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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环十有八九是为他老方而不思茶饭的。
由此忆及头回见面的情形,益发觉着是这么回事,认定玉环当时的眼神就不对,眼神中有那层意思。若是没那层意思,玉环咋会一见面就认他个哥?咋会把自己弟弟百顺送到他的手枪营当兵?
百顺在他手下当了兵,玉环才有借口见天找他耍嘛。
自然,玉环是老长官的女儿,算得将门之后,也可能既看中了他,又想让他栽培百顺。
方营长当然愿意栽培百顺,不论是冲着死去的老长官,还是冲着玉环,都得栽培。
当年老长官待他老方不薄,把他从家里带出去做护兵,有一回生病,老长官还让自己太太,——玉环的娘,给他煮过四个鸡蛋,让他一直记到今天。
而他老方却是对不起老长官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长官在溪河车站被人打死,屁都没敢放。
因此,方营长经汤成介绍和玉环一见面就说了:“孙小姐,当年的事我亏心啊。”
玉环眼圈红了,说:“也怪不得你的,那时的情形我见了,任谁都没办法。”
方营长还是说自己这护兵做的不好,没尽到心,——又怪老长官太软,在车上就让他们缴了枪。
玉环问:“若是枪不缴,你敢向张天心开枪么?”
方营长想了想说:“或许是敢的。”
玉环眼中的泪下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方营长半晌,才点点头道:“我信。”
后来才说起让百顺当兵的事,方营长马上想到自己的上司岳大江,问玉环何不直接去找岳旅长?且岳旅长当年也是老长官的部下,交情还挺深。
玉环叹了口气道:“如今不是当初,我父亲不在了,像你方营长这样有情义的还有几个?”
方营长心下自我感动着,嘴上却道:“不能这么说,岳旅长也还是讲情义的。”
玉环摇头道:“岳旅长人倒不错,只是胆子太小,不敢收下百顺,怕被张天心知道带来麻烦。”
方营长的正义感这才被激起了,胸脯一拍道:“岳旅长怕事,我不怕,你就让百顺到我这里来好了,我那老长官带了一辈子兵,风光着哩,百顺干得好,日后也会像老长官一样风光的。”
玉环听得这话,一把抓过方营长的手说:“若真有这一天,我定当替俺爹娘给你这义兄磕头。”
方营长却不愿做这义兄,回营后这几日老想着玉环的大眼睛和身后的那条大辫子,还恍恍惚惚记起了玉环小时的样子。
玉环小时长得并不俊,胖且黑,像个小男孩,一天到晚在镇守使署院里跑,有时也到他们护兵队里玩。有一口没留神,这丫头竟把他们队长的枪搂响了,没打着人却打碎了一只花瓶……
没想到,这许多年过去后,当年那野丫头竟出落得这么文静漂亮了,若没汤成介绍是肯定不敢认的。
更难想像的是,当年的千金小姐,今个也落难了,这世事的变化也实难预料。
然而,不管咋说,老长官仍是老长官,小姐仍是小姐。
若玉环真是有意,他是真心愿和玉环好的。
他三十一,比玉环才大八九岁,正可谓年龄相当呢。
真能和老长官这么漂亮的小姐好上,实在是他老方的福份,——老长官当年的部属还有不少人在安国军里,最不济的也当了团长,他做了死去的老长官的女婿,别人自得高看几眼,于前程也是极有利的……
这么一厢情愿地想着,方营长上了楼。
玉环这当儿正在楼上梳头。
经过三天来的痛苦思索,玉环总算明白了一个严酷的现实:弟弟已不是从前那个弟弟了,她再也当不得弟弟的家了,她为弟弟安排一切的好时光已成为过去。
现在,她得承认弟弟的独立地位,尊重弟弟的生活,以求在此前提下用女人的软功开导弟弟。
比方说,她可以和小白楼的那老五、老六联手,——百顺恨她,却喜欢着老五、老六;她的话百顺不听,老五、老六的话百顺却是会听的,且会当做圣旨一样。
但问题是,那两个风尘女子是否会和她联手?是否能把她想说的话说给百顺听?
为求得那老五、老六的联手合作,她打算梳洗打扮一下亲自到小白楼走一趟……
偏在这时,方营长上来了。
玉环见到方营长,就像见到了亲人,心中一阵酸楚难耐,眼中立时聚满了泪。
方营长一怔,随即动容了,忙问:“孙小姐,你这是咋了?”
