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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过我的所有纪录影片,也读过我的书。他简直人了迷,觉得我所做的事太伟大了。可是我却谈到了进化。我信仰宗教吗?我相信上帝吗?如果是这样,那怎么能和进化论一致呢?我们当真是黑猩猩变过来的吗?所有这些问题都问得直截了当,表现出真诚与关切。
于是我尽量如实地加以回答,对我自己的信念加以解释。我告诉他,没有人认为人类是从黑猩猩变来的。我解释说我的确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我讲了在奥杜瓦伊峡谷的事情,说了我把一块业已灭绝的动物化石拿在手中时的心情。我还告诉他,我在博物馆里追寻了进化的各个阶段,比如说马经过千万年的进化,从最初只有兔子大小的形体逐步变大,变得越来越适应它的生存环境,最后变成了现代的马。我告诉他,我相信几百万年前有一种原始的、像猿猴又像人的动物。它的一个分支后来变成了黑猩猩,而另外一个分支则变成了人类。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信仰上帝。”我说道。我跟他谈了我本人的信仰和我们家人的信仰。我谈了外祖父是怎样当上基督教公理会牧师的。我说我历来认为,上帝在七天里创造世界的说法,很可能是解释进化过程而采用的比喻。如果是那样,那么每一天就相当于几百万年。
“这时候,也许上帝发现有一种动物的发展已经符合了他的目的。智人具有大脑,心智和潜力。”我说道。“也许那时候上帝就把精神吹进了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的头脑,把圣灵注入到他们的身体里。”
那个服务员的忧虑似乎大大减轻了。“是啊,我明白了。”他说道。“可能是这样。这似乎有点道理。”
最后我告诉他,我们人类怎么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是进化也好或者是创造也好,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而且特别重要)我们未来的发展。我们是不是继续去毁坏上帝的创造,继续互相拼杀,继续伤害这个星球上的其他生物?我们是不是应该找到一些办法,以便我们相互之间以及与自然界之间能够比较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我对他说,这是很重要的,因为它关系到人类的未来,从个人来说,也关系到他自己。他应当自己作出决定。我们告别的时候,他的眼睛明亮而有神,那些困惑已一扫而光,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贡贝的大湖畔,我想到在遥远的得克萨斯州的这次短暂相遇,不禁笑起来。我想那是非常有用的半个小时。
起风了,吹来阵阵寒意。我从群星灿烂的户外走进屋子。上床后我没有马上入睡,脑子里仍然装满了白天所发生的事情。我躺在那里似睡非睡,思绪反复不断。为了让思绪平静下来,我又假定自己进了森林。可是那一幅幅画面仍然不由自主地在头脑里浮现。我看见外婆坐在白桦山庄花园里的凳子上喝咖啡,还是格拉布小时候我见到她的模样。接着是埃里克舅舅最后一次心脏病发作之后的模样,他躺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养老院的床上,人老了,似乎人也缩了起来。他之所以被送到那里,是因为万妮和奥莉两个人弄不动他。我记得在他临终的那天晚上,我听见了猫头鹰恐怖的怪叫声,它是在召唤死者的亡灵。这件事我当时没有说,因为在伯恩茅斯已经至少有15年没有听见猫头鹰叫了。过了几个月,我跟万妮谈起这件事情,她似乎很吃惊,因为她当时也听见了。我想到了奥德丽。她是带着我们家的名叫“西达”的狗去散步的时候把头盖骨摔裂的。她康复之后又活了一年多。有一天晚上,万妮端了一杯茶进到奥德丽的房间,她告诉万妮说,“西达”以前从来不到房间,那天却坐在她床边上,久久地看着她。后来万妮又朝她房间里看过一次,发现“西达”还在里面。第二天上午,奥德丽再也没有起来——她与世长辞了。我想到了“西达”临死前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希望它
