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卜大爷这才悲怆起来,连着几日号啕大哭,把仇三爷和巴庆达都吓坏了,他们从未见卜大爷哭过,从没有。
卜大爷把积聚了十八年的眼泪哭干之后,又想开了。
他觉着,就像当年的那只左眼是多余的一样,他的两条腿其实也是多余的。现在不是从前,他就算躺在床上,永远站不起来,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爷!卜大爷!爷字号的人不玩腿,玩脑瓜!用脑瓜去玩世界!
他再也不会赤着大脚板,踩着麻石路去抬轿了!
他抬够了轿,日后要坐轿,天天坐!坐在轿上去找马二爷复仇,去收获他栽种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梦想!
自然,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不行。
现在卜大爷要落实的,不是收获和复仇,而是认栽讲和。马二爷只要给他留下一丝退路,他都退过去,就算马二爷让他磕头,他也干。为啥不干呢?今日他给马二爷磕头,日后定会割下马二爷的头当球玩。
昨个儿,拖着两条断腿,就派仇三爷去请了帮门的麻五爷,要麻五爷给个公道。
麻五爷起先不愿来,后来架不住仇三爷一再央求,和五十两银子的诱惑,才来了,来得潇洒,坐着四抬的蓝呢官轿,轿前轿后还有几个一溜小跑的喽罗跟班。
麻五爷直率,一来就说:“你们都他娘不够意思!都不给我面子!半年前,我在独香亭茶楼上不是给你们断好了么?以大观道划界,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倒好,三天两头打,还到官府相互使坏!你们信官府,还找我五爷干啥?!”
卜大爷说:“五爷,这你有所不知,马二使了我的坏,我自然不能不应付,我这回栽,大概还就是栽在这上面。”
麻五爷大约是知道根底的,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马二爷买通了,还有巡防营的钱管带,也被马二爷买通了,开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蛋……”
卜大爷问:“五爷咋早不指点指点?”
麻五爷脸一板:“你他娘来找我了么?”
卜大爷再无话说,转而道:“今个儿我找你了……”
麻五爷摇起了头:“晚了,卜大爷,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你这人算废了,要和马二爷争出个输赢,等来世吧!”
卜大爷红着独眼大叫:“老子没完!老子还是爷!还是爷!你五爷若还能有一丝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给我个公道!”
麻五爷叹了口气:“公道我给不了,只马二爷能给。”
卜大爷道:“那你替我捎个话给马二爷,就说我卜永安啥都认,只……只求他给我块喘气的地盘。”
麻五爷问:“这块喘气的地盘得多大?”
“让马二爷瞅着办。”
“你卜永安真啥都认?”
卜大爷点了头:“我啥都认!”
麻五爷这才说:“那好,我也和你实话实说了吧,前日在北关戏园里,我见着马二爷了,我骂了马二爷,怨他不该把你弄得这么惨。马二爷也说他这回是过分了些,想找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说,把西半城轿号的封条启了,再发还给你,他的老号和你的新号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观道为界……”
卜大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五爷,不……不对吧?我……我听说马二爷要把老号开到西城来的,是不是?仍以大观道为界,马二的心机不白费了?你……你五爷莫不是开我的玩笑吧?”
麻五爷正经道:“开么玩笑?!五爷我啥时开过玩笑!马二爷真这么说了,只是提出了个条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还是别说了吧,不说你不会同意,我当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爷紧张地看着麻五爷:“五爷,你……你说!你快说!”
麻五爷道:“马二爷相中要你家卜姑娘了,要卜姑娘到他家去做小,给他生个儿。”
卜大爷愣了。
麻五爷笑了笑:“看看,我说你不会答应吧……”
卜大爷偏道:“我……我答应!”
麻五爷惊得立了起来:“卜大爷,你莫不是疯了吧?马二爷六十有二,不说做卜姑娘的爹,都能做你卜大爷的爹了,你……你就舍得让亲闺女给这糟老头儿去做小?”
