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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守茹又说:“天赐,你得懂娘的心,娘过去和今日不论做啥,归根还是为了你。你姥爷不好,可他有几句话说得好。他对娘说,咱这石城里的麻石道是金子铺的,只要一天不掀了这道上的麻石,只要咱的轿能走一天,咱就不愁不红火。今个儿,你也得记住了,日后你从娘手里接过咱的这盘买卖,可不能再让别人夺了去!”天赐瞅麻石道的眼光很冷漠,说:“我恨城里的麻石地,也……也恨这些轿!我不要它!”
卜守茹很伤心:“天赐,天赐,那你要啥呢?娘还能给你啥呢?”
天赐又不说话了。
那年天赐已十四了。
这二年来,卜守茹一直试着想把天赐从死去的马二爷身边拉回来。
闺女天红落生后,卜守茹立马把她送给了刘镇守使,让奶娘养,生怕让天赐看了不自在,也怕天赐加害自己的亲妹妹。
真的成了一城的轿主之后,卜守茹对轿也看淡了,轿行的事很少去管,只在天赐身上用心,做梦想着的都是消解儿子对自己的恨意。
可儿子见她总躲,躲不过了,也只是听她说,从心里不肯把她当自己的亲娘待。
卜守茹觉着她和天赐,就像当年自己和父亲,这大约也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直到天赐出走,卜守茹都尽心尽意地想做个好母亲,她一点不恨天赐,只恨自己。
卜守茹总想,如若当年她和巴哥哥私奔了,这三笔血债就没了,她也就不会面对一条小狼似的儿子了。
又想,倘或天赐是巴哥哥的,就算有三笔血债也不怕,也值得,她会有个好儿子的。
一个好儿子能抵消一切。儿子却跑了。
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跑的。
卜守茹永远忘不了那日的情形。
是个干冷的天,北风尖啸,江沿上和城里的麻石道上都结了冰,哪都溜滑。太阳却很好,白森森一团在天上挂着,城里四处都亮堂堂的。
卜守茹一大早出了门,到独香亭茶楼去断事,——码头上的于宝宝和棺材铺的曲老板两帮人昨个儿打起来了,还死了人,两边的人都在帮,都到卜姑奶奶那儿讨公道,卜守茹推不了。
麻五爷死后,帮门弟兄全归到了卜守茹门下。
这期间虽也有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闹了闹,终是没闹出大名堂,最后不是被卜姑奶奶收服了,便是被卜姑奶奶和刘镇守使一起治服了。
到独香亭茶楼约摸是十点光景,卜守茹记得清楚,事情断完,己过了正午,就在邻近的“大观酒楼”吃了酒。
请酒的是于宝宝,是卜守茹断他请的,为的是给曲老板赔情。
那日因着于宝宝和曲老板双方的服帖,又因着天冷,卜守茹便多吃了几杯,直到傍晚天光模糊时才回家,回家后发现天赐不见了。
开初,卜守茹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以为天赐又到自己两个老姐姐家玩去了,——马二爷有两个闺女,都比卜守茹大,早在卜守茹到马家为妾之前已出阁,一个住城东老街,一个住状元胡同。
当下派人去找,两家都没找见,卜守茹才急了,传话给全城帮门弟兄,要他们连夜查遍全城。
一直查到次日早上,都没见天赐的影子。
卜守茹天一亮又去了镇守使署,要刘镇守使帮着找人。
刘镇守使应了,把自己的手枪队派到了街上,还给天赐画了像,满街贴,整整折腾了三天,终是一无所获。
在这三天里,卜守茹身未沾床,头未落枕,日夜坐在轿上满城转,走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白里看的满眼昏花,天旋地转;夜里冻得直打哆嗦。
老找不见,卜守茹就想到了天赐会被人害死,老琢磨谁会去害?是不是与自己有关?
