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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三爷和天赐一起在老宅院里放炮仗,还给天赐当马骑。
天赐便说仇三爷好。和他爹马二爷一样好。
仇三爷在雪地上爬着喘着,说:“我不好,你爹也不好,只你娘好!你娘是真疼你的。”
天赐真就被马二爷教坏了,骑在仇三爷背上竟说:“我娘才不好呢,她恨我爹,也恨我。她想把我们家搞败!”
仇三爷道:“你是她儿,她咋会恨你?不是为了你,她才不会这么拼命弄轿呢!”
天赐一撇嘴说:“哼,才不是呢!她连自己亲爹都不要,还会要我?她弄轿不是为我,是要坏我爹,坏我!”
仇三爷趴在地上,反勾过头问:“这话又是你爹说的吧?”
天赐“嗯”了一声。
仇三爷道:“他是骗你,你别信……”
正说着,卜守茹进了院门,一见天赐骑在仇三爷背上,脸一沉道:“天赐,给我下来!”
天赐脸涨得通红,慌忙从仇三爷背上下来,转身便走。
仇三爷爬起来,一把把天赐拉住了,对卜守茹说:“不怪天赐,是我逗他玩呢!”
卜守茹道:“三爷;你别宠坏了他!”
又对天赐说:“你得记住,你是我的儿,日后得弄轿,靠自己的本事弄,不能做甩手少爷!”
天赐低着头,两只脚在雪地上搓着,一会儿便搓出了一个坑。
卜守茹走到天赐面前,把天赐头上的乱发抚平,口气也缓和下来:“进家吧,天赐!娘还有话和你说。”
天赐不挪窝。
卜守茹又说:“进家吧,那边是家,这边也是家,娘今晚包饺子给你吃。你最喜吃的羊肉饺子……”
天赐仍不挪窝,只怯怯地说了句:“我……我不喜吃羊肉饺子……”
卜守茹强笑道:“你想吃啥,娘就给你弄啥!”
天赐头垂得更低:“我……我不饿,啥……啥都不想吃。”
卜守茹说:“那就进屋陪娘说说话吧,娘明个还想带你去看看咱‘万乘兴’的轿号哩!娘的轿号比你爹的多,轿子也比你爹的新,你一看准喜欢。”
仇三爷也说:“是哩!你娘的本事比你爹大,你真该跟你娘去看看,看看你娘是咋弄轿的,学着点!”
天赐不做声。
卜守茹又说:“娘是女人,本不该弄轿,你呢,是男人,从小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子,学着弄轿……”
天赐却道:“我……我啥都不弄,我……我要回家找我爹,我爹等着我呢!”
卜守茹火了,失声叫道:“马二不是你爹!你……你只有娘,没有爹!”
说着,一把扯起天赐就往堂屋走。
偏在这时,马二爷坐着轿赶来了。
轿子在门口落下后,马二爷并不进门,也没多说什么,只立在门楼下的青石台阶上阴阴地看着卜守茹和天赐娘俩。
天赐像遇到了救星,急急地唤了声“爹”,挣脱母亲的手就往门外跑,在门口差点儿摔了一跤。
卜守茹的心一下子凉透了,眼见着马二爷和天赐钻进轿子,又眼见着马记老号的四个轿夫起了轿,只愣愣地在院子里站着……
第十六章
眼见着“万乘兴”崭新的轿子气焰嚣张地满城飘着,马二爷心平气和。马二爷既没能把卜守茹礼送出门,就反过来想了,认为卜守茹不出马家,便还是自己的妾,还是天赐的娘,再怎么折腾也不怕,就算全城的轿业都落到她手上,终归也还是马家的。
马二爷的家业要传给天赐,卜守茹的轿号迟早也要传给天赐的。
马二爷早就把这话和天赐说过的。
因而,年迈多病的马二爷再不把卜守茹的“万乘兴”当对手看,只可着自己的心意向天赐灌输仇恨。
然而,随着时日一天天的过去,马二爷却又起了疑:天赐对卜守茹的态度卜守茹不是不清楚,可这贱女人仍发疯似的弄轿,这就怪了。这就让马二爷不能不往别处想。
马二爷觉得,卜守茹弄轿不像是为了天赐,倒像是为了别人。偏在这时,销声匿迹快十一年的卜大爷又跳出来添乱。
