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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守茹笑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养的是我的儿,他断不会成为我的对头。”
马二爷阴毒地说:“不一定吧?你不是卜大爷的亲闺女么?你咋着对你爹的?苍天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哩!到得报应落到你身上时,爷在地下都得笑醒了。”
卜守茹冷冷一笑道:“那好,咱就走着瞧吧!”
伤好之后,再见到麻五爷和帮门弟兄时,卜守茹只字不提被马二爷的凌辱,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只对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说,这一阵子是生了病,才到香堂来得稀了。
然而,这话骗一般弟兄可以,对麻五爷却是骗不过的,麻五爷和卜守茹一做那事,立马发现了卜守茹身上的伤痕,——伤痕不在别处,偏又是在那些地方,让麻五爷好生惊疑。
麻五爷当即便问:“卜守茹,你……你得的是啥病?这……这身上是咋啦?”
卜守茹淡淡地说:“与你无关,你别管……”
麻五爷怒道:“你是我的人,我能不管么?你给我说,是哪个王八蛋这么作践的你?”
卜守茹心里涌起一阵痛楚,脸面上却隐忍着:“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麻五爷却起疑了,暴突的双目紧盯着卜守茹的脸孔道:“你他娘的该不是又和哪个野男人好上了吧?”
卜守茹再没想到麻五爷会往这方面疑,抬手一巴掌扇到麻五爷脸上,扇得极是响亮:“放你娘的屁!”
打完麻五爷的嘴巴,卜守茹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那份痛楚,捂着脸呜呜哭了,边哭边说:“不……不是为了你这混账东西,我……我哪能落到这一步!我哪能让……让马二那老杂种这样作践?”
麻五爷这才知道卜守茹是为自己方吃了这莫大的苦头,当即就愧了,抓过卜守茹的手打自己的脸,后又自打耳光,说是错怪了卜守茹。
卜守茹软软地倒在麻五爷怀里,满脸泪水说:“你麻老五口口声声说要我仰仗你,可……可我被马二那老王八这么作践时,你……你这狗东西在哪里呀?”
麻五爷益发愧得不行,眼圈也红了,哽咽着道:“我……我当时哪知道呀?我……我若是当时知道,就是拼着一死,也……也得去帮你!你也是,我不这么激你,你还不说!”
麻五爷是条汉子,说罢,连那事也不做了,立马穿起衣服,要到马家找马二爷算账。
卜守茹上前将麻五爷抱住了:“别这样,老五!”
麻五爷问:“咋?”
卜守茹说:“你不想想,你找到马家,和马二爷去说啥?”
麻五爷道:“说啥?就说说他老王八作践你的事!”
卜守茹又问:“你咋说?你咋知道老王八作践了我这些说不出口的地方?”
麻五爷呆住了。
卜守茹偎依着麻五爷说:“老五,你真有这份心,我就很满足了,也算没白对你好一场……”
麻五爷道:“正因着你对我好,我……我才不能饶了马二这老东西!”
卜守茹说:“算了,这口气我都忍了,你也就先忍了吧,来日方长,咱都不能为了这口气乱了自己方寸的。”
麻五爷仍是不愿忍,口口声声说,自己从没受过这种气。
麻五爷认定,马二爷不单是凌辱卜守茹,也是凌辱他,——马二既知道自己的小妾是和他好,还这么做,不是故意要治他个有苦说不出么?
便想到,自己和卜守茹已是有苦说不出了,就得让马二爷也尝一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抱着膀子想了半天,麻五爷搂住卜守茹道:“那好,不能明着去找马二,老子就给马二来暗的,明日老子一把火烧掉他十家轿号,后日再往他布机街的总号里扔颗炸弹,弄完了,老子再笑眯眯地去找这老王八蛋喝酒,透点口风给他!”
