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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出世-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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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连珠枪,像有许多挺。
  卜守茹从窗前回转身,满脸的泪。
  拐爷小心说:“卜姑奶奶,你……你别急,我再去看看,或许还……还有办法,至……至少我得把咱的轿抢些回来……”
  卜守茹摇摇头:“别去了,没用。”
  拐爷说:“有用,我叫赵管事他们稳住,逃也得带着轿逃嘛!”
  卜守茹道:“轿弄回去也没意思,日后再……再没麻石道了,再……再没有了。”
  又擦去脸上的泪,强笑了笑,对拐爷说:“你就省点事吧。”
  拐爷不听,还是去了。
  拐爷出门没多会儿,满脸是血的赵管事跌跌撞撞进来了。
  赵管事号啕着对卜守茹禀报说:“卜姑奶奶,完了,全……全完了,三挺连珠枪都开了火,打……打死十几,伤了不知几十还是几百,把……把督办府门前请愿的人都打……打傻了!有的弟兄挨了枪都不信是真的……”
  卜守茹说:“你坐吧!”
  赵管事不坐,又说:“咱落在督办府旷地上的轿也被大兵们烧了,正刮北风,轿又挤在一起,就……就像三国时火烧连营,点了一顶,就……就烧起一片……”
  卜守茹又说:“看你那脸上的血,怪吓人的,快包包,坐下吃包子吧,包子立马就送来了……”
  赵管事大吼:“卜姑奶奶,这‘万乘兴’是你的,你……你咋还不急!还……还有心坐在这独香亭楼上吃包子!”
  卜守茹道:“我急有啥用?能从这楼上跳下去么?!”
  赵管事再不顾什么规矩,一把拉住卜守茹,把卜守茹往窗前拖:“卜姑奶奶,你…你看那片烟,那……那片火,那是咱的轿啊,你……你跳不跳楼我不管,我……我只要你看。”
  卜守茹看了,大观道东面确是升起了一片烟云,有的地方大,有的地方小,淡处淡着,浓处浓着。因是白日,见不着火,——尽管天色阴暗,明火仍是看不见的。
  不过,卜守茹能想象到两千乘轿子被火烧着后的情形,那必是十分壮观的,若在夜间,只怕火光能映红全城。
  泪水凄然落下,身子禁不住想往地上瘫,卜守茹两手撑着窗台硬挺着,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后来,又有些轿行的人接二连三来禀报:说是马队上街了……
  说是大刀队上街了……
  说是大兵们满城窜着抢轿号贴封条,还抓人……
  卜守茹只是听,一句话没有,也不再哭。
  到正午,要的狗肉包子送来了,卜守茹招呼大家都吃包子。
  吃着包子,卜守茹痴痴地盯着仇三爷满头的白发,断断续续说:“三爷,你……你老了,就是……就是今个请愿请准了,你……你老也不能替我弄轿了,我……我都想好了,替你在乡下老家盖几间屋,就像……就像当年对我爹。”
  仇三爷老泪直往茶桌上落,不说话。
  卜守茹又问:“当年把我爹送到乡下,我爹恨我,今个儿你回乡下也会恨我么?”
  仇三爷哽咽道:“我……我不恨你,你信得过我,让我替你弄了十几年轿,也……也让我长了见识,我……我得谢你呢!你……你比你爹强,比马二爷更强,今个儿灭……灭你的不是人,是天,是天呀!”
  这时,外面的街上已响起了马蹄声,还有大兵们沿街跑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时而远,时而近,有一阵子似乎就在独香亭茶楼门前响。
  赵管事预感到要出事,劝卜守茹快离开这里,出城躲躲。
  卜守茹不理,仍和仇三爷叙旧:“三爷,还记得你和巴哥哥抬我进城那日唱的歌么?就是在大禹山山耪上唱的那支。”
  仇三爷问:“是《迎轿入洞房》吧?”
  卜守茹道:“是哩。那歌怪好听的。三爷,你还能唱么?再唱遍给我听听吧。”
  仇三爷愣了一下,先是哼,后就拖着沙哑的老嗓门唱了起来:
  哥哥我抬轿吱吱呀呀走四方,
  四方都有叫我落魂的野花香。
  有心摘花怕呀怕呀怕扎了手,
  更忧心,更忧心忧心妹妹骂我是负心郎……
  就唱到这,王督办的大兵提刀掂枪冲上了楼。
  为首的一个连长用盒子炮瞄着卜守茹高喝:“卜姑奶奶,老子总算找到你了!你和俺督办、会办作对,今个儿算作到头了!”
