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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个花坛里发出的香气,在这星光皎洁的温暖之夜荡漾。花园沉浸在一片月色中。宾客在闪烁银白色月光的砾石路上漫步,一面谈天,一面抽烟。一群人聚集在泉水边,那位受人爱戴的老医师在水里放一只纸船,逗得大伙儿乐呵呵地大笑不止。
林林根太太走过时,向他们略略点头致意,同时用纤手指向远方——那儿,秀丽的香气扑鼻的小花园与公园在昏暗中混成一片。
“让我们走中间的那条小径吧。”她说。那儿的入口处有两个低矮而宽大的方尖碑。
在那条笔直的、栗树成荫的小径尽头,他们看到一条小溪在月色下闪着绿幽幽的微光。周围黑暗,凉爽。走不了几步,总有一条小路从旁边岔开,这些小路弯成弧形,都一直通往小溪。这儿好长时间听不到喧闹声。
“在水边,”她说,“有一个挺漂亮的地方,我过去经常坐在那边,我们可以在那边聊聊。您瞧,树叶间常常有一颗星星在闪烁。”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他们走近小溪时望着波光粼粼绿油油的水面。对面的河岸和城墙的一片园地依稀可辨。
当他们走完小径来到斜向小溪的草坪上时,林林根太太说:
“这儿向右转个弯,就是我们要坐的地方。您瞧,这块地方没有人哪。”
他们坐的那条长凳,正好斜倚在小径转向花园处约六步路的地方。这儿比空地里的树丛间暖些。蟋蟀在草地里唧唧地叫,草地和小溪旁稀疏的芦苇连成一片。月光把小溪照亮,使它发出柔和的光辉。
他们两人沉默了一会,望着水面。可是他却惊骇地听到她的声音:一星期前他听到的那种声音,那种温柔的、忧伤的、软绵绵的声音,现在又打动了他的心。
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9)
“您身上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得上的,弗里特曼先生?”她问。“天生就是这样的吗?”
他话也答不上来,因为他的喉咙哽住了。接着,他低声地、规规矩矩地说:
“不,太太。小时候,人家不小心让我摔在地上,因此得了病。”
“您现在几岁了?”她继续问。
“三十岁,太太。”
“三十岁,”她重复说。“这三十年来,您一直不很幸福吧?”
弗里特曼先生摇摇头,他的嘴唇在哆嗦。
“不,”他说,“这不是真的,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那末您认为您是幸福的啰?”她问。
“我努力寻找生活的乐趣。”他说。于是她回答说:
“您倒是挺勇敢的。”
一分钟过去了。只有蟋蟀的唧唧声,他们身后的树枝也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对不幸有一点儿体会,”她接着说。“这样的夏晚坐在水边,真是妙不可言。”
他不再回答,只是向对岸轻轻做一个手势。这时对岸已静悄悄地笼罩在暮色中。
“不久前我在那边坐过。”他说。
“在上次离开我的时候?”她问。
他只是点点头。
突然他浑身打战,从凳上一跃而起。他呜咽着,发出某种哀叫声,这种声音同时也是内心苦闷的一种发泄,然后慢慢地在她面前弯下身去。他用自己的手去抚摸她那只靠在他身边搁在长凳上的手,紧紧握住了它;当这矮小的畸形人全身抽搐、战战兢兢地在她面前跪下,他又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他的脸凑到她的衣兜里,期期艾艾、气喘吁吁地用难以想象的音调说:
“您心里当然明白……让我……我不能再……天哪……天哪!……”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向他俯下身去。她直挺挺坐着,身子稍稍靠向后面。她那双紧靠在一起的小眼睛似乎反射出溪水中的波光,此刻直愣愣地越过他的脑袋望向远处。
然后她猛地把他一推,同时发出一阵短促、傲慢而轻蔑的笑声。她的手挣脱了他热辣辣的手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从侧面把他摔倒在地,然后跳起身来,一会儿消失在花园的小径中。
他躺在那儿,脸朝草地,昏昏然不知所措,浑身震颤不已。他勉强振作起来,走了两步,又摔在地上。他的身子靠近溪水。