天赐过十岁生日那天,卜守茹的亲爹卜大爷不知是出于何种用心,给闺女使坏,从乡下托人带话过来,说是自己闺女和麻五爷养了个野小子,已有三岁,只等着马二爷一朝蹬腿,就要把全城的轿业接过来。
马二爷一下子慌了,出了大价钱让人私下里四处查访,想找到那个野小子,一刀宰了,可找了几个月终没找到。
查访的人回来说,卜大爷和自己闺女有仇,十有八九是说了瞎话,一来坑自己闺女,二来也想气死马二爷。
马二爷偏不信这话,又派贴心家人刘四带了厚礼去见卜大爷,卜大爷方才支吾起来。
风波过后,倒在病榻上的马二爷却多了个心眼,觉着今日或许没有那野小子,日后则说不准,若是日后卜守茹真和麻五爷或刘镇守使养出个野小子,麻烦就大了,遂决意拼将最后一点气力,予以反击。
打从作出反击的决断后,马二爷硬撑着从病榻上爬起来了,常拖着条花白的小辫,佝偻着身子带着天赐站在独香亭茶楼上静静看,默默想,对过往的一切做着总结,对自己和儿子的未来进行着最后的谋划。
马二爷觉着,石城里的麻石路是属于他的,啥人都不该把麻石路从他和天赐手中夺走。
马二爷决不能眼见着卜守茹这么狂下去!
卜大爷当年败在他手下,卜守茹今天也不该获得这般辉煌的成功!
想着当年,马二爷便壮怀激烈,对自己既往的生命岁月生发出深深的敬意,当年马二爷是何等的威风!哪次争斗不是赢家?任凭怎样的对手谁不倒在二爷脚下?!全城的麻石道上,哪里没留下二爷皂靴的足迹?
这么想着,马二爷就自我感动起来,老泪纵横,口水和小便一同失禁,且不由地拖着两行鼻涕一阵阵抽泣。
自我感动之余,马二爷也承认自己后来是遇上了克星。
这克星就是卜守茹。
现在,马二爷下决心除却这颗克星了。
马二爷扯着天赐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看着,想着,合计着,两只眼里渐渐便现出了杀机……
——许多年后,当马二爷、卜大爷和麻五爷都作了古,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还回忆说:“……凶兆在那年春里就有了。那年春里马二爷真是怪,站着站着就满脸的鼻涕眼泪。马二爷还对天赐说,‘这城里的麻石道都是咱的,都是!为了它,就是杀人也别怯……’”
终有一天,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的马二爷不见了,坐轿出了城。
回来时,马二爷把卜大爷接来了。
“万乘兴”的总管事仇三爷最先得了信,一听就慌了,忙跑去向卜守茹禀报。
卜守茹那当儿正在刘镇守使府上听着戏,听了禀报,脸一沉和仇三爷一起回了家。
走在路上仇三爷就说:“卜大爷这次来的必有名堂,保不齐马二爷使了啥坏哩!”
卜守茹道:“不怕的,如今不是过去,他们翻不起大浪!”
仇三爷说:“姑娘却要小心,别人我不知道,你那爹和马二爷我可是知道,都迷轿迷个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哩!这两人弄到一起,只怕会有一番折腾的。”
卜守茹哼了一声:“他们还折腾啥?老的老了,瘫的瘫了!”进了马家的门却看到,老的和瘫的正面对面坐着,很像回事的谈着轿子呢。
老的连咳加喘对瘫的说:“我知道你至死舍不下你的轿,我呢,侍弄了一辈子轿,懂你的心,我觉着你说啥也得把轿号再拾掇起来。”
卜守茹见马二爷把自己父亲接来已觉着有文章,又听到这话,就以为马二爷要打“万乘兴”轿行的主意,便往马二爷面前定定地一站,冷冷说:“你们都别做梦,‘万乘兴’是我的,谁也甭想再插一脚!”
马二爷有气无力看了卜守茹一眼:“你……你的轿行却是……却是你爹拼着命挣……挣下的!”
卜守茹道:“我们卜家的事你管不着!”
马二爷拼力笑了笑,笑出了一下巴口水:“我……我也不……不想管……”
卜守茹问:“那你把我爹接来干啥?想挑着我爹夺我的轿号么?”