卜大爷不答,瞪着独眼痴迷地说:“我……我要我的轿号,我……我的三十六家轿号,那都是我的,那都是我的呀……”
麻五爷摇了摇头:“卜大爷,你要听我的,我就劝你甭上当。你想想,你若是不被马二爷废掉,马二爷会把轿号还你么?你今日没用了,他是让你用亲闺女换个空欢喜。”
卜大爷眼里噙着泪:“你不懂,五爷,你别劝我,你只管去和马二爷说,我愿意,这是我的事。”
麻五爷走后,卜大爷头上蒙着被欢喜的呜呜哭了半夜,今日一早,又把闺女卜守茹叫到床前,把自己的决定说了。
述说这个决定时,卜大爷信心十足,就仿佛已挽回了自己的失败,正走向一个极辉煌的明天。卜大爷满是伤疤的脸上透着昨夜残留的激动,独眼里射出夺人的光亮。
卜大爷说:“妮儿,马二爷看上你了,你想想,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一过去,爹就能东山再起!爹腿断了,可还有脑瓜,爹的脑瓜不笨,还能和马二爷斗下去!十五年前,爹凭五乘小轿,就玩出了今日这世面,日后能玩不倒马二爷么?!”
卜守茹被卜大爷的述说惊住了,嘴半张着,两眼睁得多大,身子直往后退。
卜大爷摆手招呼卜守茹:“妮儿,你别怕,过来,站过来,爹给你说,女孩家迟早都得出门子,不能守着爹娘过一辈子……”
卜守茹试探着问:“我……我若是不愿呢?”
卜大爷道:“你咋会不愿呢?!你是我的妮儿,你得听我的!”
卜守茹又问:“我就是不愿呢?”
卜大爷脸黑了下来:“你不愿也不成,我会把你捆去!现如今只有你能救爹!”
卜守茹道:“我不是赔钱货么?今个儿咋就这么金贵了?也能救你了?你这爹当的可真……真够本!”
卜大爷直到这时记起了十八年来对闺女的轻慢,有了些愧疚,叹息着说:“妮儿,爹过去对不住你,一来因你不是男孩儿,就看轻了你。二来爹整日价想着轿子轿号,也顾不上你。今个儿,你有气只管冲爹出,出完气,还得到马二爷家去。”
卜大爷伸出手想去拉拉卜守茹,卜守茹却把身子一撤多远。
卜大爷又说:“就算不心疼爹,你也不心疼咱的三十六家轿号么?你想想,你一过去,那三十六家轿号又是咱的了,还有城西那么大片地盘,那么大一片呀!全都是高高低低的麻石路,不好走车,只能使轿!妮儿,你去看看,扒开路道上的雪,好好看看,那一块块麻石,就是咱使不完的金子!”
卜守茹愣愣瞅着卜大爷:“你眼里只有这?”
卜大爷坦诚不讳:“爹眼里只有这,白日里看着它,夜里梦着它。”
卜守茹想了想:“我去马家做了小,你就能得到它了?”
卜大爷道:“能!爹再不会让它丢掉了,妮儿,你得信!”
卜守茹这才说:“好吧,爹,你容我想想。”
卜守茹出去时,卜大爷又想去搂搂她,可卜守茹却一把将卜大爷的手推开了,这让卜大爷略微有些哀伤。
整个上午没再见卜守茹的影。
中午,仇三爷过来说:“卜姑娘好像在自己房里哭,可是出了啥事?”
卜大爷说:“没出啥事,怕是想她娘了吧!”
