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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辛亥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边义夫被母亲李太夫人威迫着,跪在送子娘娘的神像前,等待迎接儿子的降生。
夕阳鲜亮的光从门外和九格纸的缝洞中钻出来,映得香案上橙红一片。
香烛点着,烛光和照进房的阳光相互辉映,使缭绕的青烟也染上了橙红的色彩,煞是好看。
这让边义夫有了点小小的快乐,心中一直隐忍着的对母亲的不满消解了许多。跪在软而暖的蒲团上,眯眼看了前面带了色的光,边义夫想到了自己试造的炸弹,觉得送子娘娘神像前的供果一个个都像是炸弹,装上捻子就能炸。
后来,边义夫又把红红的香头想象成炸弹的引信,推测着用线香制作定时炸弹的可行性。
这就不太想继续跪下去了,身子老是扭来扭去地动。
母亲似乎觉察了边义夫的心思,转过脸,只一声示威性的干咳,便让边义夫重新安稳了。
嗣后,边义夫的意志懈怠下来,遂打起了盹,且做了一个短促的小梦。
梦中见一个身系红斗篷的女人骑一匹红鬃马携一路风尘闯入了桃花集,径自奔他家门前来了。女人的面孔没看清,能记住的只是那团梦里见过的红光。
边义夫便惶惑:那红衣女人奔他家来是啥意思?该不会指他命中无子吧?!
因此推断夫人边郁氏仍是生不出儿子的,——至少这一回生不出。
于是,便在心理上取得了不再跪的理由,边义夫稍一踌躇,即揩去打盹时嘴角流下的口水,勇敢地到了二进院里。
李太夫人在边义夫身后骂了句“孽障”。
边义夫只当没听见。
天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深重。
院里是静静的,头上的天空也是静静的,正是谋反的好时候。
边义夫立时又想到用线香去造定时炸弹。
正移步要往后院的地窖去,突然一阵“的的”马蹄声隐隐响起,愈响愈烈,渐渐响至门前……
这让边义夫很紧张,站在通往后院的腰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前立马涌出了官厅捕快的身影,身上出了些许冷汗。
去地窖造炸弹显然不合时宜了,边义夫忙又溜到母亲身边跪了下来。
刚跪稳了,惊魂未定,家人兼谋反的同党王三顺已来禀报,说是有客要见。
边义夫眼前仍涌着捕快兵勇,便不想见,盘着长辫子的脑袋往一旁扭了扭,怯怯地吩咐王三顺道:“你……你就说我不在。”
王三顺却跪到边义夫身边,诡秘一笑,悄声说:“边爷,是……是桃花山里的霞姑奶奶来了……”
这倒是没想到的。
眼睛一亮,边义夫忙不迭爬起来就往门外跑,边跑边想,方才梦中的红衣女子指的怕是霞姑哩!
这些日子他一直挂记着霞姑和她谋划的起事,也许思量得多了,才一闭眼就做出这种恼人的怪梦来!
果然就是霞姑。
边义夫只走到头进院子的月亮门前,己听得霞姑在院里笑,笑声脆而响。伴着笑声的还有话,——是和他女儿大小姐说的。一脚踏进月亮门里,眼前的竟是一片火爆的红,再细看,正见着霞姑解了身上的红缎斗篷往马背上搭。
马真就是红鬃马,毛色极好,像披了一身亮闪闪的红缎子,也不知霞姑又从哪强夺来的。
边义夫撩着青缎长袍,疾疾走过去,欢喜地指着霞姑道:“好你个霞妹,我刚梦着你来,你真就来了!”
大小姐学着李太夫人的腔调,插上来说:“来勾你魂哩!”
边义夫在大小姐头上扳了一下,斥道:“你懂啥叫勾魂?!大人的事,小孩家不要插嘴!”
旋又对一同过来的王三顺道:“三顺,快把大小姐带走,我和霞姑奶奶有事要谈。”
王三顺把大小姐一带走,霞姑便倚着马笑了,说:“边哥,你狗日的真梦着我了?这大白天的?”
边义夫道:“可不是么?!还梦着你的马呢。就是红鬃马。”
霞姑手中的马鞭一甩,又格格笑:“那马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上?”
