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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顺道:“你一个女孩儿家,能做啥?”
老五说:“老六的长客中有个赵团长,让赵团长带兵把张天心给毙了。”百顺笑了:“别扯了,人家才不会干这傻事呢!我自己都不想干,谁还会去干?像我姐这么呆的,只怕天下难找。”
老五、老六都连连点头,夸百顺聪明。
老五说:“我认得的那个宋大少爷,也是这般聪明的。宋大少爷的爹原是城中一霸,自称天下第三,连督军、司令都不看在眼里,后来便倒了霉,在城里被人宰了。宋大少爷知道那仇家是谁,从未想过要报仇。可宋大少爷不想报仇,仇还是报了,——老天替他报的,那仇家拉疾拉死了。”
老五说完总结道:“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百顺很赞同:“对,对,张天心也会遭到天报的。”
说到后来,老五、老六她们又为往后的日子做了些安排,要百顺眼头活一些,见到她们有客时别来。尤其是在那赵团长、宋大少爷来时别来。
——赵团长是老六的相好,宋大少爷是老五的相好。
百顺说:“那自然,你们叫我来我也不来。”
二人又说:“我们叫你,你就得来,你得听话,得来陪我们姐俩解闷逗乐。”
百顺说:“你们也给我解闷哩,跟俺姐在一起烦都烦死了!”
老五、老六很高兴,这个说要给百顺买皮鞋,那个说要给百顺置洋服。
酒吃到差不多的时候,王婆子又上来了,说是赵团长到,拦不住,问老六咋办?
老五说:“好办,叫他上来付这桌酒菜钱。”
说毕,老五对百顺交待道:“赵团长上来后,你只管和我玩,就说是我兄弟。”
老六接上道:“日后若是撞上了老五的客,你就说找的是我。”
百顺连连点头,点过头还是不放心,紧张地问:“赵团长该不会看出咱三人的关系,把我毙了吧?!”
老五、老六都说:“他不敢!”
百顺还是怕,就躲到了长脸老三那里。
长脸老三一见百顺,就指着汤成的鼻子骂开了,说汤成骗了她,把百顺带来了却偏说没带。
百顺道:“我是刚来的,来找汤成哥回家。”
长脸老三才不信呢,指着百顺脸上没洗净的眉线和口红说:“你先看看自己这张脸再给我编谎也不迟!”
百顺对着镜子一看,忙去洗脸。
洗脸时,长脸老三说:“别走了,就陪姐在这聊聊天吧。”
汤成不怀好意地问:“这昨日的妈今个儿咋又变成姐了?”
老三笑骂道:“我是你汤成的妈,是这百顺小兄弟的姐。”
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衣柜里取出一段料子,在百顺身上比划着,认定百顺穿上这料子衣服会更俊。
百顺却不接料子。
老三又说:“那哪天我让裁缝做,你来量量身子,做好后,你再来取。”
百顺含含糊糊应了。
这日回去后,百顺觉着自己真成个人了,连对汤成都有点瞧不上的意思。
汤成虽说在嫖女人上出道比他早,可太没本钱,又矮又瘦,还生了个塌鼻子,不像他生得这么俊,这么讨女人欢喜,——听老五、老六说,她们自今都没让汤成碰过哩。
汤成大约觉察到了百顺得意,阴阴地说:“别以为生张小白脸就是福,没准是祸哩!”
百顺笑了:“汤成哥,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汤成恼道:“我吃啥醋?她们是帮婊子,又不是我老婆!”
后来,还很认真地说:“老弟,你看不出么?老五、老六都是玩你,就像那些逛窑子的男人玩她们一样。”
百顺笑道:“嘿,管那么多干啥?她们玩我也好,我玩她们也好,还不是一样?只要咱自己舒服,就让她们玩好了。”
汤成叹了口气:“等着吧,有你哭的那天!”