卜大爷交待仇三爷别到卜守茹房去,更别去问啥。
傍晚,卜守茹从自己房里出来了,穿了绿缎袄,系了猩红斗篷,怪妖艳的,一点不像伤心的样子。
卜守茹要仇三爷和巴庆达备轿,说是出去走走。
卜大爷那时就知道,卜守茹是要去看看他的地盘,心里不禁一阵狂喜。
卜大爷相信,自己闺女不会不要那三十六家轿号和金子铺就的麻石路的。闺女是在轿行里长大的,知道轿号和麻石路的价值。轿号和麻石路是他的一切,也是闺女的一切,闺女懂……
上灯时分,闺女回来了,卜大爷拖着断腿从床上爬起来,趴在床头的窗前看。卜大爷看到了在院中轻轻落下的小轿,看到了闺女披在身上的猩红斗篷,还看到了仇三爷凄苦的老脸。
看到这一切的同时,卜大爷也照例看到了自己的半边鼻子,那半边油亮的鼻子已凝固在卜大爷起家之后的所有景物中了……
第三章
九格纸窗上有个洞,是父亲趴在床上用手抠的。
这个乡巴佬不甘心,从躺到床上那天起,就一心渴盼着重回外面的世界。他抠破纸窗,老把那只独眼紧贴在纸洞上,阴阴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这很让卜守茹讨厌。
卜守茹觉着父亲其实是个无赖,成事时是无赖,败事时仍旧是无赖。
小轿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亲贴在窗洞上的独眼,独眼热辣辣的,在明亮汽灯的映照下闪现着幽蓝的光,且定定地望着她,随时准备捕获她的允诺。
卜守茹装作没看见,下了轿,径自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儿,妮儿。”一声声唤。
卜守茹不理,先用热水洗了脸,烫了脚,又叫巴哥哥把带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炉上去蒸。
正吃包子时,仇三爷过来了,好声好气说:“卜姑娘,你爹叫你昵!”
卜守茹道:“我知道,我耳朵没聋。”
仇三爷又说:“那……那就过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着不动:“他也该哭了,日后他还会哭的,没准得天天哭,——三爷,你记着我这话。”
仇三爷那日还不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大变化,还是尽心尽意地劝:“卜姑娘,别赌气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过去对你不好,也……也还是你爹嘛。”
卜守茹粉脸一板:“你让我静静心好不好?你去告诉我爹,我还没想好,一想好就过去和他说!”
吃完包子喝过茶,卜守茹才过去了,出门前无意中发现脸上有泪痕,又洗了次脸,还在脸上扑了些香粉,显着很平常的样子。
父亲独眼红红的,扁长的脸上有泪痕,见她进来,慌忙用手撑着床坐起了,连声问:“妮儿,都看过了?你都看过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红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老刘家的狗肉包子不如从前了,馅少,也缺油。”
卜大爷应付说:“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亲心爱的提梁紫砂壶,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着,又说:“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问你好,要你好生调养。”
卜大爷点点头:“再见着老掌柜,替我捎个好。”
说完这话,卜大爷又想问自己的事,卜守茹却扯起了革命党。
“爹,你可别说你冤,咱城里还真有革命党呢!官家的缉拿告示上有名有姓,还有像,我都见着了。是贴在咱独香号门上的。从那像上看,人还挺俊的,有点像我巴哥哥。”
卜大爷说:“革命党谋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着提梁紫砂壶,喝着水:“作啥死?还不是被官府逼急了么?今个儿若是有人来伙我,我也会做革命党的!”
卜大爷这下总算逮到了话题:“妮儿,爹不是逼你,该给你说的话,爹都给你说了,不知你想好了么?”
卜守茹不做声,转脸望着火焰跳跃的汽灯出神。
卜大爷又小心地问:“咱……咱城西的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你……你可看过了?”
卜守茹淡淡道:“看过了。”
“妮儿,你觉着爹的这盘买卖咋样?”
“有点意思。”
卜大爷被这轻慢激火了:“有点意思?妮儿,你口气真大。为了这点意思,爹差点死了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扬:“你咋就没真死掉呢?”
顿了下,又说:“那时你要死了,我会哭的。”
卜大爷嵌着刀疤的脸颤动起来:“妮儿,你……你说这话?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笑了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要在那会儿死了,就不会落到今个儿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个儿有多惨,老趴在窗洞瞅人,还得把自己的黄花闺女硬送给人家马二爷。你就没想过,人家马二爷是羞辱你么?”
卜大爷用拳头砸着床沿,叫道:“谁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过去,就是为了往后能好好羞辱他们马家!妮儿,你得记住,这世上的人都只认赢家!只要斗赢了,今天的事就会被人忘掉!”