会好起来,可是那只是我们一厢情愿。我也想到了我儿时的伙伴“拉斯蒂”的死,还有我在达累斯萨拉姆养的宠猫“金吉尔”、“巴金斯”、“里帕尔”和“斯皮德”。失去它们对我来说也是很痛苦的。后来我又想到了“弗洛”,想到我坐在溪流边她的遗体旁的情景,想到了她生前的所作所为,想到了我从她那里学来的东西。接着,我想到了德里克栩栩如生的模样,想到他吃力地爬上山,到喂食站去,因为他非常想看看黑猩猩。我发现自己哭了,而且哭了很久,哭出了自己一年来的怨恨和悲伤——还有自怜。哭着哭着我就睡着了。泪水有时具有很强的愈合力。醒来之后我明白了,对德里克的死,我会永远感到悲伤,而且也总能抑制自己的悲伤。森林和森林中存在的并非虚幻的精神力量一直给我以“传达理解的宁静”。道德进化
在贡贝的这几个星期特别有意义。我发现体力和精神都得到了恢复,而且有了新的责任感。当我返回达累斯萨拉姆时,仍然对失去德里克感到伤心,因为他和我为时不长的婚姻中所共同享有的东西,现在都成了痛苦又甜蜜的回忆,不像以前那样只有痛苦。大多数情况下,我那幢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和我收养的两条无家可归的狗: “塞伦达”和“辛德瑞拉”。狗能给人带来很大的安慰。自“拉斯蒂”帮我形成对动物——以及对科学——的态度以来,狗在我生活中就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回想起在贡贝走出阴影的那段时光,脑子里渐渐酝酿了一首诗:《树木和花草小天使》。
我记不得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听见他们那银铃般的歌声,
树木和花草的小天使们。
帮我打开被禁锢思想的是他们,
把我的灵魂拿去清洗的是他们。
哦!我欢迎他们,
我就像一个中空的躯壳,
舒适地躺在芬芳的草地。
他们带着忧伤的微笑,
给生锈的思想铰链上油。
清除灵魂上的蜘蛛网,
再把它晾挂到最高枝头,
让它贴近有净化功能的太阳。
我庆幸它在高枝上飘动,
知更鸟唱起了甜美的歌声,
让灵魂在和谐中得到沐浴。
等灵魂被净化得焕然一新,
他们又微笑着悄悄把它送回。
他们飘然飞去的一两天内,
我就像个新生儿一般
天真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现在,只要有忧伤或恼怒,
我就会找一块安静的地方,
青枝绿叶和泥土的气息,
伴我静静坐着,等待他们
用银铃般的声音呼唤我,
把我的灵魂再一次净化。
那些树木和花草小天使们。
没有德里克和我一起谈论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家里显得非常安静。我没有用这些时间去干家庭主妇的那些事情,而是潜心对在贡贝的20年科研成果进行科学分析,并把它们整理成文字。此外我还很关注时局。德里克和我都喜欢阅读《经济学家》和《新闻周刊》,我仍然保持了这个习惯。我有许多朋友都在外交界工作,我经常和他们在一起讨论坦桑尼亚的政治。邻国乌干达的战争余波使坦桑尼亚大受其害。这是因为坦桑尼亚军队进入该国,支持了被赶下台的密尔顿·奥博特总统的军队,使伊迪·阿明的血腥独裁统治最终倒了台。坦桑尼亚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经济下降到最低点,食品严重短缺,穷人的贫困加剧。
战争结束的时候,坦桑尼亚到处都是军人——这些归国的英雄没有工作,但却有(或者说比较容易弄到)枪支弹药。全国武装抢劫案件大幅上升。我依然带着狗在湖边散步,但却多了几分新的恐惧。有一次,一个盗贼用罪恶的螺丝刀对着我的脖子,然后抢走了我的手表——我早就应当知道不要戴手表了。
尽管犯罪案件增加,但是与许多非洲国家相比,坦桑尼亚还算平静。离贡贝国家公园不过几英里的布隆迪及其邻国卢旺达,胡图族与少数民族图西族对抗,这种摩擦随时可能再次成为大规模流血冲突。从东边麻烦较多的扎伊尔,不定期地会有难民渡过大湖到这边来。在加纳发生了军事政变。在乍得也是麻烦不断。在世界范围内,冷战仍在继续。由于政治和经济利益的需要,武器和地雷被出售给广大发展中国家,使它们成了超级大国经济游戏的游乐场地;而这样的游戏已经使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致死致残。那一年,萨达特总统遇刺身亡。此后,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和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险些遇刺身亡;爱尔兰共和军开始了在英国的暴力活动;在斯里兰卡、萨尔瓦多、印度、阿富汗、黎巴嫩相继出现了动荡和暴力。几年以后,英国入侵福克兰群岛①'1',甘地夫人遇刺身亡,美国轰炸利比亚。此外,令人极为震惊的是,伊拉克不仅在与伊朗的战争中使用了大量化学武器,而且用这种武器来对付它的本国人民,主要是库尔德人。