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他的感受究竟怎样呢?也许他感到的,正是过去她用目光羞辱他时那种对肉欲的憎恶。而现在,她又把他当作一只狗那样对待,把他摔倒在地,他的愤怒简直达到疯狂的程度。这种愤怒使他也不得不痛恨起自己来。也许正是对自己的这种憎恶,使他渴望毁灭自己,把自己毁得粉身碎骨,让自己永远消失。
他肚子顶着地面向前再挪动几步,挺起上身,让自己掉进水里。他不再仰起脑袋,也不再移动依然搁在岸上的大腿。
在溪水发出溅动声时,蟋蟀的叫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它们又唧唧地唱起曲子来,园子里的树叶又瑟瑟作响,而从长长的花园小径那儿,却依稀传来低沉的欢笑声。
(钱鸿嘉译)
托比阿斯·敏德尼克尔(1)
有一条从凯巷通向市中心较为陡峭的道路,名叫灰街。约莫在这条街的中间一段,沿河岸靠右边的地方,矗立着四十七号楼房。这是一幢狭窄、阴暗的建筑物,外表和隔壁的几幢房子一模一样。底层开一爿杂货铺,这里也买得到胶鞋和蓖麻油。穿过过道时,可以看见天井,那儿常有一群猫相互追逐。一架狭小的梯子被人踩踏得磨损了,从过道通向楼房,梯子上有股强烈的霉湿混浊的气味。二楼靠左边,住着一位木匠,右边住着一位收生婆。三楼左边,有一位修补鞋子的皮匠,右边是一位太太;这位太太只要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便放开嗓子唱起歌来。四楼左边的房间空着,右边住一位单身汉,姓敏德尼克尔,名叫托比阿斯。说起这人来,倒还有段故事可以讲讲。这是一桩不可思议的和非常不近人情的事。
敏德尼克尔有一副引人注目、古怪和滑稽的外表。比如,他出去散步时,总是浑身上下一套黑衣服,用拐棍支撑那瘦削的身躯,在街上费力地走着。他戴一顶走了样的、粗糙的旧式礼帽,穿一件绷紧的、磨得亮光光的礼服上装,和一条同样褴褛的裤子;裤脚管缩短了,边上磨得破烂不堪,高帮松紧鞋里的橡皮垫也露在外面。此外,还得提一下,他的这套服装总是刷得干干净净的。低矮的领子翻了下来,瘦瘦的脖子显得格外细长。斑白的头发平滑地、低低地梳在太阳穴上,礼帽的宽边在剃得光光的苍白脸上投下一圈暗影。他的两颊深深地凹了下去,发红的眼睛老是盯着地面看,很少抬起头来,两条深深的皱纹从鼻子的两旁悲哀地垂到弯下的嘴角。
敏德尼克尔很少外出,而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原来他一出现在街上,立刻就有许多小孩跑拢来,跟在他后面,拉扯他的衣襟、嬉笑、讥讽、拖长音调唱:“嗬,嗬,托比阿斯!”许久不散;大人们呢,都站在门口看热闹。他自己却毫无反抗,胆怯地四下里望望,耸起肩膀,伸长脖子,就像一个在倾盆大雨中没有带伞的人那样,匆匆地只顾朝前走。虽然,大家都在嘲笑他,他仍然谦逊有礼貌地向这边或那边站在门口的人们行礼。当孩子们不再追随他、没有人认得他、很少有人看他的时候,他的举止神情仍然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他还是害怕地东张西望,低头弯腰往前奔走,仿佛觉得有千百双讥嘲的眼光向他投来似的。只有偶然间,他才带着几分惧色犹疑不决地把视线从地上抬起来。那时人们就会发现一桩怪事:他根本就不敢用坚定平静的目光去正视一个人,甚至一个动物。看来——而这点听起来有点奇怪——他缺少一个人在观看世界上各种现象时所具有的那种天生的、有意识的自尊心。他好像屈服于每种现象,怯懦的眼光不得不在人和事物面前畏缩。
这孤苦伶仃、异乎寻常地不幸的人,到底有什么隐情呢?他那与众不同的有产者的服装,以及用手慢吞吞地在下巴上摸过去的姿势,似乎表示他决不愿意被视作同他一起居住的小市民中的一员。天晓得,他有过什么遭遇。他的脸看起来好像被生活轻蔑地狠狠打过一拳。但是,也可能他根本就没有遭遇到什么特殊的不幸,而只不过是天生不能适应生活罢了。他那卑下、愚拙的可怜相,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印象,仿佛他生来就缺乏为了昂起头来生活所需要的那份自恃、力量和骨气。