卜守茹摇摇头说:“别哄自己,今天的事谁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后赢了,人家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说,这人卖过自己亲闺女!”
卜大爷似乎有了些愧,不言声了。
卜守茹又说:“况且,我断定你赢不了,我劝你再想想。”
卜大爷不愿去想,说:“妮儿,你……你只要答应到马家去,爹一准能赢,爹说过,爹凭五乘小轿……”
卜守茹打断卜大爷的话头道:“别再提那五乘小轿了,我听腻了!你要还是我爹,现在就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给巴庆达许下的愿,你答应他娶我的。”
卜大爷认这笔账:“不错,我是答应过小巴子,只因为小巴子对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来说:“现在我还喜他……”
卜大爷手直摆:“现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给我三十六家轿号。我想定了,为了三十六家轿号,你非去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亲不会回头,站起来问:“日后你不会后悔么?”
卜大爷点了点头。
卜守茹再问:“真不后悔?”
卜大爷又点了头。
“那好,”卜守茹说,“就这么定了,我是你的闺女,我听你的,你叫麻五爷和马二爷说吧,让马家定日子,我去。出阁那日,我要东西城新老八十二家轿号一起出轿,红红火火,气气派派!”
卜大爷高兴了:“这行!爹都依着你的心意办。”
卜守茹哼了一声:“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毕,卜守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发现,手上还攥着父亲的提梁紫砂壶,遂死命将砂壶摔碎在方砖铺就的地上,旋风一般出了门……
门口,巴庆达正呆呆立着。
第四章
风掠过屋脊时发出刺耳的尖啸,旋到空中的积雪纷纷扬扬落。
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显得异常遥远。
巴庆达痴痴走到院里,抬头仰望着夜空,硬没让聚在眼中的泪淌下来。
风刺着他上仰的脸,落下的碎雪在脸上化成了水,冰凉冰凉,像许多小虫在爬。
巴庆达袖着手想,这时候自己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泪。可他差点儿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门口,听着卜姑娘和卜大爷说话,鼻子就发酸了;走到院里,西北风一吹,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窝。
他透过泪眼看到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是一团茫然的黑。
于那团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时候的卜姑娘:一张总洗不净的圆圆的脸,一只小小的翘鼻子,穿一身打着补丁的老蓝色土布衣,直搂着他的脖子叫巴哥哥。
十年前,卜姑娘就是这副模样在她乡下老林前上的轿,他当时可没想到有后来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爷不中意自己的丫头,打从把卜姑娘从乡下接来,就没打算日后好好打发她。卜大爷一心扑在他的轿子、轿号上,只把卜姑娘当做狗儿、猫儿一般对待,后来发现他和自己闺女好,就把闺女许给他了,条件是,白给卜大爷侍弄五年轿子。
说这话时,卜姑娘十五,他二十二。
他当时想,五年是好过的,他也是上算的,——卜大爷当年为五乘小轿,白给马二爷抬了三年轿不说,还赔上了一只眼;他得人一个闺女,才搭上五年光景,值。
可谁能想到卜大爷会败呢!
在巴庆达看来,卜大爷简直是个神话,咋也不该败!
可卜大爷竟败了,且败得这么惨,落到了卖闺女的地步!
他的好梦也跟着完了……
尽管仰着脸,泪水终还是滚了下来,顺着下巴颏往地上落。
巴庆达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抱头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伤的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颤。
不知啥时,从指缝中看到了一副贴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细长一条,在巴庆达面前轻轻晃。
巴庆达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呜咽,继而,又用祆袖子抹去眼里和脸上的泪,才慢慢抬头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庆达站起来说:“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动。
巴庆达又说:“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泪……”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点。”
巴庆达点点头:“我知道哩。”
旋起一阵风,“嗖嗖”啸声又起。
卜姑娘叹了口气:“风真大。”
巴庆达应了句:“是哩。”
卜姑娘这才回转身说:“巴哥哥,咱回吧。”
巴庆达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