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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顺命中注定是该唱戏的。
十五岁上,百顺高小毕业,迷上了戏,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后就往戏台后面挤,要随当家的刘老板去闯江湖,唱大戏。
刘老板开初没当回事,说:“孙百顺,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还唱啥戏呀?你以为唱戏就这么容易!”
百顺说:“唱戏不容易,可也并不难哩!我不要你教,自己会唱。”
刘老板不信,说:“你唱一段我听听?”
百顺道了声“好”,水袖一甩,就扮起了苏三,清清亮亮唱了段《苏三起解》的戏文——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中惨,
……
刘老板一听呆了,连声称好,当下扳着百顺的肩头仔细端详,像似发现了新大陆:“好,好,小子,你这份面相也好,不用上妆就是个女人模样哩,再上了妆,简直就是个天仙下凡了……”
百顺乐了:“刘老板,您老要我了?”
刘老板喜得搓着手,连连道:“要,要,——冲着你小子这嗓子,这扮相,天生就是个唱青衣的料!”
刘老板当下就去找玉环商量,要百顺到戏班子里学戏。
去的时候,刘老板极有信心,以为自己在汤集算个大名人,戏班子在省内省外又叫得响,玉环会给面子的。
不曾想,玉环却一点面子不给。
刘老板进门刚说明来意,玉环便一口回绝了,说是已给百顺寻了个拳师让百顺习武。
百顺立时对着玉环大叫大嚷:“姐,要学拳你去学,我不学!”
刘老板也说:“玉环呀,你真是乱来呢!百顺天生是个唱戏的料,你不让他学戏,偏要他习武,只怕武习不好,还会把唱戏的天分给毁了哩。”
玉环淡然道:“刘老板,您老栽培百顺的一片好心我知道,只是百顺是个大男人,不是个姑娘家,——若百顺是个姑娘家,跟您老去学戏我不拦,他是个大男人,就不能去学戏了,他就得去习武,将来也好有一番作为。”
刘老板不知道百顺的身世,玉环也不便把当年溪河车站的那一幕说给刘老板听,刘老板便糊涂。
刘老板仍坚持自己的主张,要玉环再想想。
玉环说:“不用想了,百顺是我兄弟,我当家。”
百顺头一次有了反抗意识,当着刘老板的面就和玉环翻了脸:“我的家不要你当,你是我姐,不是我爹!”
玉环脚一跺:“你没有爹了!”愣了一下,玉环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正因为你没有爹,才……才不能去学戏呢!”
这话,刘老板没听明白,百顺却听明白了。
百顺像只被霜打了的瓜,蔫了。
然而,送刘老板回戏班子的路上,百顺却扯着刘老板的衣襟跪下了,要刘老板暗地里收下他这个徒弟。
刘老板那时还心存幻想,以为百顺总要长大的,终有一天自己能当得了自己的家,便把百顺收下了,要百顺避开玉环,常到戏班子来,好好吊吊嗓子,同时,也要把戏路子正一正。
对着夜空的浩月繁星,刘老板端着百顺粉嫩的下巴,再次很肯定地说:“百顺,你记住我的话:你唱青衣能唱红,还不是小红,是大红,没准能红遍咱全省、全国哩……”
百顺含着满眼眶的泪道:“师傅,日后,我……我真要唱红了,就是在天涯海角,也得回汤集来谢师的……”
从此以后,百顺的魂便全被戏勾去了。
然而,百顺却又不能不违心去习武,——不去习武不行,姐姐太厉害。
于是,百顺一边应付着姐姐和自己习武的师傅老季,一边偷偷泡在汤集镇东刘老板的戏班子里吊嗓子。有时还在家里和玩票的汤副旅长、汤太太一起对戏,——汤副旅长的老生,汤太太的老旦,百顺的青衣。
汤副旅长和百顺对戏,不仅因着自己喜欢唱戏,更是为着遏制玉环。
见玉环逼着百顺习武,汤副旅长马上猜出玉环心里在想啥,便不安起来。闲暇之中,汤副旅长就婉转地劝玉环,说是瓦罐难逃井上破,将军不免阵中亡。我们这些吃粮玩枪杆子的,总归不会有好结果,自己杀人,又提心吊胆防着被人杀,不论是杀了人还是被人杀了,都是命。
玉环听出了汤副旅长的话外之音,就接碴说:“汤叔,这命也得公道才是!我爹若是在战场上被打死的,我无怨。可汤叔你知道,我爹是被俘后让张天心杀的!”
