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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请你去给他治治吧,他还要为卫青运送军粮呢。三日之内,定要将他治好!怎么?还要朕求你?”
东方朔无奈地叹口气:“臣遵旨。”
园草荒芜,小径弯弯。
公孙弘陪着一个身材瘦小、却有些秃顶的中年男子,向菜园后的小房子慢慢走来。落日的余晕照着二人的影子,斜斜地印在败落的园草上。
二人来到门前,没见房内有动静,便互相对视了一眼。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公孙丞相和狄博士么,请进来吧!”
“师傅,还是出来谈吧,那里面太暗!”公孙弘大声说。
“为师我已三年不窥园,怎可出来说话?”
公孙弘看了狄山博士一眼,摇摇头。狄山博士早就知道董老夫子的故事,便苦笑一声,走进了屋子。
幽暗的房内,董仲舒脸色幽暗地坐在墙角。
“董老先生,近来身体可好?”狄山博士急忙施礼。
“还好,还好。亏了我近年来研习阴阳五行学说,知道如何理脉顺气。不然的话,要是常人,听说皇上要斩,还不吓得魂不附体?”董仲舒颇为自负地说。
公孙弘心里想,你老人家这会儿可真会装镇静。当初竹简被主父偃偷走之时,你半夜三更地跑到我相府中躲着,两条腿直发抖,还尿了裤子,难道你自己忘了么?想到这儿,公孙弘面上未免露出讥笑之色。
董仲舒还看不出徒弟的表情?他急忙说道:“还是我等儒家,仁孝二字总在胸怀,公孙弘贵为丞相,不惜性命在皇上面前为我担保,才使老朽未被杀戮啊!”
公孙弘忙说:“哪里,哪里。还是师傅您的造化大。要是换了别的人,可能早就……”
狄山博士急忙进言:“董老先生,狄山久仰先生盛名,只是碍着齐鲁两家,学派不同,才未来拜访。今日先生专让丞相请狄山前来,使狄山受宠若惊啊。”
董仲舒微微一笑:“狄山博士,区区学派之争,此时何足挂齿?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
战国以来,阐释《春秋》者有三家,唯‘公羊学’与‘谷梁学’影响最大。董某是赵国人氏,有幸在齐国学习《公羊春秋》,得公羊恩师家世真传,此乃平生大幸之事。而先生所学的《谷梁春秋》,为鲁人谷梁子所传,博士年方三十有余,便成谷梁宗师,真是让我公羊学派汗颜啊!“
狄山博士也谦虚地说:“公羊春秋发微掘深,狄山一向佩服。只是我等出于门户之见,不相往来。今日董老先生尽弃前嫌,让丞相亲自迎我进京,不知有何教诲?”
董仲舒叹了口气,急切地说:“狄山博士,老夫请你前来,全为尽弃前嫌,要修我儒者之好。
不管是公羊学,还是谷梁学,都是儒家,传的都是孔子的春秋,何必因为几句辞意之争,就弄得谁都不理谁呢?过去十多年间,公羊学派是占了些上风。公羊春秋大师公孙弘都当上了大汉的丞相,还不算是知遇显达么?可皇上他并没按我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是百家都用,戏弄儒术。而儒术之中的谷梁学说,反而又被我的公羊弟子压在下面。真是不该啊!
公羊学者官大至相,可在皇上制定国策方面,却没有多大影响!“说到这儿,他见公孙弘低下了头,便又将话题一转:”狄山博士,我董仲舒这几天左思右想,就是为了儒术的地位。
眼看着公羊学不行了,那得让你们谷梁学派上去!“
狄山博士有些惊愕:“谷梁学派从来都在草野之中,有何缘故得受重用?”
公孙弘接过话来:“狄山博士,皇上近日要我负责太学,其中帮太子聘请老师之事,也交我来办理。太子之师,当为名儒,决不能让墨法申韩、农家纵横之徒占此要位!当然,我若再请同门儒生,也会被皇上猜忌。恩师之意,要我推荐博士您做太子的老师!”
狄山博士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让我做太子的老师?皇上他会同意么?”