似乎到处都有人在受苦受难。饥饿、疾病和无家可归不只是限于发展中国家才有,即使在西方世界最繁华国家的都市中也有。在英国有一个地方(布里克斯顿)首次发生黑人青年系列暴乱事件。除了上面所说到的种种情况,还有我们这个宝贝星球上的空气、土壤和水都正在受到严重的污染,自然界——我们惟一的世界——正在遭到破坏。
我问自己:未来还有希望吗?看来我们的自私贪婪——我们对权力、土地和财富的强烈欲望——正在战胜我们对和平的渴望。在自由世界战胜纳粹德国之后,我体会到的幸福感早就渐渐消失。我发现自己在思考:雨果和我是不是应当让孩子生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丑恶世界上。
大概就在那段时间里,我的老朋友休·考德威尔送了我一本《人类的命运》。那是法国一位由医生成为哲学家的勒孔特·迪努瓦于1937年写成的。他认为我们人类缓慢地历尽千难万阻,来到这个星球上,并生存下来,现在正经历一个获取道德特征的过程,从而使我们的侵略性和好战性越来越少,相互关心和同情心越来越多。他认为这将是我们的最终命运,是人类存在的理由。这是多么有魅力的思想啊!对于我们的生理结构的进化,我还是很熟悉的,因为我毕竟为路易斯·利基工作过。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我们祖先的化石。在贡贝的日子里,我仔细考虑了文化进化的问题。这个发展过程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人类所独有的,从黑猩猩身上可以明显看出,他们也开始走上这样的发展道路。现在,迪努瓦又在探讨道德进化的问题了。我对此特别感兴趣。我思考了他的论点,发现自己被他的许多观点所打动。我开始从新的视角来看待我们所面临的几乎毫无希望的形势。
在人类可能发生进化的典型环境中,随处都能获得食物和温暖。当然,人类发展的早期,世界并不是个乐园——人类从一开始就时常遇到饥饿、病痛和伤痛。就像黑猩猩一样。在早期像猿又像人的直立人四周,有许多张牙舞爪的、可怕的捕食动物,其中许多动物奔跑和爬树的本领大大超过了我们的祖先。可是,大脑不断发达的直立人生存下来了。由于数量增加,有一部分直立人就有必要离开最佳生活环境,到条件比较差的地方去生存。那些大脑比较发达、比较灵光的就比那些不太聪明的占有优势。于是,生存能力比较强的就存活下来,并把他们的基因遗传下来。渐渐地,他们发明了越来越复杂的工具,而且让自然屈从他们意志的能力也越来越强。在这一发展过程中,我们的祖先还有了口头语言。这便是在人类独特的发展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
正是因为有了语言,我们的祖先才第一次做到了把不在眼前的物体或事件告诉他人,包括他们的孩子。现在有些智能型动物大脑也比较发达,而且具有精确的交际系统,可是就我们所知,他们不可能做得像我们一样。我们可以教会黑猩猩和其他一些猿类学会识别美国手势语。他们已经学会了300多个词汇,他们相互之间以及和训练人员之间可以在新的环境中运用这些词汇。可是,在他们的进化过程中,他们却没有发展到像人类一样可以谈论不在眼前的事物,了解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事件,为遥远的未来制订计划,更不用说对某个思想进行探讨,在他们中间进行磋商,以致大家能够共享整个群体的集体智慧。口头语言使得我们的祖先能够表达敬畏的感情,而这样的感情又会导致宗教信仰,最后发展成有组织的崇拜活动。
我认为,黑猩猩具有类似敬畏的感情。在卡孔贝谷有一处壮观的瀑布。水流穿过柔和的绿色空气,从大约80英尺高的河床断层处飞泻而下,发出雷鸣般的巨大声响。也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时间,水在岩石上冲刷出一道垂直的槽。蕨类植物在瀑布下泻所生成的风中不停地摇摆,悬垂的藤蔓长满了瀑布两侧。在我心目中,这是个神奇的地方,是个神圣的地方。有时候黑猩猩们会过来,沿着河床慢慢地、有节奏地移动。他们捡起大石块或者大树枝扔进去。他们跳起来吊在那些藤蔓上,在水珠飞溅的风中来回悠荡,直到那细细的藤蔓似乎要断或者快要从上面生根的地方被拉出来为止。