汤副旅长叹了口气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老想着干啥?”
玉环说:“我能不想么?被杀的是俺爹!我得叫百顺替俺爹报仇。”
汤副旅长摇头苦笑道:“玉环呀,你别固执了,我看得出来,百顺这孩子天生不是块习武的料,倒真是唱戏的料哩!他既迷戏,就该由着他的喜好去学戏才好,硬调教只怕调教不出来呢。”
玉环不信,发誓一定要把百顺调教出来。
一天傍晚,百顺匆忙吃过饭,又想偷偷往戏班子里溜,被玉环察觉了,玉环把饭碗一撂,跟着百顺出了门。
在大门口,玉环铁青着脸把百顺拦下了,问百顺:“你上哪去?”
百顺笑了笑,说:“出去遛遛。”
玉环哼了一声:“到戏班子去遛么?”
百顺不做声了。
玉环叹了口气,又问:“百顺,你是要姐,还是要唱戏?”
百顺说:“我又要姐,又要唱戏。”
玉环头一摇:“不行,只能要一样。”
百顺咧嘴一笑,想把难题笑没了。
玉环看到弟弟脸颊上的酒窝,似乎嗅到了女人的脂粉味,益发生气:“你说!”
百顺问:“姐,你要不要我说心里话?”
玉环说:“你说心里话。”
百顺认真道:“我……我要唱戏,锣鼓家伙一响,我……我一身的血就热了。”
玉环颤着心问:“你真不要姐了?”
百顺又现出酒窝笑:“我不要姐,终会有人要姐……”
玉环忍住欲滴的泪,打了百顺一个耳光,打毕怒道:“你不要我这个姐行,不要爹不行!从今往后,你要再敢往刘老板的戏班子里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在姐姐的盛怒之下,百顺吓得大气不敢喘,只得答应再不去戏班子。
虽说应下了,百顺还是管不了自己,过了没多久,又偷偷摸摸往戏班子去了,玉环气死了,真想过用一缕红绸结束自己的性命。
拳师老季劝了玉环,说这不值哩。
老季和汤副旅长不一样,对玉环的血性极看重。
老季问:“姑娘真个想让你家兄弟练就一身功夫?”
玉环道:“那还用说?!我今儿让他跟你学,明后年就让他去当兵。”
老季说:“好,那你犯不上寻死觅活,你得把他舍出去,让他先吃点苦头。”
玉环很灰心:“我看他吃不了苦。”
老季说:“人都是贱货,没有吃不下的苦。”
玉环问:“你打算咋办?”
老季说:“好办,一个字揍!”
玉环心一黑:“你去揍,狠揍,得说是我让揍的,要恨让他恨我。”
老季不打诳语,真个揍了。
那日,老季带着百顺和另几个徒弟在后院里练功,百顺听到老龙庙前响起吱吱呀呀的胡琴声,禁不住心旷神怡,回头张望。
老季逮着碴了,没头没脸对着百顺就是一通旋脚老拳。
百顺被打呆了,竟连招架躲闪都不知,硬生生在那挨揍。
老季骂:“小子,还手过招哇!”
百顺趴在地上哭了,一边哭一边讨饶。
老季一气之下下手更狠,把百顺提起来摔下,摔下又提起来,就像摆弄一条装满稀松稻草的布袋。
玉环扒在后窗上看,看得揪心,——她没想到老季会下这么黑的手,真怕老季揍的性起,失了手,把百顺打废掉。
汤副旅长见了,要去劝,说:“这……这要把百顺打伤的……”
玉环硬着心把汤副旅长拦下了,说:“汤叔,你别管,他……他不是姑娘家,他……他是个大男人,就得有个大男人的样子!今儿他不挨自己师傅的揍,明个自得挨……挨别个的揍。”
汤副旅长无奈,叹着气走了,走到堂屋门口说了句:“玉环,你像你爹,百顺不像,——你咋揍也揍不像。”
玉环心真冷,就像自己挨了顿揍似的。
……
不料,当晚真就挨了揍。
百顺揍了她。
百顺鼻青脸肿回来,脸上已无了泪。进门后,没像往常那样热热乎乎叫声姐,就跌跌撞撞到衣柜前照镜子,大约镜子里的惨状刺激了他,他恶狼般一声怪叫,冲到玉环面前,对玉环就是一个耳光。
玉环捂着脸踉跄后退,百顺又扑上来连打带骂。
玉环开初只是躲,边躲边解释,后来见百顺疯了一般,不依不饶,这才匆忙还了手。
玉环一还手,百顺益发英勇了,在师傅老季面前忘却了的招数全记起了,左一拳,右一脚,打得极是利落,直到把自家姐姐打得在地上再无还手之力,方才歇了手。
玉环俯在地上呜呜哭。
百顺说:“哭什么哭?都是你自找的!你让我学拳,你让老季揍我!我也要你尝尝挨揍的滋味。”
玉环说:“我……我知道,我……我活该。”
百顺得意了:“知道就好,今儿我给你挑明了说,你别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早不是了,惹急了我也会揍人的!男人都有血性哩!”