自然,也想到了绑票,可又很快否了,觉着不像。真要是绑票,早就会有勒赎的帖子。
第四日,卜守茹终于病倒了,躺在床上才发现,枕下压了天赐写的一张纸条,上面只几句话:“娘,我走了。我恨你。恨你的轿。要不走,我会烧你的轿,也会杀你。我不愿杀你才走的,你别找我,你只要活着我就不回来。”
卜守茹看着那纸条,才承认了自己对天赐笼络的全部失败,先是默默无声的哭,任两行清泪顺着俊俏的脸颊往袄上、地上落,继而便一阵阵疯笑,笑得仇三爷和家里的下人都提心吊胆……
第二十二章
刘镇守使能在十几年中做着石城的霸主实是不易,回想起来真像一场梦。在民国风云变幻的十来年中,但凡有点兵权,算个人物的,能发的就大发了,不能发的也就大败了,像刘镇守使这样据有一隅之地却又不发不败的实是少见。
后来在天津租界做寓公时,刘镇守使常和朋友们说,这一来是命,命中注定要有十来年的福气;二来是他识时务,老换旗,哪边硬梆就打哪边的旗;三来呢,没做武力统一国家或者统一哪个地方的弥天大梦。
谈起最终的失败,刘镇守使便说,那是命中的气数尽了,没办法,就是不败给秦城的王旅长和钱团长,早晚也还得败给蒋总司令北伐的国民革命军。
这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张大帅调动六路大军入关讨伐曹吴的北京政府。刘镇守使以为奉张不是曹吴的对手,想看看风头,依旧打着直系北京政府的旗号,还发了声讨奉张的通电,这就平生第一次打错了算盘,给了王旅长和钱团长灭他的机会。
王旅长和钱团长先是打着奉张的旗号围城,后来就在奉军的炮火支援下攻城,攻得很猛,不给他喘气的空。
攻至第三日,两颗炮弹轰进了镇守使署,炸死了三个手枪队的兵士,还炸伤了几个老妈子。
刘镇守使清楚,这回王旅长和钱团长有了奉张的支持,真玩上命了,要想像过去几回那样助点饷让他们滚蛋再无可能,遂想到了三十六计“走为上”那一计,决意收拾细软退出石城。
撤退的决定是在镇守使署的军政会议上做出的,一切都从容不迫。
散会之后,刘镇守使又披着满天星光,亲自到马家找了卜守茹,让卜守茹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了,每回都是卜守茹去镇守使署,刘镇守使从未到马家来过。
卜守茹要刘镇守使进屋,刘镇守使不进,就顶着满天星斗儿,站在头进院里对卜守茹说:“守茹,仗打成这样,太祸害城里百姓了,我得走,已定下了,就在明个儿。”
卜守茹吃了一惊:“你……你昨个儿不还说咱石城固若金汤么?咋说走就走了?”
刘镇守使惨笑道:“那是骗人的话,像我这种带兵的人都骗人。”
卜守茹还不信:“这城真就守不住了么?”
刘镇守使点点头:“守不住了。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也不愿走这一步的。”
卜守茹问:“你走了我咋办?”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我今天就是为这来的,我……我想接你走……”
卜守茹又问:“那我的轿子、轿行咋办?”
刘镇守使说:“这就顾不上了,你得看开点。”
卜守茹偏就看不开,摇头道:“我只剩下轿子、轿号了,没有它,我……我都不知该咋活!”
刘镇守使说:“你还有个闺女,叫刘天红。”
卜守茹想了想:“天红跟你,我放心。”
刘镇守使不看卜守茹,只看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的心,也料定你不想走,可我总还得来,得把该说的话说。”
卜守茹问:“该说些啥?”
刘镇守使依然看天上的星:“进了城的王旅长和钱团长都不是我,再不会明里暗里帮着你的,商会汤会长那帮人也坏得很,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若留下来就得小心,且不可再把今日当昨日。”
卜守茹点了下头:“这我知道。”
刘镇守使把脸转向卜守茹:“第二呢,还得防着马家的族人,天赐不在了,他们没准会以马家的名义夺你的家产轿子。”
卜守茹说:“这他们不敢,就是我答应,帮门的弟兄也不会答应。”
刘镇守使道:“就是万一在石城站不住脚了,你也别怕,只管来找我,我一旦在哪站住了脚,就会捎话给你。”想了想,又道:“守茹,还有句话我得说。”
卜守茹点了下头:“你说。”
刘镇守使定定地看着卜守茹:“你这人骨子里并不像表面显出的那么强,你终是女人,心里只怕是孤苦的很哩!”