这样了不起的“舞蹈”他们一跳就是十来分钟。为什么呢?难道不是黑猩猩对某种敬畏情感作出的反应?这情感因水的神秘力量而产生;这水似乎有生命,总是奔流不息,可又从不离开,似乎完全相同,却又根本不同。也许就是这种类似的敬畏,导致泛灵论宗教的诞生吧?泛灵论崇拜指的是对自然力的崇拜,对无法控制的自然奇特现象的崇拜。只有当我们的史前祖先在语言上有了发展,他们才能讨论内心的情感,才能创造共享的宗教。
口头语言也使得我们石器时代的祖先得以形成共同的行为道德规范。黑猩猩表现出的行为很像人类道德出现之前的行为——比如,为了救一个弱者,某个级别较高的黑猩猩会出面阻止一场打斗——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在他们的社会里,“有力量”就“正确”,处于从属地位的猩猩,无论对错都必须屈从。然而人类发展了复杂的符合道德和伦理的行为规范。在世界各地的所有文化中,他们都是这么做的,虽然各个国家的人对好与坏的解释未必一样。
迪努瓦认为,我们是想在人类进化的时间框架中看到自己的道德进步过程。我们的生理形体在数百万年里发生了缓慢的进化。从第一个活的原生质细胞形成到旧石器时代第一批哺乳动物出现,其间经历了数十亿年。智人,或者叫现代人,在这个星球上的活动只有一两百万年。虽然人类的行为中历来就有并将继续会有大量明显不道德的、往往非常邪恶的一面,可是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什么是错的,什么是需要改变的。
我仔细思考了迪努瓦的观点,觉得自己能从新的视角来看待人类的道德行为——或者缺乏道德的行为。我们自私的本能压倒了我们的关爱和利他主义,可是,用进化的标准来衡量,我们毕竟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有了很大的进步。例如,不到100年之前,在我的祖国英国(以及其他西方国家),穷人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妇女、儿童、还有矮种马,都被送到矿井里去干活。那里几乎漆黑一片,工作条件恶劣,工作时间长得不可思议,班次之间休息时间非常短,而且还吃不饱。到了冬天,住在破破烂烂的贫民窟里的大人和孩子都没有御寒的衣服,他们光着脚,冷得浑身发抖。像肺结核和佝偻病之类的疾病是常见现象。奴隶制是一种被认可的劳动力形式。近期出版的一些书中谈到了在天主教徒占多数的爱尔兰贫民窟中成长的孩子,看了那些触目惊心的描写,我们真不知道孩子们在那种恶劣环境下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认为,到了80年代,英国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从理论上说,每个人都能享受福利。在城市里的某些地区,条件仍然很差,可是地方政府和社会福利工作者都在尽力去改善它。尽管福利国家还有不少缺陷,可是它的出发点是,从道德上关心那些无法关照自己或者自己家人的人们。许多慈善机构都在致力于改善少数群体的生活条件。奴役制度已经被废止。当世人得知发展中国家在工业中利用奴役劳动的时候,公众舆论对此大加谴责,有时候这至少能使工人们的工作条件得到改善。
世界上其他民主国家也进行了类似的改革。此外,由于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的领导,意识形态方面也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个变化最终导致了前苏联解体。人类的尊严和人权问题成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关注的话题,甚至动物权利运动在世界上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可和支持。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仍然存在着暴力、残酷、压迫和压制行为。这些行为的本身导致了诸如联合国这样的国际组织的建立。虽然在维护世界和平、防止种族屠杀方面,联合国没有发挥它的创建者们所希望的作用,但它的建立本身就是一个正确的重大步骤。在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