玉环噙泪笑了,说:“好,就这么揍,姐就盼着你有这血性!你有这血性,姐的这番心血就没白费!”
百顺愣了:“姐,你…你这是啥意思?”
玉环忍着周身的疼痛,站起来道:“姐的意思是,你有个男人样了,咱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百顺这才知道,自家姐姐是心甘情愿挨他揍的,心中既愧又羞,方才的英雄感一下子全没了,只觉得脑袋晕晕腾腾,浑身上下再无四两力气。
老季拳脚赐予的疼痛和酸楚适时发作了,身子一软,面团儿一般倒在地上,百顺口口声声唤着姐,水灵灵的眼里又蒙上了水灵灵的泪……
第四章
姐弟俩告别汤副旅长夫妇,移居省城,是在两年后的一个秋天。
这年秋天的《顺天报》和省上的《新民报》都连篇累牍大谈张天心。张天心成了众目注视的风云人物,官称天帅,以五省剿匪督办兼安国讨赤军总司令的身份驻抵省上。
《顺天报》上的消息说,张天心此番抵省,是以奉军为后盾的。张作霖遣兵十八万挥师南下,帮助张天心南拒蒋总司令之国民革命军,北防孙大麻子的定国军,并要藉此布局遏止赤祸北进,以“措国家如磐石之坚,登斯民于衽席之上”。
《新民报》称,张天心之安国讨赤军兵强马壮,配有重炮,兵员逾五万之众,又有强大奉军的协战,遏止国民革命军当有绝对把握,铲平孙大麻子的定国军也只是时日问题。次日的头版上,还发表了张天心站在省城城门楼上的大幅戎装相片和访谈录。
张天心的相片和不可一世的熏天气焰,刺激了玉环,促使玉环移居省上,伺机实施自己图谋已久的复仇计划。
巧的是,这一年汤副旅长的生意挺红火,春里刚在省上开了个三江货栈,也缺些人手。因而,玉环一说要去省上,汤副旅长就爽快答应了。
汤副旅长说:“你们姐弟俩到省城住往也好,咱汤集是小地方,省城是大地方,你们年轻,自得奔热闹的大地方去做一番事情。”
汤副旅长还说:“三江货栈将来还会有发展,百顺也大了,真得学着做点生意了。”
这么一来,百顺就无可选择了。
百顺知道,姐姐此一去不是冲着汤副旅长的三江货栈,却是冲着张天心的,——姐姐很明确地和他说过。
百顺心里实不想去,却又不得不去,他十七了,不再是个孩子,不能再在汤副旅长的守护下混日子,——况且,有这么一个姐姐在眼前盯着,他也没法混。
答应姐姐的时候,百顺就认定,此行决无成功的道理。
事情明摆着,两个赤手空拳的小男女,不可能和一个拥兵五万的天帅总司令对抗。
百顺犹豫了几天,还是把玉环去省城的真实意图和自己极悲观的看法和汤副旅长说了。
汤副旅长很吃惊,极明确地说:“这丫头真是疯了!”
百顺道:“叔,你得劝劝我姐哩。”
汤副旅长很没信心,对着百顺直摇头:“我自是要劝的,——可你这姐姐你知道,只怕听不进我的劝哩!”