第六章
北线上河滩一战之后,省城的紧张气氛又缓和下来,报上的消息说,孙大麻子的定国军吃了大亏,被张天心一举击溃,北撤了二百里,短时间内已无反扑的可能。
国民革命军原可借此机会向张天心发起攻击,却因外围奉军的压力和内部战略上的分歧,坐失良机,已决定绕道北伐。
局势安定以后,张天心回到了省城。
张天心回来那日,城中绅商各界奉省城守备司令岳大江的命令捐款三十万,为张天心的安国军祝捷,——连小小的三江货栈也被迫捐了二百八十块。
岳大江还为张天心的入城组织了盛大的欢迎式,把自己混成旅三千多号人都派到了大街上。
玉环又躁动不安了,入城式那天硬拖着百顺上了街。
百顺不愿去。
玉环恼怒之下,竟用勃朗宁手枪抵着百顺的脑门说:“你不是骂我疯了么?我就是疯了,今个你若不去,我就先杀了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再去杀张天心!”
百顺硬是被枪抵着,才哭丧着脸出了门。
一脚跨到门外,百顺就觉着自己已死了半截,八成是不能活着回来了,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论是死是活,走前都得和体抚他的老五、老六告个别。
于是乎,出了三江货栈,百顺根本没问姐姐该往哪走,就自说自话的沿国民大道往北边的堂子街奔。
到了堂子街口,百顺对姐姐说:“你在这候着,我去去就来。”
玉环道:“想逃不成?我可给你先说清,你逃不了。”
百顺几乎要哭出来:“我……我还能往哪逃?有……有你这样恶的姐在,我……我敢逃么?你今个要去死,我……我也陪着了!”
玉环说:“那好,走吧,你去哪,姐陪你一起去。”
百顺脚一跺:“我去小白楼会婊子,你也得跟着?”
玉环不相信像弟弟这样窝囊的人也会逛窑子,更不可想像没有大把大把的钱也能在窑子里混得如鱼得水,便不在意地说:“你要真在小白楼有个相好,也算你的能耐了,今个我倒要见识见识。”
百顺叫道:“和我相好的还不是一个呢,是两个,她们哪个都比你这亲姐姐强!”
到了小白楼却没见到老五、老六她们。
王婆子说,走了,是才走的,张天帅凯旋,姐妹们奉命慰劳天帅的弟兄们,一个没剩,全被她们干爹带去了。
百顺真伤心,觉着自己真算是当今当世命最苦的人了,今个就要送命,死前想见见心上人都见不成,姐姐还立在一旁嘲讽他,说凭他这份软蛋模样,没哪个女人会看上的,——女人都喜血性男人,不喜小白脸。
已没心思和姐争辩,报着必死的念头,和姐一起往城北门赶。
走到大都督路便走不通了,——岳大江混成旅的大兵禁了街,只许百姓们在大都督路边看,不许再往前走一步。
玉环一见走不通,拖着百顺绕小巷。
绕过几条小巷,又到了国民大道。
国民大道这头也封死了,大兵们在大道两边立着,手中的枪冲着道两旁的人群,做出了随时射击的样子。
玉环一看这阵势,自知难办,可要再找别的路已来不及了,——一阵得得马蹄声响毕,城北门方向,进城的军乐队已奏着“得胜曲”过来了。
气氛怪热烈的,吹吹打打的乐队后面是炮兵,炮手们驾着马,拖着炮;炮兵后面是步兵,步兵扯着长腔唱着兵歌儿。
——那兵歌儿玉环觉着很耳熟,仿佛在哪听过的。
待步兵们走到近前,玉环才骤然记起,当年父亲手下的弟兄也唱过这兵歌的。
因着熟悉的兵歌,忆起了昔日情形:昔日父亲是旅长兼镇守使,也像张天心这么威风,镇守使署门前的操场上常有这整齐的队列,这拖着长腔的歌声。
如今父亲已经作古,张天心却依旧活得这么滋润,实在让她难以忍受。
于是,疯狂的念头便在玉环脑子里不停地转,无数次想像着射杀张天心的动人情形,真恨不得立即把怀中揣着的手枪拔出来。
百顺的心情自是比玉环紧张的多,好日子刚开了个头,他可不想死。
他既不想死,也就不能让姐姐去送死。
这阵势百顺看得清楚,姐姐成不了事,莫说张天心没出现,就是张天心出现了,姐姐也没法用短射程的勃朗宁打死他。
他和姐姐在实弹演练时试过,这小玩意打不远,除了护身和自杀,简直没啥大用。
因而,在姐姐瞅着路上的兵队发呆时,百顺只瞅着自家姐姐,随时准备在姐姐不能自持时,把姐姐一把搂住。
——心下更希望张天心省点事,甭露面,或者坐在汽车里别出来,落个双方都省心。
兵队过了好一阵子,总算过完了。
兵队过完之后,车队远远出现了。
头辆车是大车,车上有兵,车头上还支着连珠枪。后面就是蜗牛般的小车了,共计三辆,一辆红的,两辆黑的,三辆车的踏板上都立着手提盒子炮的护兵,谁也不知道那张天帅坐的是哪辆车。
车队在道那边出现时,玉环问身边一位穿军装的官:“长官,咱张天帅在……在哪辆车里?”
