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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前的两个月,他很少吃肉,于是,寒假回家时,他那只已经洗得发白的旧旅行袋中装满了带给妈妈的方便面。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花色品种,两毛三分钱一包,绿色包装的,分量确乎比现在的要足很多。
妈妈很郑重地捧了两包面去送给街对面那个总是慈爱地对着他微笑的婶婶,她的女儿在他考上大学后不久嫁给了镇长的儿子,妈妈说,婶婶不愿高攀他这个高飞的凤凰,虽然,从小他就隐约地知道那个很好看的妹妹和自己订过“娃娃亲”的。
第二年暑假回家探亲的时候,他见过她,远远地,只看见她隆起在腰身。
他哭了,当然是躲在自己已经显得狭窄的床上。
听说,她的丈夫人很不错,也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的拿国家工资的“公家人”,她们的日子过得很快活。……
天完全黑了,喧闹了一天的电子一条街也沉静下来。
日光灯嗡嗡地叫着,为他驱赶些寂寞。
他那间赖以栖身的小屋并不比岳小宁的这间门市大多少,播落的墙皮把隔壁房东家的一切都尽情地传达给他。那个永远拖着两筒清鼻涕的孩子总是在夜半时分被噩梦惊醒,于是就开始无休止的号啕。母亲在耐心地抚慰着儿子,父亲却在中断了好睡后忿恨地诅咒。终于等到孩子的哭声平复了,那个被搅了睡意的父亲却又开始了更令人烦燥的动作,于是,母亲在娇吟,父亲在牛喘,热潮撩得他胀胀地没处宣泄。这样的房子,每月两百块钱的房租可是从来不少的,或许那房东不知道他的房客还可以检查到每夜他们夫妇的功课,否则那房租一定会涨的。
螺丝刀机械地旋转着。
他的手,他的脑,他整个的人,也渐渐变得机械起来。
扑入商海之初的宏大的理想在每日无休止的讨价还价之中渐渐得抽象成单纯的经济收入。除去夜里绻缩在泛着油腻和汗酸的被窝中计算着当日的收入之外,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已经很少去想钱以外的东西了,甚至包括他曾经十分渴望的女人。只有在偶然的梦中激情之后,感觉到两腿间那冰冷湿滑的一片,他才记起自己是个生理健全的男人,但也只是会在第二天早上把那个从他门前蓬着头走过,手上端着满溢的尿盆的房东的女人细心地看上一眼,然后象一条无精打彩的大尾巴狼,灰灰地溜出门去。
他不愿后悔,更不敢后悔自己的“下海”。
他没有权力后悔。
一个没有成功的男人,没有后悔的权力。
他现在已经不再是穷人了,至少比起当初楞头楞脑地闯到这电子一条街上的时候富有了很多。但他不知道有了钱,或者是更有钱之后自己要做些什么。他自然要成立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公司,或许还可以顺水推舟地做了百万富翁,可除去金钱以外,似乎还应该有些什么,至少应该是那些自己一向鄙夷的“款爷”们没有的东西,当然不是女人和爱情,是什么呢,他却有些记不起来了。
他感到很累,每当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总是这么累,于是,他在心底对自己宽容地笑笑,不再去想这个也许应该由哲学家们去诠释的问题。
身边的机器已经堆得很高了,灯下仍然是一双机械转动着的手和一把亮亮的螺丝刀。
夜更深了。
11
小梅来到门市的时候,他正和那四十套组装好了的机器一道矗立在门市外面的水泥地上。
白杨树尚未浓密的枝叶把西斜的阳光的影子凌乱地印在他苍白的脸和血红的眼上。
她看到他翕动的鼻翼抽出的兴奋。
小梅走到他身边,象瞻仰一尊纪念馆中的蜡像那样凝视着他。
人究竟可以承受多么大的压力呢?
他的背有些躬,却绝对没有垮掉的迹象。
“装完了?”
“嗯!”
“累吗?”
“不累就不是人!”
她看到他嘴角溢出的一丝自豪。
“特有成就感?”