马二爷摇摇头:“不是,你们爷俩的关系那么好,我……我挑得了么?我是觉着对不起你爹,才想帮衬他一把。”
卜大爷这才对马二爷道:“别说帮衬我,你一说这话,老子就来气!当年不是你,我能落到这一步么?!”
马二爷叹了口气:“卜大爷,这咱也得讲句良心话,我当年是不好,斗勇好胜,伤是伤过你,可……可却没把你往乡下赶。直到今天,我……我马二都还认定你是侍弄轿子的好手,我觉着就是和你斗也斗的有滋味。”
这话勾起了卜大爷惨痛的记忆。
卜大爷再也忘不了当年的耻辱,当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闺女把自己赶到了乡下!他那么求她,她都不松口,她把他捆上轿,还在他嘴里堵了团布!
为此,卜大爷饮恨十年,也不择手段的报复过。
最早,卜大爷向知府衙门递过状子,告闺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邓老大人和马二爷过往甚密,偏说闺女是很孝的。
革命后,以为机会来了,卜大爷又让人抬着进了回城,想让刘协统做主,收回他的轿号,刘协统偏不见他,后来,刘协统成了刘镇守使,竟认了闺女做干女儿。
万般无奈,卜大爷才在不久前想到了麻五爷和那莫须有的野小子,想借马二爷的手弄死闺女。
卜大爷原以为阴毒的马二爷会把闺女杀了,“万乘兴”能落到他手上。
又不料,马二爷实是老而无用了,不说不敢杀闺女,连查访那莫须有的野小子都不敢声张。
今日,机会送上了门,卜大爷自是不愿放过的,就问马二爷:“你究竟打得啥主意?”
马二爷这才振作精神说:“卜大爷,你名分上也……也算我丈人,你闺女不帮你,我得帮你,我老了,弄不动轿了,想把东城三十多家轿号都赁给你,也……了了咱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爷极吃惊:“你……你这么想?”
马二爷点点头:“我想了许久了,觉着只有你卜大爷才能侍弄好我的轿号,我就不信一个女人也……能弄轿!”
卜守茹这才算听明白了:堂堂马二爷彻底完了,自己拼不过她,就请来了她爹,想借她爹的手重振旗鼓。
这真荒唐。马二爷就当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勾着头,很动情地对卜大爷说:“卜大爷,你好生想想,能……能干么?你可还有当年和四喜花轿行打架的劲头?你我两个弄轿的男人可还有本事与‘万乘兴’抗一抗?你要觉着不行,我……我也就认了,干脆把轿号都……都给卜守茹,就算……就算咱这辈子是做了场梦……”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哽咽着对马二爷道:“我……我干!我说过的,我还要重回石城!我……我这辈子除了轿,没……没喜过别的,打从那年揣着两个窝窝头到独香号来,我就离不开轿了!这……这十年,我做梦都梦着轿!”
卜大爷当时就想,他要好好干,把十年前和闺女说过的话变成现实,他没有腿,却有脑袋,他要用脑袋去玩世界,要让闺女败在他手下,也把闺女捆着送回乡下。
——自然,还要让马二爷输个干净。
他这辈子的对手就是马二爷,不是马二爷,他落不到这地步,今天,就算马二爷把天许给他一半,他日后也不能放过马二爷的。
马二爷似乎没看出卜大爷的心思,又对卜守茹道:“卜守茹呀,我……我马二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当着你面说清了,这爹你不要,我……我要了,我……我已是要死的人了,这么着,也……也不是想和你拼,是你要和我和你爹拼……”
说这话时,马二爷脸上的表情很沉重。
卜守茹却只是笑,边笑边说:“这又何必呢?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你们老的老,残的残,就不会享享清福?我早就说过,轿号让我一人弄着不就结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处么?你们得承认,你们的好日子早就过完了,打从邓老大人一死就过完了,咋弄轿子,你们都得看我的。不服不行,不服你们就去看看姑奶奶这盘买卖!”
马二爷阴笑道:“别……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咱……咱还是试试吧!”