百顺叹了口气:“管她听进听不进,劝劝总比不劝好。”
于是,汤副旅长便劝,说是天下大势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个人权势总是卑微至盛,盛极而衰。从这道理上看,张天心迟早有一天要败给北伐的国民革命军,他今日的猖狂绝难持久,因此还是不要鲁莽行事为好,且看蒋总司令如何收拾他。
玉环见汤副旅长开门见山,兜了底,也就挑明说了:“汤叔,天下大势我不懂,谁胜谁败我也管不着,我和我兄弟只要张天心一命抵一命。这笔账不结了,我们姐弟俩今生今世谁也活不安生。”
汤副旅长说:“这我知道,可我以为,还是等一等好。眼下张天心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你们千万别惹祸。你们若去省上,只能到咱货栈去帮忙做生意,切不可胡思乱想,更不能乱来一气。”
玉环平静地道:“那是自然的,我再傻也不会大天白日去闯张天心的督府。我和百顺自得寻机会。”
说到这,玉环定定地瞅着汤副旅长,又道:“只是汤叔,你还得帮俺,你当年答应过送百顺去当兵……”
汤副旅长很为难:“我当年答应过不错,可叔现在和你们一样是平头百姓,帮不上你呢。”
玉环道:“能!报上说了,当年你和爹手下的岳大江团长,如今己成了张天心的混成旅长兼省城的守城司令,你若写个信给他,他会听的。”
汤副旅长没办法,只得答应写信。
百顺不愿去当兵,便责问玉环道:“这人既已降了张天心,我们还奔他做啥?”
玉环说:“他降张天心是他的事,我们奔他有我们的事。”
汤副旅长也说:“百顺,这就是你的无知了,我们带兵的东倒西歪,左右逢源本是常情,你爹在世时也是这么做的。你爹就两投张天心,又两叛张天心呢,也正因为如此,张天心才在溪河车站杀了他。”
这使玉环十分吃惊,她不知道父亲也是这么一种反复无常的人。
百顺故意问:“汤叔,这么说,我爹确有对不住张天心的地方喽?”
汤副旅长道:“咋说呢?就这么回事吧!春秋无义战么,既是不义之战,人往高处走也就合乎常理了。我看岳大江在张天心手下怕也呆不长,一旦姓张的失势,这小子又会远走高飞的。因此,你们切不可把他也当做叔一般看待。”
说罢,汤副旅长从书桌里翻出一只勃朗宁手枪,把玩半天,恋恋不舍地递给了玉环:“这只枪原是你爹送我的,你们带着护身吧!我这做叔的既劝不下你们,也就只能为你们焚香祷告了。叔还是那句话,先去做生意,无天赐良机、万全把握,就甭做傻事。”
玉环大为感动,拉着百顺在汤副旅长面前跪下了,泣不成声道:“汤叔,我们姐弟俩谢您了,报了此仇,我们姐弟俩必有一个回来给您养老送终;若是事败身亡,还得要您老给我们收尸!”
汤副旅长仰天叹道:“这冤冤相报,何时有了?”
玉环说:“总有了的,只要张天心一命归天,啥都了了!”
原说要劝,到末了不但给玉环写了那要命的信,还把枪送给了玉环,这使得百顺对汤副旅长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所幸的是,到得省城,守城司令岳大江没买汤副旅长和姐姐的账,百顺才逃脱了当兵的噩运。
岳大江真是聪明,一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劝玉环和百顺快回汤集镇去,不要在这省城自找麻烦。
玉环为勾起岳大江怀旧的情绪,一口一个“岳团长”的叫着,说是弟弟想当兵都想迷了,这次从汤集赶来,就是要在他手下当兵的。还怨岳大江不记旧情。
岳大江一边摇着头,一边说,自己恰是记着当年老旅长那一片情义,才不能让百顺当兵。声言,百顺不是别人,百顺在这儿当兵若被张天心知道就没命了,百年之后他在地下也不敢见老旅长的面。
岳大江请玉环和百顺吃了一顿饭,又送了两根大条子给他们,让他们走。
回到三江货栈,玉环很失望,埋怨岳大江胆子太小。
百顺挺高兴,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岳旅长不是胆小,倒是精明,他必是看出张天心气数未尽,才不愿找麻烦,因此便劝姐姐就此罢手,待张天心的运道尽了再作道理。
玉环摇头道:“我不会罢手,我得干。”
百顺问:“这个样子,咋干?”
玉环说:“你甭管,听姐的就行。”
百顺又说:“我听你的,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