卜守茹忙道:“你别说了……”
刘镇守使偏要说:“我看准你不要紧,切不要让世人也看准你,心里再怎么,也得支撑住自己的身架……”
卜守茹这晚动了真情,觉着刘镇守使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还这么惦记她,还想得这么周到,实是难得,不由地便鼻子发酸,把刘镇守使当做了巴哥哥,颤着心问:“你这一走还会回么?”
刘镇守使那当儿还存有东山再起的幻想,就说:“我自是要回的,只不知时候早晚罢了!”
卜守茹说:“那我等着你!”
刘镇守使道:“何不这就跟我走?到如今了,我对你的真心你还不知道么?退一万步说,就是不愿做我的小,也能到别处弄轿么,再者,我在北京、天津都还有生意,你也能帮我做的。”
卜守茹说:“不,我不走,这里的麻石道是我的命,我弄轿也得在这弄”又说:“我……我还得在这等人……”
“等谁?是天赐么?”
卜守茹想说,不但是天赐,还有她的巴哥哥,却没说,只点点头道:“天赐会来找我的,再大一点,他必会来找我……”
刘镇守使道:“天赐是你儿,天红也是你闺女呀,你在这等天赐,就不怕将来天红不认你这娘?”
卜守茹说:“天红日后若是不认娘,我就找你算账。”
刘镇守使笑道:“只怕到那时你找不到我了,我也不是当年了,也六十多了……”
卜守茹这才骤然发现,刘镇守使也老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带兵炮轰会办府的刘协统了,刘镇守使今日的败是命运不济,更是生命力量的不济。
刘镇守使看着卜守茹:“多少人老了,只你没老,还是当年那样,像似比当年还俊!”
卜守茹这才说:“你也不老,我还等着你领兵打回来呢!”
刘镇守使道:“那你就等着吧,为了你卜姑奶奶,我刘某人也得打回来……”
这晚,刘镇守使虽是从容不迫,离别的诗却未及做,只在马家院里站了一会儿便走了,临走时说定,要卜守茹征集轿子,送他九个姨太太和十七个孩子退出石城。
卜守茹应了,命仇三爷连夜去办,天亮便征调了一千二百乘轿子,交镇守使署支配。
镇守使署派了一个副官长管轿,三百多乘去了刘家,抬刘镇守使的家眷随从并那十几年中收罗的金银细软,四百多乘分给了其他军官和他们的家眷,还有五百乘让刘镇守使的大兵们弄去抬军火。
这还不够,满街乱窜的败兵们又四下里抢了些,总计动用的轿子只怕不下一千七百乘。
撤退称得上浩浩荡荡。
道上挤得最多的不是枪炮人马,却是轿,各式各样的轿。有些轿的轿帘、轿布被扯了,只落个架子,上面有炮弹,也有连珠枪。抬轿的轿夫都被兵们用枪看着,一个个累得直喘粗气。
卜守茹看了真心疼,疼她的轿,也疼那些轿夫。
败逃的队伍是一大早从城北门出去的,城北门的围军昨夜被打溃了,大禹山制高点也被控制了,北去的一路都很安全。可城南方向一直响着激烈的枪炮声,情况好像不妙。
刘镇守使却说,城南有整整一个团在顶住打,王旅长和钱团长天黑前破不了城。刘镇守使一点不急,出城到了沿江大堤上,还冲着城里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上了轿。
卜守茹这日也坐在轿里给刘镇守使送行。
刘镇守使不让送,卜守茹非要送,——这么做,卜守茹既是为了刘镇守使和才三岁的小天红,也是为了她的轿,她实在担心她不跟着,这许多轿子会越飘越远,直到不见踪影。
天红是和卜守茹坐在一起的,整整一天,卜守茹都抱着天红。
天红很乖,也认她这个娘,口声声喊着娘,用小手指着田地里的牛羊、庄稼问这问那,问得卜守茹老想哭。
当晚,到了一个叫单集的小地方,队伍落脚不走了,卜守茹抱着天红见了刘镇守使,说:“你不走,我就得把轿带走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刘镇守使神色黯然,指着卜守茹怀里的天红问:“你真舍得扔下天红?”
卜守茹想笑一下,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跟你我放心,我……我说过的……”
刘镇守使又问:“这十多年了,你和我有多少情义是真的?”
卜守茹道:“都是真的,你就是不做镇守使,我……我也会这么对你!”