边义夫知道霞姑是逗他,也就不说实话,搔搔光亮的脑门道:“这可记不得了。一忽儿像似在床上,一忽儿又像似在地上。”
霞姑收敛了笑容问:“说真的,你狗日的是不是知道了?”
边义夫愣愣地看着霞姑俊俏的脸膛,反问道:“知道啥?啥事?”
霞姑四下看看,见院中无人,才叫道:“边哥,你……你真不知道呀?武昌……武昌举事成功了,武昌光复了!”
边义夫怕被母亲听见,忙拖住霞姑的手说:“别急,我们……我们到屋里细细说!”
到厂厅堂里,刚掩上门,边义夫便问:“霞妹,你快说,武昌是啥时举事的?现在情势又是如何了?”
霞姑喝了口茶水,用马鞭敲着桌沿道:“据省城党人的消息,武昌新军是十月九日晚上起事的,总督衙门第二日就被攻占了,汉口、汉阳也相继光复。如今,武昌已通电全国成立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推了个新军协统黎元洪为大都督,主持着军政。”
边义夫连连拍掌叫道:“好,好!如此说来,改朝换代就在今日了!”
霞姑又说:“省上的党人都动起来了。各路民团要向省城汇集,省城新军刘协统也被党人说服,拟于起事之后打出大汉军政府的旗号,呼应武昌。”
边义夫点点头:“对,要是全国都能呼应武昌,大势就造出了!”
言罢便问:“霞妹,你这回是不是为这事来的?”
霞姑眉梢一扬,颇得意地道:“当然喽!省上党人黄胡子要我给铜山里的李双印、白天河报个信,也择机在新洪起事,和省城形成呼应。黄胡子说,新洪为本省西部重镇,起事意义十分重大哩!”
边义夫快乐地问:“那……那日子定在哪天?”
霞姑道:“这是大秘密,不能告诉你。”
边义夫说:“我揣摩也就是这几天了……”
霞姑不接边义夫的话茬儿,只自顾自地道:“只是,新洪起事怕不容易呢!新洪巡防营的钱管带和绿营的江标统都不是刘协统,没准得和他们打一场,攻打新洪城八成也要用上几颗大炸弹的。”
边义夫马上想到用线香造定时炸弹的问题,便表功道:“你一说炸弹我想起来了,我正打算试造一种能定时的炸弹,用线香做引信……”
霞姑打断边义夫的话头说:“还提你的炸弹呢!造到如今,没成过一个。定时炸弹我就更不能指望,再说,咱现在用不着了!我这回路过桃花集,只想接你进山,明火执仗去扔一回炸弹。”
边义夫没想到霞姑会邀他进山,觉得事情突然,怔了一下道:“霞妹,你……你开玩笑吧?”
霞姑说:“谁开玩笑?姑奶奶我是看得起你,才接你去风光风光。”
边义夫见霞姑确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敢不认真了,可一认真,马上觉得自己去不了。
倒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法去。夫人边郁氏正当生产,母亲李太夫人盯得便紧,想像往常一般浪荡自然是不行了。
于是,很惭愧地看了霞姑一眼,垂头丧气地讷讷着:“只怕……只怕一时不行呢!郁氏这几天要生,我娘……我娘只叫我跪送子娘娘,连……连大门都不许我出……”
霞姑鄙夷地道:“又是你娘,又是!被你娘拴到裙带上了么?你自己就没有主张么?腿不是长在你身上么?”
边义夫愧得更很,又是叹气,又是搓手:“霞妹,你说……你说我能不想去么?不说有你,就是没有你,我……我也想去风光的,我这人最喜热闹,革命这种事,又是这般热闹。可家里这个样子……”
霞姑不耐烦了,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甭说了,你要真不能去就算了,只当我没说。”
边义夫却又道:“我也没说我一定不去,革命能少了我么?!我……我只是想等等,待郁氏平安生了便去……”
霞姑说:“那也好!只不过我没功夫再来接你了。——自然,我也不会再窝在桃花山里,到时候,你径自到新洪城里找我就是。我和李双印、白天河请你在皇恩饭庄喝酒。”
边义夫道:“好,好。”
霞姑最后说:“还有就是,新洪起事日子不要和人家说。”
边义夫道:“起事的日子你又没和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还会去和谁说呢?”