董仲舒笑了笑。“会的,会的!皇上烦我,首先是因江都易王刘非,他不太安分,要邀边功;其次是我说天灾由人祸引起,要他杀掉身边近臣。而我们儒家的天人感应,还有大一统学说,哪个皇上会不喜欢?儒者动口三纲五常,其中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两条至关重要:要教太子,必此二条;要使皇上信任于你,也必靠此二条。再加鲁人以礼教为先,谷梁学讲究温、良、恭、俭、让,这些都是当今皇上所做不到的,可偏偏却是他想让太子将来做得到的。狄山博士,你进东宫,为太子之师,乃是天意啊!”
狄山博士眼睛瞪得老大:“老先生,公孙丞相,多谢二位前辈抬举!狄山若能进宫为太子之师,定当以孔子儒学的治国之途,经孟子王道教而化之,使汉家将来是儒者的天下!”
不料董仲舒却摇摇头。“为学之道,孔子足矣,何必孟子?谷梁之学,不通阴阳,实为一大憾事啊……”
谁料那狄山博士却不买账:“董老先生,谷梁学说孔孟并重,王霸兼施,与邹衍的阴阳五行,毫无瓜葛。如老先生坚意要我传公羊学说,那狄山可就无法从命,不如让你等公羊弟子执掌教鞭罢了!”
公孙弘见他认真起来了,便连忙陪笑说:“狄山博士,你太认真了。恩师并无贬低谷梁学之意,只是想为儒家的将来争得重要地位而已!”其实他心里想,什么公羊母羊,谷子高粱的,统统是些迂腐之论!弄个官当,才是最美的事!看来这个狄山,也是咸菜缸中的疙瘩——大酱头!哼,要不是老头子把皇上给惹翻了,我的弟子中大有人在,还轮得着你谷梁学派中的人?见了便宜,快捡着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董仲舒见狄山颇有个性,心中一阵欢喜。“狄山博士,你能如此坚持贵学派要义,真是老夫没看错人啊!有的人只想占着高官,什么儒者的信念啊,仁孝道德啊,全放在脑后。正因为儒有不醇,才有今日儒术不兴之灾啊!”
公孙弘的脸马上拉长了,他心中想,不是我救你,你的命都没了,还兴什么儒学?那好,我就看他狄山有何本领,能让儒学振兴!
狄山不知他们师徒两个的恩恩怨怨,还以为董仲舒是在对他的未来不太相信呢,便信誓旦旦地说:“董老夫子放心,狄山只要能接近皇上,接近太子,定当以儒学大义为重,以儒家的名声为重,决不做辱没儒者脸面的事情!”
董仲舒点点头:“博士,老夫一生所求,便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八个字。博士将来如能飞黄腾达,如能实现老夫这一宏愿,老夫便是死也瞑目了!”
狄山博士这回不争了,他慷慨激昂地说:“夫子放心,丞相放心!儒术是我们谷梁和公羊两家的共同学术,为了儒术独尊,百家皆黜,狄山愿与夫子和丞相尽弃前嫌,同担重任!”
董仲舒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相告要去上厕所。
狄山今天特别兴奋,还想等董老夫子回来,再说上一阵子。不料公孙弘拉着他,要他快点离开。
狄山困惑不解地问道:“丞相大人,您的恩师如厕,便如此重要?”
公孙弘苦笑着说:“老夫子爱在露天里大解,说这样才叫阴阳交泰!还有,他大解之后,从来不洗身子,更不用丝帛棉绸一类东西擦拭,他要用金木水火土中的土,就是园里的土疙瘩来擦拭干净。再等一会,如果天黑了,老人家找不到土疙瘩,不就麻烦了么?”
狄山这才张大嘴巴,偷笑起来。
主父偃这几天呆在家中,心情特别沉重。一来他觉得自己上了公孙弘一当,差点送了董仲舒的老命,后世儒者写史论学,肯定会把自己当作个十恶不赦的人物。这个他倒不怕。可那个公孙弘如此刁滑,倒让他长了见识。不愧是咱齐国人!那董仲舒原是赵国河间人,比齐国人就差了好多!虽然自己把这件脏事儿也往公孙弘身上摊了摊,可公孙弘却还是保住了相位。
下一步公孙弘才不会帮助自己,自己只能靠着张汤的帮衬,主要还得靠自己的努力了!