他没有回答,把一双青白色的手伸给她看。
手背上几条绽出的筋脉鼓鼓地跳着。
小梅的眼睛酸涩得不停地眨。
“岳小宁也总是这样,唉,你们哪!……”
女人总是这样。
该为自己的孑然一身感到庆幸运哪,还是该羡慕岳小宁的福气?
小梅从保险柜里取出两千块钱硬塞给他,说什么“穷家富路”,又把一只装满食品和饮料的塑料袋交给他,毕竟女人心细。
岳小宁打回电话,把一大堆的路途安全对他讲了个够,那腔调竟然赶上他那个从未到过县城以外的任何地方的老母亲了。
他把头皮硬了又硬,强迫自己听完那位此时竟然忘记了节省电话费的大哥的说教,心里忽然记起一个伟人的诗章——“红军不怕远征难”。
小梅把刚买来的烧饼夹肉和一大杯热热的浓茶摆在他面前时,他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咀嚼让他的太阳穴绷得紧紧的,热茶暖着他那并不坚强的胃,很惬意,如果能够把有些沉重的眼皮微微地放松一下肯定会让他立刻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当然,有那么一笔绝对不算小的收入极不情愿。
胃满满的。
腰里开始有些紧。
他贪婪地把杯中最后一口浓茶连带着几片苦涩的茶叶一道送入口中。
“饱了吗?”
“嗯!”
他站起身来,摘下腰间的BP机递给小梅。
“有人呼我,就说我过两天回来。”
“有生意呢?”
“你做就是。”
“那——,如果是女孩子呢?”
他看看小梅艳艳的脸,给了她一个很晴朗的笑。
“呼我的女孩子还没生出来哪!”
小梅的嘴夸张地撇了。
离与老刘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的时候,老刘那辆老旧的130卡车停到了门市前。
车上下来的却不是老刘。
“师傅!”
站在门外招呼他的是一个一脸稚气,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
“?”
他看看车,又看看人。
“您这儿是要往济南走货吗?”
半大小子一只脚跨进门来,脸上还露着怯。
他点点头,把一脸的疑惑洒在对方身上。
“老刘?……”
“是我爸。”
“那,你爸?……”
半大小子把另一只脚也挪进门来,身子挤在门框上。
“昨儿下午给人家拉货,卸车时闪了腰,怕耽误您的大事儿,所以让我给您出这趟车。”
不知道是老刘倒霉,还是他自己。
他看看眼前这个也许晚上睡觉才能离开娘的半大小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命还是很值得珍惜的。
“你多大,够十八吗?”
半大小子显然很感到些侮辱的意味,脸紫起来。
“大哥,您也忒小瞧人啦!我十九过两月,白本儿转正都快半年了!”
“老司机啦?”
他调侃着。
“装货吧,大哥!”
半大小子嘟着嘴。
他回头看看小梅,一脸的无奈。
“要是我牺牲在路上,你可得让岳哥给我弄个象样点儿的骨灰盒儿,好歹也得住得舒服点儿啊!”
小梅青了脸,恨恨地“呸”了一口。
“乌鸦嘴!”
“大哥,还是嫂子说的对,要出门儿,咱可得图个吉利。”
这回轮到这小子出气了。
他还没回过神来,却见小梅已经红了脸。
这小子,不老装老!
“别白话啦,装车吧!”
“哎,得!”
半大小子返身往外走。
“哎,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哪?”
“您就叫我小刘,要不叫顺子也成。”
“顺子——,好,装车!”
第四章 山东路上南辕北辙
12
车到廊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让顺子在路边停了车,蹦下车来,对着路边的一棵歪脖子国槐撒了一泡尿,然后点着一根烟,爬回驾驶室。
“照这个速度,半夜就能到。”
顺子把老刘那件蓝色的棉大衣铺在他座位的靠背上。
他点点头,顺子又启动了车子。
顺子的车开得很不错,倒确象他说的,自打会走路道起就跟着他爸玩大轮子。
这个起初还带着几分羞怯的半大小子还没等把车开出北京就已经和他聊得很热乎了。
从顺子嘴里他知道老刘实际上并不老,七○年中学毕业到北京郊区插了队,在那儿相上了顺子妈,于是,在那个没有回城奢望的时代,没有人再考虑什么城乡之间的差别,小俩口倒也和和美美地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回城风儿刮起来的时候,顺子才七岁,妹妹还不满三周岁,一家四口,三个农业户口,虽说顺子爸回城安排了工作,可顺子他们母子三人的农转非就是办不下来,城里的花销又不比农村,老刘一个人支撑着着大大小小四张嘴,那日子过得别提多紧巴了。这两年政策放宽了,老刘一狠心,早早地办了“病退”回家,舍下脸求亲友们帮忙,东挪西凑地买了辆旧车跑运输,整日风里来雨里去,苦熬苦挣,当年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终于熬成了今天的老刘。
“我爸这一辈子!……”
掠过车窗的路灯忽然在顺子的脸上笼上一片幽幽的成熟。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木然地凝视着指间夹着的烟上那一点越来越暗的红。
“大哥?”