刘镇守使信了:“我也这样想。”
卜守茹这才道:“说话就得分手了,我……我也想和你交待几句。”
刘镇守使点点头:“你说。”
卜守茹任泪在脸上流着:“你得对天红好,得让天红起小就规矩,日后能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别再让天红像我,起小没人管,没人问,弄得像个野人似的!”
刘镇守使答应了:“成。”
卜守茹又说:“天红日后不论心性多高,都别让她再走我的路,女子无才便是德,孔圣人说的,你得记住了。”
刘镇守使不同意:“心性高有啥不好?我就喜你这一点,没这,只怕也没咱这许多年的交往了。”
卜守茹脸上的泪流得更急:“可天红不是天赐,一个女人不能这么活。我没办法,天红有你就有办法,你们不会父女成仇的。”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好吧,这我也听你的。”
卜守茹又说:“还有一条,长大了让天红自己找婆家,别迫她去嫁任啥有钱有势的人,更不能去给人做小!”
刘镇守使允诺道:“只要那时我还有一口气,就依你今日这话做。”
卜守茹腿一软,在刘镇守使面前跪下了,要给刘镇守使磕头。
刘镇守使忙把卜守茹拉起了,叫天红给卜守茹磕头。
刘镇守使对天红说:“这是你娘,你得记住!这世上她最疼你!”
天红规规矩矩给卜守茹磕了三个头,又和卜守茹相拥着哭成一团……
这夜,卜守茹带着轿队回石城了。
刘镇守使要卜守茹次日天亮再走,卜守茹没答应,怕一答应下未,第二天会因着天红而变卦。
一路月光,映着一路凄凉。
卜守茹坐在四抬轿中像在云里雾里飘,脑中空空荡荡的。
在凄凉的夜路上,卜守茹第一次感到怕,怕的是啥却不知道……
第二十三章
石城攻下后,钱团长和上千号穿灰军装的兵连夜进城抢地盘。
王旅长没急于进城,也没忙着去抢石城的地盘。
王旅长有更大的野心,——不光盯着一个石城,还想做全省的督办,便先在城外收编刘镇守使的降兵败将,把自己的混成旅变成了独立师,遂又回到秦城,紧张地进行政治活动。
王旅长见了奉天张大帅的代表,和张大帅的代表密谈二日,又召开了各界绅耆谈话会,大谈和平与民主,第三日即受张大帅之命如愿以偿就任奉系新督办。
就任当日,王旅长发表了措词激烈的讨直通电,宣布直系北京政府委派的那位驻节省城的赵督军为“曹吴内乱之帮凶,本省百姓之公敌,”要求全省军民齐心合力将其驱逐。
王督办在秦城忙活,钱团长就在石城忙活。
占下地盘以后,钱团长以抓通匪奸党之名,四下里搜刮抢掠,还杀了不少人。大观道两旁的电线杆上,天天吊着死人,满城的空气变得腥臭不堪,城中百姓都吓得要命。
到得第四日,王旅长的中将独立师长和督办的新身份都发表了,钱团长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旅长兼镇守使。
钱镇守使这才封了刀,邀了总商会的汤会长和一城的绅耆名流开会,说是王督办后天进城,各界都得意思意思,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得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
汤会长和绅耆名流不敢说不办,都连连点头,说是王督办和钱镇守使解一城民众于水火倒悬,克复了石城,实是劳苦功高,就是钱镇守使不说,各界民众也得欢迎慰劳的。
卜守茹身为一城轿主,自然也在钱镇守使的邀请之列,便也来了,便也骂了刘镇守使几句,说刘镇守使确是祸害百姓的,临逃了,还抢了她“万乘兴”一千七八百乘轿,一多半都弄坏了——有不少是在回城后被钱镇守使的兵烧的,卜守茹就不敢说了。
坐在对面的汤会长实是坏的可以,见卜守茹这么说,便冷笑道:“你那轿究竟是被抢的还是你卜姑奶奶送的,只怕就不好说了吧?你卜姑奶奶和那姓刘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哩,咱石城的大人孩子谁不知道呀!”
卜守茹一看不好,当场反唇相讥说:“你汤会长和姓刘的关系倒一般,可你咋老给姓刘的筹饷?这十几年来共计筹了多少,只怕你也说不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