霞姑不做声了,遂即换了话题,说了些别的,说完后,也顾不得和边义夫亲热,连饭都没吃便要走。
边义夫觉得意外,在霞姑回转身时,突然从身后把霞姑抱住了,手在霞姑胸脯上乱摸。
霞姑用马鞭柄在边义夫的手上狠敲了一下。
边义夫惊叫一声,抽回了手。
霞姑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径自出门去牵院里的红鬃马。
边义夫一直追到院中,且低声叫着霞姑,要霞姑多坐一会儿,再说说话。
霞姑回过头,把一口好看的牙齿亮了亮,冲着边义夫笑道:“你的话只怕要用XX来说了吧?我现在要忙大事,可没那份闲心思!”
边义夫这才收了心,臊红着脸,一言不发把霞姑和她的马送到大门外。到大门外才看到,黑暗中猫着几个带毛瑟枪的弟兄,还有马。
有一个弟兄的脸孔像是很熟的,边义夫也闹不清是在桃花山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的,便冲那弟兄点了点头。
那弟兄也冲边义夫点了点头,且说了句:“边爷,得空到山里去玩。”
边义夫说:“好,好。”
这时,霞姑已走到了上马石前,正要上马,边义夫看见了,想走过去扶一把。
霞姑却一扭头,挥了挥手上的马鞭说:“边哥你回吧,让你老娘看见,又得骂了。”
边义夫怯怯地笑道:“不怕……不怕的,反正我是被她骂惯了……”
霞姑在上马石前上马走了。
边义夫眼见着霞姑和她的红鬃马并那一干弟兄在渐渐远去的蹄声中消失的无踪无影,才听到了身后院里隐隐传来的自己新生儿子的啼声。
转过身跨进院门时,又见得母亲李太夫人正在门口立着,心中不免一惊……
第二章
李太夫人塑像般地站在大门内的花圃旁,两只深陷在凹眼窝的黄眼珠射出阴冷的光,逼得边义夫不敢正视。
边义夫便仰脸去看天,想做出一副坦然而无所谓的样子从李太夫人身边走过去。李太夫人却看出了儿子心底的怯懦,在边义夫走到面前时,把边义夫拦住了,冷冷说了句:“恭喜你,是男孩。”
边义夫停住脚,尴尬地笑了笑:“怪……怪不得哭得这么响哩。”
李太夫人叹了口气:“不容易,你们老边家三代单传不绝后,是神灵保佑啊。”
边义夫点点头,敷衍道:“这一来,娘的心也安了。”
李太夫人哼了一声:“我的心更烦了。我只怕这小孙子不知哪天就会变作刀下鬼!”
边义夫愣了一下,旋即叫道:“娘,你这……这说的是啥话呀?”
李太夫人说:“我说的是实话:谋反是要满门抄斩的!”
边义夫瞅了母亲一眼,竟笑了:“娘,你听到霞姑说的话了,是不是?你……你别担心,如今不是往日,满人的气数已尽,武昌举事已经成功了。”
李太夫人看着星斗满天的夜空,平淡和缓地说:“满人的气数尽没尽我不知道,可我终是多活了这许多年头,长毛谋反却是知道的。当年长毛也成功过,还定都金陵,封了那么多王!可今日那个太平天国在哪里呀?那么多王侯将相在哪里呀?一个曾相国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你说是不是呀,义夫?”
边义夫想说不是,可看看母亲的脸色,终没敢。
李太夫人的脸色并没因儿子的乖巧而有所舒展,口气亦益发严重了:“我知道那个女强盗来找你准没好事,果不其然,是伙你谋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闹倒也罢了,我眼睁眼闭,只当没看见,万没想到,你们今日竟要谋反!这真是一代强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只是胡嫖滥赌,你倒好,比你爹更高强了,要反了!你给我说说,你们老边家可还有谁像个人?二十五年前,你那不争气的爹……”
边义夫这时已看出了母亲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图:老人家又企图对边氏家族进行系统指控了,心里有些烦,乖巧的模样收起了,手一挥,颇为不耐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头:“好了,好了,娘,你甭说了,这些陈谷烂芝麻的事我都听一百遍了!”