顺子侧脸看了他一眼。
“您去过济南吗?”
他摇摇头。
“我也没去过。”
顺子忽然觉得不应该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那样没见识。
“不过我可走过远道儿。真的,口外,去年年底和我爸去给人家拉羊。嘿,那羊,个儿顶个儿的肥实,没治了。……”
他自然没有听见顺子那些茁壮的口外肥羊的故事。
他睡着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天不知何时已经放亮了。
一团润润的雾笼着新生的太阳,如同一个漂浮在羊水中的胚胎。
母亲把被角轻轻地掀起来,他缩在被窝中的小脑袋不情愿地在枕上扭着;父亲已经背起他那只坠满补丁的旧邮袋迈出门去,小镇上又有哪家难得地传来远方的消息。门槛上伫立着那只有无数妻子的大公鸡,耸着艳丽的羽毛,傲视一切,墙角处有一枚不知它哪一位夫人遗弃的子嗣。
该上学啦!
躬着背的老师又会在黑板上大大地书写出一个个他们陌生的方块字,那开裂的黑板早已黯然无光。
有个女孩哭了,捂了脸,既羞惭又伤心,她的裤子湿湿的。
周围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哄笑,老师脸上洒满了无奈。……
老师终于走了,听说是回到他原来住的省城去了。
母亲说,老师是个落难的秀才,现在转了运,自然不能在屈身于他们这个偏僻的小镇了。
老师是坐了每天一班的长途汽车走的,听说,下了汽车还要换火车,省城可是好远好远的。
火车,他自然没见过,语文书上倒是有插图,顶着一个粗粗的大烟筒,拖着一股浓浓的烟。
老师忽然间地走了,却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对他们说,母亲说,那是因为老师已经离开他的家好多年,实在太想早点儿赶回去了。
他有些不高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老师平日最器重的学生,老师不该就这样匆匆地不辞而别呀!
没有老师的日子却是极快活了。
虽然每天母亲依旧早早地来掀他的被子,但不背书包跑到镇边那条小溪边去摸蚶的乐趣是难以抹杀的。渐渐地,他和同学们忘记了教室和那开裂的黑板,直到那个拉长了脸的镇上的文书把他们揪回学校。文书成了他们的新老师,他听人家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新老师的脸越拉越长,父亲说,文书是官,老师是民,谁不想做官哪?……
来祝贺他成为小镇上第一个进京读书的大学生的亲友们都在预言,他一定会在那遥远的,他们都不曾涉足而又极其渴望的京城中做一个比镇长更大的官。
父亲的腰从来没有那么直,母亲的脸忽然灿烂得让他第一次感到那么柔美。
依依不舍的的小溪远了。
破旧的长途车后扬起的黄尘掩了过去的一切。
悠悠地摇,朦胧了他的眼。
……
车忽然刹住了。
身子晃了一下,他醒了。
13
四外是一片冷冷的黑暗,只有车灯射出的两束光柱中腾出团团的暖。
把涩涩的眼睛揉出了泪,终于看清了一边系着裤子一边爬上车来的顺子。
“醒啦?”
顺子吸溜了一下鼻子。
他发现那件垫在身后的蓝大衣已经盖在自己身上,他感到了暖。
“你把大衣披上。”
他把大衣掀到顺子身上。
顺子推开大衣。
“你刚醒,留神着凉。”
没有再推辞,他把身子直了直。
“到哪儿了?”