  连长手上的盒子炮又冲着众人挑了挑:“还有你们,也都他妈的作到头了!”
  茶楼上的人都呆了,一个个僵尸也似的。
  只卜守茹不慌。
  卜守茹搁下手中的包子,用放在桌上的绢帕揩了揩手,平淡地问那连长:“是在这儿把我办了,还是找个避人的地方办呀?”
  连长道:“好个卜姑奶奶,还真有点胆气!”
  卜守茹笑笑:“不咋,没你们王督办胆气大,他敢用连珠枪成百成千的扫人,我这姑奶奶就不敢!”
  连长哼了一声:“你他妈还敢妖言惑众!”
  卜守茹不再睬那连长,像啥也没发生一样,又对仇三爷说:“你老唱呀,咋不唱了?就是马上死,我也得听完你老的歌哩!”
  仇三爷这才接着唱道:
  哥哥我迎轿吹吹打打入洞房,
  洞房亮亮我拥着妹妹心慌慌。
  十年相思我等呀等呀等得苦,
  为今日,我抬散了抬散了多少日头和月亮……
  仇三爷唱得痴。
  卜守茹听得痴。
  愣在一旁的连长觉着自己受了轻薄,任啥没说,悄悄走到仇三爷身后,手一抬,把盒子炮对着仇三爷的花白脑袋搂响了,只一枪就永远打断了仇三爷的歌声……
  打毕,连长把枪瞄着卜守茹,对卜守茹说:“这下没心思了吧?走吧,我的卜姑奶奶,俺会办大人要见你!”卜守茹整了整鬓发,轻缓地立起,让身边的人替她系上那袭红里黑面的斗篷,又瞅着倒在一边的仇三爷对赵管事交待说:“把……把三爷葬……葬了,要厚葬,替……替我多烧两把纸……”
  言罢,任谁没看,抬脚就往楼下走。
  一楼人叫着姑奶奶,都哭了。
  第二十五章
  这屋不是监号,却是会客厅,蛮大的,四周都有窗子。
  窗上的窗帘都没拉严,夕阳白亮的光正从西面的窗帘缝里挤进来,斜长一条,径自铺到茶桌前。
  尘土在光中飞扬,给静止的空气造出了几分无声的喧闹。
  正墙上有个带抱春鸟的大挂钟在滴答滴答走,看上去听上去都很乖。
  桌上有茶,还热着,白生生的水汽烟也似的飘,——这让卜守茹生出了联想,卜守茹在那飘缈的水汽中看到了她被烧的轿……
  呆了只一会儿,门就开了,连长和几个挎枪的兵走进来,先把窗帘全拉开,放进了许多光,弄得屋子一下子很亮。后又于刺眼的亮中走到卜守茹面前,说是金会办立马到,要卜守茹放老实点。
  卜守茹没理。
  连长恼道:“你轻薄我这个小连长行,要敢轻薄金会办,真就活到头了,眼下修路,金会办说一不二,王督办都听金会办的。”
  连长的这番话刚说完,又有几个兵拥着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进了屋。
  中年汉子没穿军装,穿的是洋服,粗且短的脖子上打着领带,脚上穿着白皮鞋。
  连长和兵们向中年汉子举手打礼,中年汉子看都不看,一屁股在卜守茹对面的椅上坐下了。
  卜守茹揣摩,中年汉子想必是金会办了。
  果然是金会办。
  连长口口声声叫着会办,还指着卜守茹对中年汉子说:“这就是唆使全城轿夫暴乱的卜姑奶奶。我们到她家去抓没抓到,是在独香亭茶楼抓着的。”
  金会办“哦”了声,把目光投过来,盯着卜守茹看,看着看着,目光和脸色就不对了,眉头紧皱着讷讷道:“你……你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卜姑奶奶?啊?这,你这脸咋这么熟?兄弟……兄弟好像在哪见过你?”