他拄着黑拐棍到城里去散步以后,总是在灰街小孩们的叫嚷声中回家,爬上霉湿的梯子,走进他那没有摆设任何装饰品的简陋房间。只有一个坚实的、装有笨重的金属环的五斗橱,还算得上值钱和美观。仅有的一扇窗子,被隔壁的侧墙蛮横地遮住,窗台上放着一只花盆,装满了泥土,但里面寸草不长。虽然这样,托比阿斯·敏德尼克尔有时还是要到窗前去,看看花盆,嗅嗅光秃秃的泥土。这屋子旁边连着一间阴暗的小卧室。托比阿斯回家以后,便把礼帽和拐棍放在桌上,坐在满是灰尘的绿套子沙发上,用手支撑下巴,耸起眉毛,盯着面前的地板。看来,他在这世界上再也没事可做了。
至于说敏德尼克尔的品德呢,那就很难判断了;下面一件事情,倒是说明他有他好的一面。有一天,这怪人从家里出来,照例有一群小孩聚拢来,讥讽地喊着、笑着、尾随在他后面。忽然,有个大约十岁的男孩,给另外一个小孩的脚绊住,猛跌在柏油马路上,鲜血从鼻孔和额上流出来,哭着躺在地上。托比阿斯立刻转过身,奔向跌倒的小孩,弯下身来挨近他,用温柔、颤抖的声音对他表示怜悯。“你这可怜的孩子,”他说,“跌痛了吗?流血了!瞧呀!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唉,唉,你躺在那儿多么可怜!当然啰,痛得哭出来了,可怜的孩子!我多么怜悯你!虽然是你自己不好,但我要把我的手帕扎在你头上。——喏,喏!克制自己,站起来吧。”说了这话,他确实用自己的手帕包扎了男孩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然后离去了。这时他的举止和脸上的表情显得和往常大不相同了。他挺直身子,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胸膛在外套下面一起一伏地深深呼吸着。他的眼睛变大了,有了光彩,自信地望着人和事物,嘴角露出含着痛苦的幸福微笑。
托比阿斯·敏德尼克尔(2)
随着这事的发生,灰街上的人暂时减少了对他的讥讽。但过了一阵,他这意外的举动被人遗忘了,于是又有许多响亮、泼野、粗暴的喉咙,在这畏缩、彷徨的人后面,拖长声调唱:“嗬,嗬,托比阿斯!”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敏德尼克尔大约在十一点钟离家,横穿全城,到百灵山去。这是个狭长的丘陵,每到下午便成为全市最高雅优美的散步地方。在这春光明媚的天气里,现在已经有一些马车和游人到这儿来了。有个男人站在最大的一条林阴道的一棵树下,向行人兜售手里牵的一条狗。这是一条肥壮的小黄狗,年龄大约有四个月,一只眼睛周围有个黑圈,还长 着一只黑耳朵。
托比阿斯大约在十步开外,瞥见了小狗,便停下来,用手在下巴上摸了几下,若有所思地一会儿瞧瞧卖狗的人,一会儿又看看那条机灵地摇尾巴的小狗。接着,他又迈开了步子,把拐杖的把柄按在嘴上,绕着卖狗的人背靠的那棵树兜了三圈,然后凑近那人,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狗看,一面仓促地小声问:
“这狗卖多少钱?”
“十马克。”那个人回答说。
托比阿斯沉默了片刻,便迟疑地重复道:
“十马克?”
“是的。”那人说。
于是,托比阿斯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黑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五马克、一张三马克、一张二马克的票子,急急忙忙地付给卖狗的人。旁边有几个看这场买卖的人笑了起来,他便弯下身子,胆怯地四下里看看,抓起缚狗的皮带,拚命拖拉那条尖叫着设法挣脱的小狗。一路上,小狗不停地挣扎,前爪用劲地抵在地上,带着疑问的神情恐惧地往上看它的新主人。他呢,一股闷劲儿拉,百折不挠地穿过街市。
当托比阿斯牵着狗出现的时候,灰街的野孩子们哄然吵闹起来,拉扯他的衣服,尽情地嘲弄他,他连忙抱起小狗,弯着身子护住它,仓皇地在讥笑声中奔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进了屋以后,他把不停地号泣的小狗放在地板上,亲切地抚摸它,温存地说:
“喏,喏,你用不着怕我,畜生;那是不必要的。”
接着,他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拿出一盆煮熟的牛肉和土豆,分出一部分丢给小狗吃。而它呢,停止了哀怨的泣声,摇着尾巴,咂咂有声地啃嚼起来。
“听着,以后就叫你以扫,”托比阿斯说。“你懂我的话吗?以扫。这简单的名字很好记。”于是他指着脚前的地板,用命令的口吻叫道:
“以扫!”