那军官定定地看了玉环一眼:“你,——你问这干啥?”
玉环很和气地笑笑说:“想见见天帅呗!说起来天帅还和俺沾点亲哩!”
军官脸色好看了些:“那何不到督府找他去呢?”
就说到这里,头辆小红车已近了,玉环又问了句:“长官,天帅会在这红车里么?”
军官摇摇头道:“谁知道呢?!天帅神出鬼没的,尽唬人,没准三辆车里都没有,他早到督府喝上酒了。”
百顺听得这话,把姐姐的手一拉,说:“姐,既见不到,那咱走,这长官说的是,咱就到督府找吧!”
玉环却不死心,愣愣地盯着小车看,一只手还想向怀里摸,百顺的心几乎悬到了喉咙口上。
好在车踏板上的护兵把三辆小车的车窗都挡住了,车里坐的谁,外面的人看不清,可能发生的祸事才没发生。
回到家,百顺心有余悸地对姐姐说:“这么着不行,根本杀不了张天心的。”
玉环点点头:“我知道杀不了他,也没准备在今个杀他。”
百顺便问:“那你逼我去干啥?”
玉环道:“想练练你的胆量呢,也想让你亲眼见见张天心的阵势,到时真干了心不慌。”
百顺倒吸了一口冷气,认定自己这姐姐已疯狂的不可理喻,心中对姐姐的恨已超过了对张天心的恨,头脑中竟闪出了掐死姐姐的念头。
这念头出现时,百顺自己都惊愕不止,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禁不住哆嗦起来。
玉环见百顺神情异样,以为百顺病了,伸手去摸百顺的额头。
百顺把玉环的手甩开,极惶恐地逃了……
为了遏止这可怕的念头,百顺自那开始就尽可能地躲着姐姐,往小白楼跑得更勤了,老五、老六没客时,百顺干脆就在楼里过夜。
玉环直到这时才信了百顺的能耐,也就益发觉着百顺不成器,便三番五次到小白楼找百顺。
有一回,玉环当着老五的面打了百顺一记耳光,把百顺骂作贱货、废物。
百顺气死了,挨了耳光后,对老五、老六发狠说:“我得宰了她!不宰了她,我没法活!”
老六道:“别胡说,她咋着也是你姐,为你操了这么多年心,你杀她天理不容。”
老五也道:“就是呀,你姐也活的不易,你得体谅她。”
愣了一下,又说:“再者,你也没这个胆!你不敢杀张天心,就敢杀你姐了?鬼才信哩。”
百顺道:“张天心是司令,不好杀,对付俺姐容易。”
老六冷冷一笑:“那你是孬种。”
百顺哭了,哽咽着说:“我就是孬种,活孬种,你们打这以后都别理我了。”
老五、老六见百顺哭得伤心,才怜爱地劝道:“别哭,别哭,我们来给你出出主意,你不就这一个姐么?又不是一帮姐,终是好对付的!”
百顺抹着泪问:“咋对付?”
老五、老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没词了。
百顺用脸先蹭了蹭老五的奶子,又偎依到老六怀里,放赖道:“你们不给我做主,我……我就去死。”
老六伸出小手,把百顺的嘴堵上了,说:“不许,不许,你不许死,你是我们姐妹可心的小玩意,你死了,我们和谁玩?谁再唱戏给我们听?”
这当儿,老五来了主意,对百顺说:“有了,你咋不想法把你姐嫁出去?看样子她今个儿也有二十了吧?”