  卜守茹原倒没怎么注意金会办,只在金会办进屋时无意中瞅了一眼,后就偏过身子去喝茶。
  听得金会办这般说,卜守茹便也认真去看金会办,一看就愣了:这哪是金会办?分明是梦中常见的巴哥哥,只不过比梦中老相了些,脸上有块疤,大约是在这十几年的征战中被打的。
  卜守茹立起来,愣愣地盯着金会办,惨绝地叫了声:“巴哥哥……”
  金会办也站了起来,还向卜守茹跟前走,嘴里说着:“啥巴哥哥?兄弟姓金,叫金实甫。”
  卜守茹不信:“你骗我,你……你是巴哥哥……”
  金会办又想了下,眼睛一亮,叫了起来:“兄弟……兄弟记起了,兄弟见过你,确是见过你!在辛亥年的春里见的你。当时,满城的清兵在……在抓兄弟,是你用轿送兄弟出的城……”
  金会办这么一说,卜守茹也想起了当年。
  当年那革命党就像巴哥哥,现今仍是像,难怪会弄错。
  又记起当年在轿里,一左一右坐着,自己因着革命党像巴哥哥就想过和革命党走……
  卜守茹这才恍恍然问:“你……你不是巴哥哥?是……是当年那革命党?”
  金会办连连点头:“是哩,是哩!”
  卜守茹仍如在梦里,看着金会办还觉着像巴哥哥,说话的声音便轻柔:“那当儿你不是这身洋装扮,你……你像个秀才。”
  金会办笑了:“怎说像秀才,兄弟原本就是秀才么,还应过乡试,只是没得中,也没进学,后就革命了。”
  卜守茹说:“当时你胆真大,敢说满人的朝廷长不了。”
  金会办道:“你的胆也不小嘛!敢把兄弟这革命党藏在你的轿里!”
  遂又回忆说:“兄弟那日到城里运动刘协统,——就是后来的刘镇守使起事,刘协统起先还好,后见南洋各处的起事老败,就怕了,向绿营告了密,——革命后总不承认。绿营的兵在刘协统的新军营里把兄弟抓了,兄弟路上逃出,就找了麻老五,就见了你。”
  卜守茹似也重见了当年景象,说:“我见着你时,你身上有伤,看得出是枪打的,可我不敢问。”
  金会办道:“伤倒不咋,只是怕出不了城。得说良心话,兄弟的命那会儿可是攥在你卜姑奶奶手上的。你和麻老五在堂屋商量时,兄弟的心吊到了喉咙口上,你要说声不带,兄弟就完了……”
  卜守茹立马想起了请愿死去的人,和在督办府门前旷地上烧的轿,脸色变了,眼中的柔光也没了,木呆呆地叹道:“你……你终是命大的,今日你没完,倒是我完了,完在你这革命党手上了……”
  金会办很尴尬,半天没说话,只在屋里来回踱步,后又挥挥手把连长和屋里的兵全赶走了。
  连长走时已看出了点眉目,再不敢轻慢卜守茹,给金会办打过礼后,又正正经经给卜守茹打礼,也不管卜守茹睬不睬他。
  连长和兵们走后,金会办才对卜守茹说:“卜姑奶奶,兄弟对你不起,兄弟……兄弟实不知这一城轿主原是你,就是到今日上午督办府门前打起来都不知……”
  卜守茹问:“知道又咋样?你就不修路了?”
  金会办道:“若是知道,就没有督办府门前的那一出了,王督办下今开枪,兄弟……兄弟会拦的,就是拼着一死也……也会拦……”
  卜守茹坚持问:“别说这,我只问你修不修路?”
  金会办想了一下:“这兄弟不能骗你,路……路还是要修的。”
  卜守茹眼圈红了,不由地哽咽起来:“就……就为了你们屠夫督办的那辆破车么?为……为了它,你……你们用连珠枪扫我的人,点火烧我的轿,还……还把我抓到这儿来。你……你们不觉着丧良心么?”
  金会办小心道:“卜姑奶奶,兄弟不怕你生气,兄弟得说,这你错了。兄弟修路不单是为了王督办的车,更是为了造福国人和后世。修了路,石城交通方可便利,地方才会有发展,不修路任啥都无从谈起。”
  卜守茹紧盯着金会办,眼里汪上了泪,水盈盈的:“这……这麻石路又有啥不好?千百年了,咱世世辈辈不……不都这么走过来了么?”
  任泪从眼窝里流出,在白白的脸上挂着,又说:“你……你不知道我多喜咱城里的麻石路,就……就道它是我的命都不为过哩。”
  金会办心里也不自在,掏出手绢让卜守茹擦泪。
  卜守茹不接,只叹气,长一声短一声的。
  金会办也叹起气来,叹着气说:“我知道你喜它,不因着喜它,也……也没督办府门前那一出。可你再喜也无法。今日兄弟得葬它,咋说也得葬它。正因着千百年国人都走着这条老路,今日才得变变。兄弟这里说的老路不单指一城的麻石路,也是指国人脑里的想法。兄弟以为,中国要进步,非效法西方列强科学民主之道路再无它途。这道理兄弟也常和王督办讲起,兄弟说……”
  卜守茹不愿听,头一扬,打断金会办的话头道:“你别说了,你这话我听得烦,我只问你,你讲科学民主,可还讲点良心呀?”