卜守茹立马想到,马二爷的轿号将来都是她的,便不主张烧轿号,正经地对麻五爷说:“老五,你若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就扔颗炸弹吓吓马二,轿号却不要烧,水火总是无情的,闹得不好,烧到我的轿号里就糟了……”
麻五爷道:“卜守茹,你放一百个心,我咋着放火也烧不到你的轿号里去的。”
卜守茹仍是不依:“那也别烧,作践我的是马二,又不是轿子,你逮着那死东西煞哪门子气?更甭说这些轿子没准哪一天就不姓马了。”
麻五爷从卜守茹的话里听出话来,知道卜守茹心里还贪着马二的轿号,便应了卜守茹,说是那就扔两回炸弹吧!明日先往马二爷总号里扔一颗,后天再往马家大院扔一颗,叫卜守茹小心了,后天晚上别回马家去。
麻五爷说到做到,第二日夜间,马二爷设在布机街的总号真就挨了炸。
炸弹是从临街的窗外扔进去的,脱手就爆响了。也实在是巧,那当儿马记各号的管事们都在总号里拆账,聚了一屋子人,当场炸死了一个管事和一个账房,还伤了几个人。
马二爷一听禀报,立时愣了,坐轿先到了布机街,看了一片狼藉的总号,后便起轿去了邓老大人那里,要邓老大人的官府帮他拿匪。
到了邓老大人面前,马二爷对总号被炸的内情仍很糊涂,仍没想到是麻五爷手下的弟兄干的,更没把这事和凌辱卜守茹联系起来,以为是被革命党瞄上了。
马二爷是对不起革命党的,大半年前,一个革命党吃他告密,被官府捉去掉了脑袋;三个月前,还有两个革命党被官兵追着,往他轿号里躲,他非但不让躲,还让手下的人抓,结果抓到一个,另一个却逃了。
没准就是那逃掉的革命党来报复了。
邓老大人也被革命党和炸弹闹得焦心,就派了衙门里的人随马二爷去看挨炸的现场。衙门里的人看过回来说,确是革命党作案无疑,那炸弹早先炸过邓老大人坐轿的。
马二爷这下子慌了,坐在邓老大人府上不愿走,问邓老大人讨主张。
邓老大人除了让官兵严加防范,哪还有啥更好的主张?
邓老大人便把许多官兵派上了街。
官兵一上街,麻五爷往马家大院扔炸弹的计划就困难了。
然而,麻五爷终是麻五爷,使坏的本事也实在是大。
第二日晚上,卜守茹刚一出门,麻五爷就通过巡防营的钱管带,借了几身官兵的衣服,让几个弟兄穿着,找到马二爷门上。
马二爷一看是官兵,大意了,正要把兵爷们往屋里让,为首的一个弟兄突然从怀里掏出炸弹,明打明地扔到马二爷脚下,砸痛了马二爷的脚背。
马二爷不知是因着脚背的痛,还是因着怕,立时趴下了。
身边马家的下人们也趴下了。
趴了半天,见炸弹没响,马二爷和家里的下人们,才想起那伙来送炸弹的假官兵,遂蜂拥出门去追。
然而,这哪还追得上?门外的街上,官兵倒有不少,只不过孰真孰假,谁是负责拿革命党的真官兵,谁是扮作官兵的革命党,马二爷可就说不清了。
该世界实是乱了套。
这时候,不单是石城,整个大清天下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革命已成了天下大势……
第十一章
革命说来就来了,来得迅猛且嚣张。
这年秋里,武昌城头一声炮响,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成立,举国上下为之震动。大清朝廷惊慌失措,于万般无奈之中起用袁项城。项城率北洋官兵誓师郭德,旋即挥师南下,进逼武汉三镇,隔江和新生的民国形成对峙。
消息传到石城,革命党便借着武昌的势头大闹起来。
武昌起事后只十天光景,江防会办府和知府衙门就吃了三次炸弹。
两次炸响了,一次没炸响。
最让石城百姓称道的是第三次,炸江防会办府。
十数个上新学的男女学生,硬是不怕死,揣着炸弹,攥着土枪,大天白日硬往会办府的大门里冲。绿营兵排枪乱射,把学生们全打倒在沿江大道上,学生们还是把带去的炸弹拉响了。
一个女学生拉响炸弹后还嘶声高呼:“中华民国万岁!”