“黑咕隆咚的,我也闹不清。”
抬腕看了看表,已经是快半夜了,估计应该已经离济南不远了,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顺子递过来一根烟。
他接了。
顺子替他点上了火。
肚子有点儿饿了。
他打开小梅给他准备的装满食品和饮料的塑料袋,摸出一块蛋糕,然后把袋子递到顺子面前。
“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
顺子接了。
“还真有点儿饿了。”
蛋糕太甜。
女孩子总是以为所有人都象她们那样喜欢甜蜜蜜的东西。
他停住嘴,看看顺子,显然这小子也不爱吃甜食,手里捧着的蛋糕半天只咬下去一角。
“不好吃?”
“忒甜点儿了。”
“没错儿。”
透过车窗向前看看,远处似乎有荧荧的一点灯火。
“不爱吃就别吃了,往前走走,也许有饭馆儿。”
顺子还是把手里的蛋糕塞进嘴里,含混着拒绝。
“算了,等到地方儿再说吧。”
车又开了。
又走了一阵子,前面黑黢黢地隐约出一片建筑物,有几点闪烁的灯火远远地亮着。
“是不是到了?”
顺子声音里透着兴奋。
他直直身子向前看去,却不象是城市。
车又往前开了一会,他们终于看清了,那建筑群不过是路边一个不大的村镇。远远的一点灯火却真的是一处设在路边的小饭馆。
看到夜风中摆动着的那盏红灯笼和灯下那块白刺刺的“好再来”招牌的时候,他让顺子停了车。
老板披着短大衣迎出门来,还没掩去倦意的脸上绽出着极幸福的笑。
“俩位辛苦!”
他跺着有些麻木的脚,看顺子锁上车门。
“吃饭还是住店?”
老板扎撒着双臂往店里让客。
“弄点儿热乎的东西吃。”
“没说的,咱这儿热面条、热馄饨啥都有!”
他和顺子被老板热情地推进店里。
小店不大,厅堂里油滋滋地摆着四张桌子,通向里间的门上挂着一条已经看不出底色的布帘子。靠墙的一张桌子上还散着一堆没收拾起来的麻将牌。
“坐着,坐着!”
老板把他俩让到一张最干净的桌前坐了,热烈地对着帘内招呼起来。
“来客啦!”
片刻之后,门帘一挑,一个一手操一只印着大红喜字的暖壶,另一只手掐着几只乌涂涂的玻璃杯的大约是老板娘一类角色的女人,嘞着嘴,惺松的睡眼出现在他们面前。
“二位老客儿,吃点儿啥?”
老板看着女人给客人沏着茶,热情地问。
“您给我们来两大碗热汤面。”
他说着,看看顺子。
“你要辣椒吗?”
顺子点点头。
“两碗都搁点儿辣椒。”
想着热辣辣的热汤面,他的胃里不自觉地咕噜起来。
“不弄点儿酒、菜儿?”
老板显然不甘心就做这么个小生意。
他摆摆手。
“我们开着车,而且还得赶路。”
“哎,开车的哪有不喝酒的,在俺们这儿,喝个一半斤白酒,照样耍大轮子,没事儿!”
他对老板笑笑,依旧坚决地摇着头。
老板无奈地对着已经走进里间的女人喊了:
“两碗热汤面,多搁辣椒,啊!”
他摸出烟来,递给老板一支,然后自己也衔了一支在嘴上,把烟盒丢给了顺子。
“哎,老板,跟你打听一下,这儿离济南还有多远?”
老板满脸惊诧。
“啥,济南?”
“是啊!”
顺子附和着。
“咱这儿离锦州四十里,离济南可就远得海了去啦!”
老板看看他的俩个客人,发现他们的脸色倏然之间惨白得吓人。
顺子现在一声不吭了,再没有了来之前对他的怀疑的那副不服不忿的劲儿了。
“怎么会跑到锦州来了?!”
他趁了老板进厨房端面的机会,恶狠狠地盯着顺子,问。
顺子嗫嚅着,说不出一句整话。
“你惦记着害死我呀!”
他真恨不得给这小子一顿大耳刮子,这简直比笑话还笑话,要去济南的,跑到锦州来了,整个一个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