自此,卜大爷住进了马家,成了马二爷弄轿的盟友,两个失败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计着重整马记老号。
为跟上民国的新时代,二人还给老号换了名,改作“老大全”。双方又各自出资六千元,从上海订制了红缎绣花轿衣,更新了八百乘轿子。
准备停当,重新开张头几天,雇了百十号人,抬着几十乘花轿,几十架抬盒,并那头锣、旗伞,吹吹打打,招摇过市。
嗣后营业,“老大全”各号轿资收得也少,比“万乘兴”低了一成半,说是不为赚钱,只为争口气。
城里商家百姓看着这一户门里的两家轿行这般争斗,都觉有趣,两边的轿都坐。坐在“万乘兴”的轿上骂“老大全”,坐在“老大全”的轿上就骂“万乘兴”,反正只要能少付力资就好。
麻五爷一见便气了,让手下的帮门弟兄暗里使坏,专叫“老大个”的新轿坐,坐在轿上满城乱转,待得下了轿,分毫不付,还打人,撕人的绣花轿衣,吓得“老大全”的轿夫们有新轿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坏了赔不起。
卜守茹心定得很,根本没把这一老一瘫的两个废物放在眼里,又觉着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做得过分了些,便对麻五爷说:“老五,‘老大全’轿主不单是马二爷,也还有我爹,咱得客气点。”
麻五爷嘴上应许了,私底下仍是对“老大全”使坏。
麻五爷那当儿早把卜守茹的“万乘兴”轿行看做自己的了,已想着在刘镇守使一朝垮台后,就把卜守茹连同她的轿号一并接过来。
刘镇守使这年春里已有了麻烦,原先巡防营的钱管带,现在的钱团长,和刘镇守使不和;归刘镇守使节制的秦城的王旅长则公然反了,城中几次传着,说那钱团长要伙着秦城的王旅长打刘镇守使,来个二次革命。
麻五爷帮门的弟兄老使坏,卜大爷和马二爷气了,终有一天,在卜守茹进家时,卜大爷冷不防把盛着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头上,差点把卜守茹砸死。
卜大爷失去了理智,看着闺女满脸是血躺在地上,还爬过去要掐死闺女。
马二爷硬让刘四把卜大爷拉住了。
卜大爷被刘四拉着还直吼:“掐死她,你让我掐死她!你马二怕事,我不怕!我是她亲爹!”
马二爷心里只是暗笑:他怕啥事?他才不怕事呢!不是为了弄死卜家父女,他才不会把卜大爷大老远从乡下接来哩!
不过,按马二爷在独香亭茶楼上的精心设计,卜守茹该死,却不是这时候死,她得等到卜大爷死后再死,这样,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轿号就是马二爷和小天赐的了。
二爷的阴谋是完美的: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造出尽人皆知的争斗,然后,毒杀卜大爷,嫁祸卜守茹。
看着卜大爷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马二爷一颗苍老的心在胸腔里跳荡得疯狂,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红红绿绿的轿子,红红绿绿的轿子都在麻石道上飘,伴着轿夫们飞快迈动的腿和轻盈飘逸的脚步……
第十七章
后来,卜守茹常想,她有过爹么?啥时有过爹?那个把她聘给马家老东西的瘫子会是她爹?四处放她臭风的会是她爹?做爹的会和自己闺女斗成这样?会把一碗沸水砸到闺女头上?
这都是咋回事呢?
难不成是前世欠了这瘫子的孽债?
这年秋天,裹携着城市上空恶臭味道的风,把一股萧杀之气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刘镇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长准备开仗,大炮支到了城门上,城里三天两头戒严禁街,抓王旅长的探子。驻在城外的钱团长名义上还归刘镇守使管着,实际上已和王旅长穿了连裆裤,上千号人随时等着王旅长的队伍开过来,一起去打刘镇守使。
萧杀之风也吹进了卜守茹心头。
卜守茹躁动不安,脸色阴阴的,总想干些啥。
开初还闹不清想干的究竟是啥。
后来才知道是想杀人,杀死那个瘫子,也杀死马二爷,彻底结束他们的野心和梦想!
头上的疤,时时提醒着卜守茹关乎仇恨的记忆,杀人的念头便在脑子里盘旋,眼中总是一片血红。
然而,终是怕。
父亲在大清时代就告过她忤逆,今日真把父亲杀了,忤逆便是确凿的了,连马二爷一起杀,就是双料的忤逆。
这和刘镇守使打仗不同,刘镇守使打仗有理由,她没有。
她只能等待,等待着他们老死、病死,被炮火轰死。
卜守茹由此而对巴哥哥的思念益发深刻了,常在梦中见着巴哥哥回来,用小轿抬着她满世界兜风。
还梦见她和巴哥哥离了石城,随着个挺红火的戏班子闯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