官府大为惊恐,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把绿营和巡防营官兵全派出来,日夜大抓革命党。——也不论真假,疑是革命党便抓,抓住就杀,杀了还一律把人头装在特制的木笼里,挂在城门口示众。
一时间,石城里遍满腥风血雨,也不知造出了几多担着革命名义的野鬼冤魂。
这就震动了驻在石城东门外的新军第八协协统刘家昌。
刘协统原倒没准备响应武昌民国政府,进行一场光复石城的革命,可满人的绿营官兵在江防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的指令下,这么抓人,杀人,刘协统看不下去了,心里就想动。
然而,那当儿革命形势尚不明确,刘协统手下马标、炮标的两千弟兄又在城外,刘协统要动却动不得,便先忍下了。路矿学堂的革命党学生跪在刘协统面前,求刘协统起兵,刘协统也没应。
刘协统对路矿学堂的学生们说:“你们要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没多久,各地消息纷纷传来,今日这个省独立,明日那个省独立,屈指算算,大半个中国竟都属了民国。独立的各省还在上海开了会,一致承认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为代表全中国的临时政府。
大清治下的地盘已少得可怜了。
刘协统这才认定自己的新军是“忍无可忍”了,遂于阴历十五夜间,亲率全协两千多弟兄,在巡防营钱管带的策应下,暗地里从聚宝门进了石城,打着灭满兴汉的旗号突然举事。
这是个决定石城历史的日子。
在这决定历史的日子里,刘协统坐着八抬大轿,拖着十数门铁炮,于子夜时分,悄悄来到了江防会办府对过的大花园,要与据守江防会办府的绿营决一死战。
刘协统到了大花园,实就是到了会办大人的鼻子底下,会办大人竟不知道。
也无怪,刘协统太诡,会用疑兵。
白日里,刘协统还请会办大人到东郊去看新军演操,夜里就起了事,谁也防不及。就是到了大花园,已让炮标的弟兄把铁炮对着江防会办府支起来了,许多弟兄都还没见到刘协统的面。
刘协统那夜根本没从八抬大轿里走出来。
支起了铁炮,刘协统决定先礼而后兵,遂又在八抬大轿里亲自草拟了给会办大人、邓老大人并那绿营的《劝告书》。
刘协统能武亦能文,《劝告书》写得极有文采,开篇便道:“国家者兆民之国家,天下者大汉之天下,安有窃国家天下于异族而亿万年不衰者乎?武昌义举,天下响应,实乃天意。君不见革命大势已成,民国人心所向乎……”
因此,刘协统劝告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顺应潮流民心,说服绿营放下武器,和他一起实现石城和平的光复。
忠于大清的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既没被刘协统的文采打动,也不要刘协统奉送到面前的和平,杀了送《劝告书》的弟兄不说,还先行下令炮轰刘协统置身的大花园。
刘协统这才认真火了,下令开炮。
十数门大炮轰隆隆响了起来。
火光、烟雾,瞬即淹没了江防会办府。
会办府告急。
会办大人不知道钱管带已参加了起事,竟命钱管带率巡防营的官兵前来增援,钱管带真就带着一营弟兄从江边靠近了会办府,和正面新军的刘协统形成了夹攻之势。
会办大人和知府衙门的邓老大人这才慌了,弃了本还可以守上一阵的江防会办府,带着几百口子绿营残兵渡江逃跑。跑得急慌,会办大人和邓老大人的船不慎翻沉,二位大人双双跌入江中淹死,石城遂告光复。
这便换了朝代,进了民国。
刘协统解民于水火倒悬,光复石城有功,又有手下两千号弟兄的拥戴,便顺理成章当石城的新主子。
这新主子开初叫军政督府,是刘协统自封的。没多久,刘协统正式得了民国大总统的委任,才又依着民国的建制改了名称,叫做镇守使了。
做革命党不再杀头,革命党便普及开了。
光复后不到一个月,革命党竟然满街都是,就连麻五爷和他的帮门弟兄也成了革命党,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到处剪男人的辫子。
麻五爷对革命持着热烈欢迎的态度,四处向人吹呼自己当年交结的那些革命党朋友,还怀揣五响毛瑟快枪大大咧咧地到马二爷府上去吓马二爷,做出一副很贴心的样子,要马二爷小心自己的老命。