  金会办道:“兄弟自是讲良心的。兄弟对不起姑奶奶你,兄弟现在就给姑奶奶赔罪。”
  卜守茹揩去了脸上的泪,摆摆手说:“这话我也不要听,你……你只说日后想咋办吧!”
  金会办道:“这正是兄弟要和卜姑奶奶谈的。刚才说话时,兄弟就想了,兄弟不能亏了姑奶奶你,兄弟想让你专办咱全城的洋车行。这事兄弟和王督办已商定了,还派人到日本国和上海分头办了第一批三百辆洋车,车行名号都起了,唤作‘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就让你管着。”
  卜守茹只盯着金会办看,脸面上冷冷的,不做声。
  金会办又说:“咱明里说是合伙,实则只你说了算,总经理就……就让你当。这主兄弟做得了。分成自是好商量的,王督办一份,姑奶奶你一份,还有……还有就是兄弟这份了。兄弟对不起你,所以……所以,兄弟想好了,兄弟头一年的份钱一个子不拿,都算你的,这……这总算有良心吧?”
  卜守茹哼了一声:“啥科学,啥造福国人,却原来你们不让我行轿,是……是图想着发自己的财呀!”
  金会办又尴尬了:“这……这从何说起?办车行不正是为了造福国人,方便百姓么?那洋车好着哩!你没坐过,自是不知。兄弟却是坐过的,在上海坐的。只一人拉,在士敏土道上跑起来生风。拉的省力,坐的也舒服,实是比轿子科学。再者说,就……就是兄弟和王督办不弄这洋车行,也还得有别人弄的,与其人家弄,倒不如咱自己弄了……”
  卜守茹道:“谁弄我不管,反正我不弄。我只要你们给我块立身的地盘,别把路修到西城去,让我在西城麻石道照走我的轿。”
  金会办连声叹气,大摇其头:“姑奶奶,你这不是要难为死兄弟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督办已下了死命令,要禁绝轿子,敢再坐轿走轿的都抓。你自己想想,这事兄弟能答应你么?!”
  卜守茹逼着金会办:“你能,你是政务会办,在这事上王督办只听你的。”
  金会办被逼急了,硬邦邦道:“就算能,兄弟也不会答应!须知,军令政令都不是儿戏,断不可改来变去的!况且,督办府门前已死了那么多人,咋说也是不能改的!”
  卜守茹又软下来求:“我和你说了,麻石道就……就是我的命,当年我救你一命,今日你金会办就……就不能改改政令,救我一命么?”
  金会办道:“除了这一条,兄弟都答应你,只这一条不行!兄弟和你说的够多了,路必得修,今日在全城修,以后还要在全省修,全国修!兄弟再说一遍,这实不是为了兄弟发财,确是为了造福国人和后世!”
  卜守茹自知事情已无可回旋,呆了会儿,凄然说:“既……既如此,我没啥可说的了,金会办,你……你把我关起来,治我的罪吧!”
  金会办道:“这叫啥话?兄弟准备一下,明晚摆酒给你压惊……”
  卜守茹摇摇头:“别费这心了,你那酒我不会去喝!”
  金会办说:“喝不喝在你,请不请在我,兄弟得对得起你卜姑奶奶,不能落个不讲良心的坏名声。”
  卜守茹点点头:“那好,我去,就坐轿去,你给我备轿吧!要八抬的。”
  金会办火了:“你敢叫我这禁轿的会办给你备轿?!兄弟再给你说一遍,轿子要禁绝!禁绝!”
  卜守茹疯笑道:“禁绝?笑话了!姑奶奶是坐着轿到石城来的,姑奶奶的命是系在轿上的!你们谁禁得了?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今个儿当面和你说清了,这轿姑奶奶就要坐,从今往后仍要天天坐,直坐到我死那天!坐到你们治我罪那天!你实是要禁,就得叫那屠夫督办去备连珠枪,用连珠枪禁!”
  金会办认定卜守茹是疯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卜守茹不知所措。
  卜守茹则认定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许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便不再去睬金会办,身子一转,木然出了会客厅,又飘飘乎乎到了督办府高大森严的门楼下。
  正是夕阳垂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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