更让他担心的还是:这几天没有什么人前来献钱献粮,武帝为此会更生气,会怪罪他和张汤。
可张汤的根子,比自己硬得多,为人又是凶狠狡诈,决不会吃亏。这件事情到头来,八成吃不了的,可能还得由我主父偃兜着走。何况,主意是我主父偃想出的呢。
最后一层,他对东方朔太害怕了。他觉得,天下事,好像没有能难倒东方朔的。几天前,为了向皇上有个交待,张汤从家中取来二十多万铢钱,他自己也将家中仅有的十多万铢,全部带上,准备万一不行时,就用这些钱,找个人,捧个场。于是他到了河南。九年多的非人生涯,使他对官场已经生疏;而他又不敢轻易拿出王臧那个老名来,何况时过境迁,当年的王臧是干什么的,可能谁也不记得了。所以他一出长安,只走小道,各路诸侯和王公大人,他不敢见。走了两日,突然发现一个牧羊人,那就是卜式。卜式原来也读过几天书,后因与人赌博,输钱太多,就把家当全卖了,赶着几十只羊,流浪为生。当他的羊不断地繁殖出小羊,达到六千多只时,一次匈奴南侵,将他的羊大部分抢走了。他恨透了匈奴,也恨透了自己的贫穷。他把仅剩下的羊精心呵护,又生出许多羊来,六年之后,他想把羊卖了,再安个家,娶个媳妇。不料羊没有人买,却碰上了主父偃这么个怪人,倒过来给他许多钱,让他再买羊,献给皇上。听说拿羊可以换到大官,而大多数买羊的钱又是那个丑八怪给的,他岂有不乐意之理?
不过卜式更聪明。他没有马上答应。却问主父偃,这事要是办成,皇上会给个什么样的官。
主父偃说,给个县令吧。卜式不干,非要郡守不可。主父偃无奈,就说:按道理,该给你个县令,不过你可以不要,只说想给皇上在上林苑中放羊。皇上会更高看你。以后,找准了机会,我和张汤大人再荐举你当郡守。好容易将这出戏演出来,没料到差点儿被东方朔当场识破。想到这里,他特别后怕。
他从心眼里明白,天底下,他最大的恩人便是东方朔。窦婴曾给自己一次逃生的机会,而东方朔,却给了自己两次再生的机会。他此生此世,没有办法报这个恩。眼下自己手中又没钱,就是有钱,有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东方朔肯定会把钱看得很轻。那,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等到东方朔有难,自己再去救他。可东方朔人精一样,怎么会有灾难呢?等到自己有了大势力,再帮东方朔?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能力和为人值几个钱。有东方朔在武帝身边,自己纵然是条大鱼,也翻不出多少浪来!想到这儿,他不禁仰天长叹:老天啊,你既然生下了我王臧,何必又生出个东方朔来呢?
想到这里,他病了,他不想出去,不敢见皇上,也不敢见东方朔。他陷入苦思冥想。他要想方设法,让东方朔不坏自己的事,不出自己的洋相。要想方设法让东方朔对他很好,由同情他,可怜他,到帮助他,信任他,这便是资本。“我要利用东方朔对我的同情和可怜,对我的信任和帮助,蒙他一回。”想到这里,他高兴了。他让家人去找张汤,说自己重病不起,百药无效。他又让家人出去说,他的病,只有东方朔能治得好。他只盼东方朔能到自己的家中来,进入自己的圈套。
今天中午,张汤派人来报,说东方朔领来了两个齐国人,一个叫东郭咸阳,一个是孔仅,他们两个向皇上各献出钱粮千万之多。主父偃一听,既是兴奋不已,又是愁肠满怀。兴奋的是,终于有人向皇上献了那么多的钱,自己的计策没有落空;悲愁的是这种事为什么偏偏让东方朔赶上了,自己的老家也是齐国,而且东郭咸阳和孔仅二人都在临淄,那儿正是自己的出生之地啊!王臧啊王臧,你当年要是嘴边有个把门儿的,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模样?想到这里,他用力地打了自己的嘴巴两下,惹得他的夫人急忙过来探视。王臧只好说,屁股上有个东西在咬,好像是蚊子。好在屋里很黑,夫人看不到他脸上有什么印记。再说,经过九年生离死别后,他的夫人和女儿,和他已经不那么亲切,如不是东方朔曾来接济她们母女,说不定这娘儿俩早就改嫁他人了。
想到这儿,他拿出两块竹简,想写两行字,智激东方朔前来看他。写什么好呢?对!“既生王臧,何必东方!”不行。这样太不客气。有了,改过来,“既生东方,何必王臧!”如他东方朔不能相让,我王臧也就死了罢,何况父母所生的王臧已经死过,现在活着的,只是个不伦不类的主父偃呢?