马二爷和城中一些绅耆被这番变化弄得目瞪口呆,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不论咋说,他们硬是不信大清就这么完了,仍然开口一个“大清”,闭口一个“圣上”,还相互勉励着,要不忘前朝。
既要不忘前朝,辫子便断然剪不得,这就违了民国政府明确颁布的《剪辫令》,也就给麻五爷带来了敲诈的借口。
麻五爷对马二爷这帮不剪辫子的古董们一一收取小辫保护费,每月月规银二两。因着卜守茹的关系,麻五爷对马二爷格外关照,月规竟收了十两。收了保护费以后,却并不实行保护之责,只是交待马二爷们自己小心着,把辫子盘起来,以免人头落地。
麻五爷言之凿凿地说:“大明换大清时,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眼下革命了,大清换了民国,汉人又得了江山,就改了规矩,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马二爷实是气得要死,可再没有邓老大人做靠山,便不敢和麻五爷硬拼,就日日躲在家里抽大烟,躺在烟榻上回想先前大清圣上坐龙庭的好时光。有时想着想着,眼泪鼻涕就流得一脸一身。
天长日久,马二爷对革命恨意日增。
恨意绵绵之中,马二爷不止一次端着烟枪在卜守茹面前发狠,说革命就是谋反,革命党没一个好东西,像那麻五爷,将来是一定要被满门抄斩的,他马二爷即便就此完结,也决不和麻五爷这种混账东西再来往。
卜守茹但凡听到马二爷这么说,总装作没听见,根本不予理会。
那时,儿子天赐已落生了,卜守茹自己奶着,——马二爷本要给天赐请奶娘的,卜守茹不要。
卜守茹怕奶娘奶孩子,孩子大了会对自己不贴心。
辛亥年冬天,天赐已一岁多了,长得很像卜守茹,小模样极是讨人欢喜。
卜守茹因着天赐的关系,心收了些,自己的轿号只让仇三爷侍弄着,没事不大去了,和麻五爷的来往也稀了。有时看着天赐红扑扑的小脸膛,卜守茹甚至想,从今以后,自己得做个好母亲才是,啥轿号、轿子,啥革命、光复,实都不是她这个女人家该管的事。
然而,马二爷老是躺在烟榻上咒骂革命,老是翻来覆去地念叨前朝邓老大人执掌石城的好时光,就迫着卜守茹适时地记起不少往事。
往事弥漫着血腥味,让卜守茹心里直发颤。
卜守茹才又想到,她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正得借着马二爷好时光过完的时候,奋力撑起自己的一方天地。
那当儿,卜守茹已认定:马二爷作为打天下的男人的一生已算完了。瞅着烟榻上马二爷的老脸,卜守茹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老杂种不知哪一天就会带着他对革命的仇恨,闭眼睡过去。
这场革命实在是来得好。
马二爷仇恨的东西,必定是好东西。
细想想也真是,革命真就不错。革命让马二爷依靠的邓老大人毙命江中,让马二爷失却了自己的好时光。可革命并没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石城的麻石路上依旧行着红红绿绿的轿子。做了民国镇守使的刘协统,仍是和前清的邓老大人一样钟爱轿子,说满街行着的轿子是石城一景,是地方安定的象征。
于是,卜守茹便在某一日马二爷再次攻击革命时,抱着天赐笑笑地开了口说:“你老骂啥呀?这革命有啥不好呢?革命不就革掉了你一条小辫么?又没革掉你的轿号轿子!”
马二爷烟枪一摔道:“你只知道轿号、轿子,就不知天下大义!”
卜守茹觉得好笑:“啥叫天下大义?你那天下大义我是知道的,里外不就是有邓老大人的粗腿好抱么?”
马二爷道:“邓老大人和我好是一回事,天下大义又是一回事。连圣上都不要了,这天下还会有个好么?”
又阴阴地说:“你莫看民国今日闹得凶,日后咋着还难说呢!当年长毛起乱,不也很凶么?还封了那么多王,可你看看,今日长毛在哪里?还不是被曾相国赶尽杀绝了?”
卜守茹讥笑道:“只可惜你那曾相国早死了,再不能还魂喽!”
马二爷便又叹气,一边叹气一边说:“曾相国不在,勤王保国的义士还会有,你看着好了……”
卜守茹恶毒地道:“好吧,就算有那勤王保国的义士,就算皇上老儿还能坐龙庭,你马二也还是完了,你手扒棺材沿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马二爷气死了,抓起烟榻上的茶杯,狠狠向卜守茹砸去。
卜守茹身子一偏,茶杯落在对面墙上碎了。
怀里的天赐吓得哭了起来。
天赐一哭,马二爷心疼了,忙从烟榻上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