百顺说:“不止二十哩,都二十二了。”
老五道:“二十二真不小了,是该找婆家了。”
三人这才极一致的欢喜起来,就像似看到玉环被他们嫁了出去,永久的麻烦已消失了一样。
老五、老六以自身作为女人的体会拍胸脯说:“大姑娘家只要有了男人,被男人操过就再离不开男人了,你让她胡思乱想,她也不会的。”
百顺听那操字很不入耳,说:“你们别骂俺姐。”
老五、老六一人拧着百顺一只耳朵,吵道:“谁骂了,谁骂了?和男人睡觉不叫操叫啥?你这小公鸡不也整天操俺姐妹么?!”
说完便是一阵笑,惹得百顺也笑了……
却不料,没容百顺并那老五、老六给玉环相好婆家,玉环先给百顺找下婆家了。
那婆家是岳大江混成旅的手枪营。
——玉环要百顺到手枪营去当兵。
百顺大为震惊,问姐姐这手枪营归不归岳大江管?
姐姐说:“自然归岳大江管喽。”
百顺道:“既然归岳大江管,人家咋会要我?”姐姐说:“手枪营的方营长是咱汤集人,早年在咱爹手下当护兵,对爹很有感情,愿瞒着岳大江收下你。”
百顺又问:“你是咋认识这方营长的?”
玉环道:“是汤成介绍的。”
百顺马上想到,汤成不是东西,这小子被老五、老六她们甩了,就故意玩他。
于是,百顺想都没想,便道:“我不去,我不是当兵的料!”
玉环再也想不到百顺会一口回绝,这让她无可忍耐。
从床头的枕下取出手枪,用枪口瞄着百顺,玉环道:“你再说一遍,去不去当兵?”
百顺看着玉环手中的枪,还是摇了头。
玉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真不去?”
百顺又摇了头。
玉环凄哀地问:“你不想报仇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百顺这才道:“是不是男人是我的事,是不是女人才是你的事呢,我觉着你也闹得差不多了,该出嫁了……”
玉环大怒,“啪”的一声将手枪拍放在桌上,嘶声道:“你想让我嫁出去,再不管你?梦想!大仇不报,我就不会出嫁,你也别想活得那么安生自在!你别忘了,你是我们孙家唯一的男人!”
百顺把枪拿了起来,打开保险,眼前变得一片恍惚。
恍惚中,姐姐的身影先是晃起来,后又飘起来。姐姐身上穿的素花旗袍像一片裹尸布,诱惑着他创造一出死亡的活剧。
姐姐的脑门正对着他,脑门上也像画了圈点的标靶,姐姐总逼他瞄标靶,可他从未在标靶上看到过张天心的面孔,此刻竟因姐姐的脸而想到要枪击的标靶,这着实让他感到心惊。
——只要他将枪口对准姐姐,手指一动,今生今世的烦恼就结束了。
手抖得厉害,一时间想起许多往事,又想到老五、老六才说过的话……
末了,百顺还是把枪递给了姐姐,噙着泪说:“姐,你死了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当兵的,今天要么你把我打死,要么让我按着自己的意思活,你……你那一套我再也受不了了……”
玉环呆住了,双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身子,不知是对百顺还是对自己说:“可……可我和方营长说……说好了,说……说好了的……”
百顺平静地道:“说好了你去吧!去当兵,去出嫁,我都不管。只是别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我……我或许会打死你。我……我不想打死你,可我真怕管不了自己,真怕……”
玉环只觉着天昏地暗,没听完弟弟的话,便软软瘫下了……
第七章
手枪营的那位方营长不知百顺、玉环这边的变故,过了三日仍不见玉环把百顺送到他的手枪营来,就独自一人找到三江货栈来了。
方营长来时用心打扮了一下,头发梳得工工整整,马靴擦得贼亮,还带了副白的晃眼的手套。
进了三江货栈的店堂,方营长不喊玉环,却大呼小叫喊汤成,仿佛不是冲着玉环,倒是冲着汤成来的。
号中的老账房说:“长官,汤成不在呢,去了实业银行。”
方营长这才问起玉环:“那孙玉环呢?”
老账房笑道:“长官来得正好,小姐打从那日见了你的面,就老在楼上发呆,连着两天没吃饭了。”
方营长愣了一下,继而便欢喜起来,觉着这里面有戏,且这戏是与他有关系的。有多大的关系不知道,反正与他有关系就是。
——玉环十有八九是为他老方而不思茶饭的。
由此忆及头回见面的情形,益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