此时此刻,主父偃释然了。一个人,死都死过几回了,还怕什么?东方朔如能相让,那我还要记住他的恩德;他要是不能相让,那就是他先对不起我。他都对不起我了,我还怕对不起他么?那咱们就把以往的事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两拉倒,从头来!
可他又一想:我这样做,不是太小人了么?这不是恩将仇报么?再一转念:管他呢!凭什么世上就他那么顺,总是他能帮助别人,而我主父偃之流,就要求着他?这就不公平!所以世界上才会有我主父偃这样的人。过去有,现在还有,而且经常出现。那个生性纯朴,整天乐呵呵、开玩笑的东方朔,他会想到我主父偃使出这种计策么?不可能!决不可能!这一回,他要赔个底掉!
主意既然有了,他的心情也就轻松了很多,眼前好像豁然开朗。脸上那块疤儿,居然都放出了光辉。
他跟夫人要了一大碗饭,并对夫人说了几句轻松的笑话。他的夫人原来就是什么都听他的,自他出事以后,已经变得麻木,不管他说得可笑与不可笑,点点头也就是了。
过了半晌,家人突然来报:“老爷,东方朔大人说,他奉皇上的诏命,来探视老爷的病。”
简直是喜从天降!主父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还想着他,东方朔还同情他!主父偃高兴地一下子从卧榻上跳了起来。但转眼一想,不对啊,我病着呢!于是又躺下,让家人去将东方大人请进卧室。
有人前来献钱献粮,使讨伐匈奴的大军能够顺利出发,这真让武帝心花怒放。今天中午,趁卫青出兵,东方朔不在身边,他便带着杨得意,两个人来到东宫,想看看太子最近怎样,他特别关心的是,让公孙弘给太子请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来到东宫,只见五岁多一点的小太子刘据,端正地坐在一个椅子上,听一个秃了顶的中年人讲课,丞相公孙弘坐在一边,他最先发现皇上驾到,便想起身,武帝朝他摆了摆手,公孙弘便装作没看见,却换了一脸的笑容。
武帝与杨得意躲在东宫学堂之外,想先听听这先生到底会说些什么。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太子,先跟我学会这三纲,明天再教你五常。”狄山博士口中讲的是鲁国话,面上却是一脸的严肃。
小太子好像似懂非懂,他眨了眨眼睛,一脸的困惑:“先生,丞相不是要你讲,怎么帮助父皇治国么?你怎么今天讲缸,明天讲肠?缸是盛水的,肠可以吃,这个我都知道啊!”
武帝和杨得意在外边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公孙弘在里面也只好大笑,然后忙起身恭候皇上。
狄山博士好像眼中没见到皇上,他的眼中只有学生。只见他一拍桌子:“胡说!你身为太子,怎么能去问那些缸缸盆盆、坛坛罐罐,还说什么要吃肠!孔子曰:”君子远庖厨‘。君子都要远远地不进厨房,你身为太子,便是储君,怎可知道吃什么肠子呢?“
太子胆小,见父皇也来了,便不敢再加争辩。
狄山仍是不理武帝,自己煞有介事地用鲁南话说:“我说的纲,不是吃水缸,而是拉网的纲,这个纲一举,下面的目,就是网眼,就能张;我说的常,不是吃的肠,而是天天要做的常,常常遵守的常……”。说到这儿,连他自己也绕不开了。
武帝也笑了起来:“丞相,你替朕请的这个太子先生,又是你们儒家的博士吗?”
公孙弘说:“是的,皇上。非儒者不能为师也。不过,臣请的这个狄山博士,不是公孙弘的公羊学派,却是与董仲舒老唱反调的谷梁学派的。”
“噢?丞相,这么说,你这回,不仅是举贤避亲,而且回避师门喽!那朕要问问你们,公羊、谷梁,有何分别?”
狄山博士抢过话来:“启奏皇上,公羊谷梁,均为儒家显学。公羊学传自公羊高的《公羊春秋》,谷梁学传自谷梁子的《谷梁春秋》。大汉以来,传公羊者为胡毋生和董仲舒;传谷梁者有鲁人申公和瑕丘江公。狄山即是江公弟子。”
武帝见他口齿伶俐,便不生厌,他点点头,接着问道:“公羊、谷梁,有何异同?”
狄山说:“启奏皇上,公羊学说自称直接继承孔子,可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