小狗大概是以为还有东西可吃,真 的跑了过来。托比阿斯赞扬地拍了拍它的身子说:
“这就对了,我的朋友;你该受称赞。”
然后他退了几步,指了指地板,重新命令道:“以扫!”
活跃起来的畜生,又跳了过来,直舔主人的靴子。
这种训练,托比阿斯重复了十二到十四次,命令和服从命令,给他带来了不知厌倦的快乐。最后,那条狗给弄得疲惫不堪,好像很需要休息和消化一下,便躺了下去,伸出两条匀称、细长的前腿,紧紧靠在一起,摆出一副猎狗优美机警的躺卧姿态。
“再来一次!”托比阿斯说。“以扫!”
但以扫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原处。
“以扫!”托比阿斯用主人的口吻大声叫。“就算你累了,也应当过来!”
但以扫把头放在爪子上,怎么都不肯来。
“听着,”托比阿斯说,声调里充满了轻微而阴森可怕的恫吓。“要是你不服从,你就会知道我是不好惹的!”
可是,小狗只微微摇了摇尾巴。
一阵与此不相称的狂怒攫住了敏德尼克尔。他抓起黑拐棍,揪住畜生的后颈,一把拎起那嘶叫的小狗,带着不可遏止的怒火,用可怕的沙哑声音一再重复说:
“什么,你不服从?你竟敢不服从我?”
他终于把棍子扔在一边,放下号泣的小狗,手交叉在背后,沉重地呼吸着,在小狗跟前踱来踱去,间或向以扫投以骄傲、生气的一瞥。踱了许久以后,他便在乞怜地晃着前爪、仰卧着的小狗面前站住,把胳膊交叠在胸前,眼光和声调都异常冷酷地说:
“这算是什么作风,如果允许我问的话!”他那副神气活像当年拿破仑站在丢失鹰旗的军团面前一样。
小狗看见主人走近了,不禁快活起来,匍匐着挨拢他,紧贴着他的脚,用一双明亮的眼睛,从下面恳求地瞅着他。
托比阿斯默默地俯视着那恭顺的小动物,看了好一会儿。当他脚上感到小狗身体发出的诱人的温暖时,他把以扫抱了起来。
“好,我饶了你吧,”他说。善良的畜生竟舔起他的脸来了。于是他的心立刻软了下来,充满同情和忧伤。他疼爱地把小狗紧贴在身上,眼眶里满是泪水,并用窒息般的声音,一再重复说,但没把句子说完:
“瞧,你是我唯一的……我唯一的……”他将以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沙发上,坐在它身旁,托起手支撑下巴,用温柔、安详的眼光注视小狗。
托比阿斯·敏德尼克尔(3)
托比阿斯·敏德尼克尔现在更少外出,他不愿意同以扫在大庭广众之前露面。他把全副精力都花在这条狗上,是的,从早到晚除了喂狗、给它擦眼睛、对它发号施令、责骂它、把它当做人似的跟它交谈以外,什么都不做。不过,问题就在这儿,以扫并不老是叫他快活。当它在他身旁躺在沙发上,由于缺乏新鲜空气和自由的缘故,无精打采地用郁闷的眼睛望着他时,托比阿斯便感到心满意足了。他摆出一副悠闲得意的姿态,一面抚摸以扫的背,一面说:
“你痛苦地望着我,我可怜的朋友?是呀,世界本来就很悲惨,你虽然那么年青,但已经体验到这点了。”
可是,一旦小狗贪玩和好猎的本能发作,在房间里到处狂奔乱窜,咬弄拖鞋,跳上椅子,撒野地直打滚时,托比阿斯的一道茫然不知所措的非难眼光,和一个阴险、忿然的微笑,就会从远处紧随着它的每个动作,最后,暴躁地把小狗唤来,呵斥它:
“别胡闹啦。你凭什么乱蹦乱跳!”
有一次,以扫甚至逃出房间,奔下楼梯,跑到大街上,在那里立刻就开始追逐猫儿,吃马粪,兴高采烈地同小孩们戏耍。当托比阿斯痛苦地扭歪着脸,在半条街的欢呼和嘲笑声中出现时,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小狗大步蹦跳着逃避了主人。这一天,托比阿斯狠狠地把它揍了好久。
在买了小狗几个星期以后的某一天,托比阿斯打算喂它,从五斗橱抽屉里拿出一大块面包,弓着背,用使惯的一口骨柄大刀子一片片切下,扔在地上。贪食和鲁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