李太夫人厉声道:“就算你听了一百遍,我还得说一百零一遍!”
边义夫见母亲火了,只好赔着笑脸说:“娘,我……我也不是不让你说,你老人家那话回头再说行不行呀?总……总得先让我到屋里看看儿子吧!”
李太夫人这才暂时罢了休,和边义夫一起去了边郁氏的房里。
母子都挺好,后来被命名为边济国的儿子,正在边郁氏怀里安然躺着,像一团凭空落下来的肉,让边义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
边义夫壮着胆子,在儿子毛绒绒的小脸上摸了摸,皱着眉头对边郁氏说了句:“这……这孩子咋这么难看呀。”
边郁氏没敢做声。
倒是李太夫人接上了茬,说:“你刚落生时还不如他……”
李太夫人指控的意志是坚决的,守着刚刚落生的边氏第三代,即泪眼婆娑,开始了对边氏前两代男人劣迹的追溯。
这追溯总是从二十四年前的那个风雪夜开始。
那个风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了。
经年不息的回忆,不断丰富着那风雪夜的内容,使得李太夫人对那风雪夜的述说每一回都不尽相同,可基本事实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边义夫的父亲边兴礼和新洪巡防营的刘管带争风吃醋,为一个唤作“小红桃”的女人,在新洪城里的“闺香阁”打起来了。边兴礼被刘管带用五响毛瑟快枪打断了双腿,活活冻死在雪地里。李太夫人得信后,连夜赶往新洪,把边兴礼的尸体背到知府衙门,抱着还在吃奶的边义夫,历时三载,告准了刘管带一个斩监侯。
这事当时是很轰动的。
城里的白家戏班子还编了出《青天在上》的戏文唱了好几年。
边义夫小时候看过那出戏。
记得最清的就是,戏台上扮母亲的女戏子一点也不像母亲,比母亲要好看得多。还记得那阵子有不少人给母亲做媒,要母亲再嫁,母亲都回绝了,带着他守寡至今,独自撑起了边家门户。
因此,母亲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边家爷们的绝对权力。
辛亥年秋天的那个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历程照例从那个风雪夜开始,骂过了边义夫的老子,又骂边义夫。
最后,李太夫人抹着红且湿的眼睛总结道:边家正是因为有了她,才没在边兴礼和边义夫手中败光,才会有今日这平和温饱的好日子。
“你说是不是呀,义夫?”李太夫人问。
边义夫带着两代男人的羞惭,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个桃花集的老少爷们都知道哩!”
李太夫人有了些满足,才又叹着气说:“义夫呀,这许多年过去,我也想开了,再不指望你能进学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块料!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来年就给你捐纳个功名,也算对得起你们老边家了!”
边义夫觉得母亲实在荒唐:他都替革命党造上炸弹了,她老人家竟还要去给他捐纳功名!
嘴上却不说,怕一说又引出母亲涕泪交加的教训。
李太夫人上了当,以为自己获得了完全的成功,遂指着边郁氏和边郁氏怀里的边济国说:“义夫,你今日没和那女强盗走是对的,日后也得听娘的话,好好守着你的老婆、儿子过日子,别去附逆作死……”
边义夫对母亲郑重地点着头,心里却有些悔,觉得自己方才还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儿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风光了。而若走了,现刻儿也就不用装着样子奉迎自己母亲了。
又想到,母亲这回是真错了,——这回不是长毛起乱了,这回是革命,革满人皇上的命!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哩!没准这回就能成功,没准就能……
十五年之后,边义夫才把心里想的这番话公开说了出来,那时,李太夫人已过世了,他是向笔直地立在大太阳下输诚三民主义的四师官兵训话时说的。
他说:“……凡伟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远大目光。举一个例:兄弟当年投身辛亥革命时,就具有了远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头的炮响,意味着一场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这一点,她老人家只看到眼前的那片天地,以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动摇的万年桩。武昌都成立军政府了,黎菩萨都做了军政府大都督了,家母还要为兄弟向满清的朝廷捐纳功名!这就大错特错了嘛!若是兄弟当时真依了家母,哪还有今天?而今天,大势又变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就要结束了,我们不接受蒋总司令三民主义的旗帜,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