强!”苑莹再一次怂恿他考。他又考了。这一次,两个人把赌注都下在这里了。他又落榜了。为什么呢?因为心神不定?因为准备不足?因为神经衰弱?还是因为她那个华侨?……
他妈的!他都怪那个华侨。世界大得很,女人也多得很!你为什么偏偏跑到这里来,要夺苑莹呢?钟林两次高考落第,在苑家成了笑柄。连他自己走在大街上,都觉人们芒刺般的眼光。真丢人!他找了一个小酒馆,连喝了大半瓶通州老窖。他醉了,吐了一地。是酒馆掌柜的打来电话,爸爸推着自行车,把他驮回家。
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啪”!爸爸象胡屠户对付范进一样,给了他一记有力的耳光。他没有哭,也没有动,板着面孔,准备等着第二记耳光。该打!是该打!我真没出息!难道这个世界上就这么窄?除了爱情,除了大学,就没有别的吗?他等着。可是,爸爸没再打他。爸爸的手哆嗦了,点了半天烟没有点着。
苑莹走了。他待业。这时候,方校长走进他的家门:“到学校教书吧!”
“我哪里行!大学都没有考上,只是才上过高中!”
“我了解你!在北大荒,你没少读书!”
钟林不讲话了。在北大荒插队时,他一直和方校长通信。“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小将差点儿没把方校长打死,他给方校长送过几回吃的。不过是几回吃的,而且,不过是花了几毛钱买了一个圆面包,和几个从家里偷出来的鸡蛋而已。在他去北大荒插队的时候,方校长已被解放出来,没有事了。在火车站,钟林没有想到方校长会亲自来为他送行,而且送给他满满一网兜东西:面包、香肠、罐头,水果……网兜底还放着几本鲁迅的书,钟林认认真真读了两年。
方校长是个君子,受人点滴之恩,报以涌泉。他和方校长常通信了。
“世上从来不以成败论英雄!钟林呵,到学校来吧!现在,学校很缺人。粉碎‘四人帮’以来,这几年教育发展很快,人手不够呀!……”方校长还在劝着他。
他不愿意去。任方校长怎么说,他还是不愿意去。他想干别的。干什么呢?儿个伙伴正在筹资,办个联社公司之类,可以自由些,也可以痛快些。十来年象没有笼头的马,散荡惯了。而且他实在不想整天板着面孔,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去给学生上课。
方校长也急了:“好!我也不说了!你不去就不去!太阳照样从东边出来,月亮照样从西边落下。我没有想到,你不是一个男子汉。丢了一个女朋友,就这么失魂落魄……”
这话,象鞭子狠狠地抽打了钟林的心。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说道:“方校长,您也别说了,您既然看得起我,我愿意去,为您两肋插刀!”
方校长笑了:“不是为我,是为了学生!”
呵!学生!学生知道他们的老师是以这种落魄的样子,窘迫的心情,来到学校,走进教室的吗?他们如果知道了他们的班主任原来是一个没有考上大学(而且是两次),丢了未婚妻(而且是被人家甩了),他们会怎么看呢?哈哈!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阿!我这一肚子苦水还没处倾泄呢,却要在这里打肿脸充胖子,来处理什么梁燕燕,游晓辉学生的事情!见鬼去吧!
下了语文课,钟林谁也没理,便走出教室,他没有回教研室,却走出校园,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快到元旦了。街上,虽然寒冷,却开始有些节日的气氛了。
一些店铺的门面已经安上了彩灯,挂上了标语。街头新出现不久的大广告牌,也油刷一新,正在绘画着醒目而漂亮的大美人。七十年代要过去了,八十年代就在眼前了。三十,他眼瞅着三十了。他一阵心凉鼻酸。
到哪儿去呢?
3
今天上午一上课,游晓辉就被老长和石头叫到了教导处。梁燕燕没有来,老长特地派学生到她家,把她叫到学校。自从那天晚上,游晓辉到梁燕燕家,挨了她那一碗挂面汤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此刻,两人在教导处,在学生们的灾星“老长”和“石头”虎视眈眈的眼睛下,彼此都知道是为何而来的。
老长负责审问游晓辉。
石头负责审问梁燕燕。
两个人背靠背,让他们互相揭发。时而严厉,时而和缓,时而交待政策,时而晓以利害……好在两个人久经沧海,对于老长和石头这一套战术并不陌生。不过,这一次,由于是审问堕胎始末,老长和石头问得细节之详细,时间之具体,有时让他们两人难以启口。
“不好意思讲了,别干呀!”石头说。
“要知道还有羞耻之心,就好啦,就还有希望!说吧!”老长叫。
只好说。一五一十。详细。具体。
游晓辉心里骂:什么他妈的老师,纯粹是警察!
梁燕燕心里骂:没见过怎么着?问吧!还有什么不懂的?
老长和石头审问完毕,互相交流一下情况,都觉得十分成功。这一对学生的情况都清楚了,就等着处理了。
游晓辉和梁燕燕该说的都说了,原来的负担没有了,一下子倒无所谓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是过年的猪,早杀晚不杀的事。等着开除吧!顶不济,也得玩个处分。走着瞧!
“回家,把你家长请来!”临走时,老长和石头都这样对两个学生讲。
游晓辉说:“我爸爸不休息!
“不休息,请假!”
梁燕燕说:“我妈也不会来!”
“你妈要不来,你也甭上学了。”
中午吃过饭,双方家长前后脚地来到了学校。孩子出了这样的事,家长知道厉害。双方家长对视半天,心里各自骂对方。全是你们他妈的混小子,把我们闺女给糟踏了。看看你那德性吧!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主!门前发大水,浪到家的货!
双方的火憋得鼓鼓的。老长和石头两位老师的火也憋得鼓鼓的。看看你们养的孩子吧,丢人现眼!学校里,全让他们这一块臭鱼,搅坏了这一锅汤!他们嘴里虽然没有这么说,心里却骂着。
两位家长一见老师,忙陪上笑脸:“老师呀!这孩子,混球儿一个!你得好好教育!实在不听话,您给我大耳帖子朝嘴巴上搧……”听了老长和石头训了一溜够,不住鸡啄米点头。仿佛那事情不是他们的孩子干的,倒是他们自己干的一样。
最后,他们站起身来,都战战兢兢地问:“您千万别开除,原谅一次吧!”
这是他们最关心的。真要开除了,可怎么办?以后连工作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