玉环噙着泪说:“方营长,让……让你费心了,百顺的事还得等等,怕……怕一时还去不了你的手枪营。”
方营长连连道:“没关系,没关系,犯不上为这事哭,只要老子这营长当着,百顺想啥时来上个名都行,并不急的。”
玉环没让方营长坐,方营长却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了。
方营长一坐下就盯着玉环的脸看,还疼惜地说:“孙小姐,你看你,这几日不见,眼圈都青了。”
玉环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遂揩干脸上的泪,给方营长泡了茶。
方营长原是粗人,今日却细得很,接过茶斯斯文文抿了一口,把茶杯放下了,继而,又把军帽和白手套小心地脱下,放在桌上,显露着一头油亮的黑发,不慌不忙地从一只古色古香的银烟盒里取出烟来吸。
玉环说:“你真好,想着俺哩。”
方营长道:“是想着哩,还老记起你小时的模样。小时你可不是这样子,野着哩,尽拿我们护兵的枪当玩具,我们老长官吓得呀……”
玉环噙着泪笑了:“你瞎说,我爹才不怕呢,有一次我偷爹的枪打鸡窝里的鸡,爹就在我身后……”
方营长叹道:“日子过得真他妈快,就像在昨天。”
玉环神色黯然:“是哩,做梦还老梦着这些事,只……只是我爹不在了。”
方营长问:“在溪河若有枪,你敢打张天心个龟儿子么?”
玉环道:“咋不敢?!现在有枪,有机会,我还要打的。”
方营长为讨玉环的好,又重申说:“我他妈也是敢的。”
玉环点点头,又问:“那现在呢?”
方营长笑了:“现在还说啥?咱是人家的兵了。”
玉环问:“张天心和我爹,哪个好?”
方营长说:“那还用问?自然是你爹了。”
玉环心里有了数,一个崭新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或许她可以借重面前这位方营长,完成自己的复仇使命。
她眼不瞎,方营长对她的那份好感,她头一天就看出来了,——没那份好感,方营长不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让百顺到他手下当兵,更不会主动跑来找她。
方营长却想掩饰,说:“今日,我原不想来,因找汤成这小子有事,又听说你两天没吃饭,就来看看了。”
玉环定定地瞅了方营长一眼:“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我了?”
方营长讪笑道:“只要你不烦,我天天来都乐意。”
玉环说:“那就天天来呗!”
打那以后,方营长真就天天来了,不是来请玉环吃饭,就是来请玉环看戏,省城里的大馆子,让他们吃了个遍;各大戏园也转了个遍,直到有一回在安国大戏院顶头撞上岳大江。
是在戏院门口撞上的,玉环和方营长根本没有思想准备。
因是看戏,方营长没穿军装,穿的是一身青绸便衣,手里还拿了把折扇,怪斯文的。
方营长没穿军装便吃了亏,他挽着玉环的胳膊刚踏上戏院台阶,就被几个穿军装的大兵推了个踉跄。
方营长当着玉环的面,哪能吃下这一壶?!眼一瞪,对推搡他的兵骂道:“妈的,抢头魂啊?!”
那兵也不是省油灯,回了句:“我抢你娘的魂!”
方营长骂道:“你娘的魂在窑子里烂着呢!”
那兵怒了,抡着拳头冲将过来。
方营长一看事情不好,把玉环往旁边一推,自己身子一闪,让那兵扑了个空,继而,一把抓住那兵的衣领,飞起一脚,把那兵踹倒了。
那兵的四五个同伙“呼啦”围了上来,有的把枪都拔出来了。
玉环很紧张,直拉方营长的衣襟,要他走。
方营长也怕,却不走,硬撑着对围上来的兵说:“要打架就一个个上,别他妈的仗着人多逞英雄!”
这当儿,一个当官的过来了,过来便认出了方营长,连说:“误会,误会。”
随即又对方营长道:“这些弟兄都是岳旅长副官处新来的卫兵,只因岳旅长要来听戏,先打个前站。”
玉环和方营长这才知道岳大江要来看戏。
玉环不愿见岳大江,拉着方营长要走,方营长却偏和那副官说个没完,这就和岳大江在戏院门口打了照面。
岳大江带着自己的四姨太,还带着不少护兵,见了玉环,愣了一下,问:“玉环,你咋还没回汤集呀?”
玉环说:“这省上热闹,就不想走了。”
岳大江迟疑了一下,又问:“百顺现在在做啥?”玉环说:“做生意去了。”
岳大江点点头:“这好,做生意比当兵吃粮好。”
这时,方营长上前来拉玉环,岳大江才注意到方营长和玉环不同寻常的关系。
岳大江留意地多看了方营长两眼,和方营长开玩笑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嘛,啊?和我们老长官的小姐成朋友了。”
方营长只是笑,笑了一阵子才说:“玉环一人在省城怪闷的,陪她转转呗!”
岳大江很有长者风度地点点头道:“唔,那好嘛,玉环就交给你了,可甭委屈了她哟。”
回转身,岳大江又对玉环说:“他姓方的要欺负了你,你只管来找我,我替你出气。”
方营长叫道:“她有你这旅长兼司令做靠山,我……我敢么?!”
岳大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玉环脸颊绯红。
那晚,玉环真心喜上了方营长,也对岳大江旅长生出了些许好感,且头一回认真考虑起自己的婚姻问题了。
玉环想,或许弟弟是对的,她二十二了,确该寻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了……
第八章
百顺眼见着姐姐和方营长频繁外出,眼见着姐姐身上的衣裙一天天艳丽起来,方觉察出姐姐心态的变化。
这变化都是方营长带来的,百顺心里自然对方营长感激无比。
百顺觉着,方营长实在是他的大恩人,也是姐姐的大恩人,——方营长让姐姐意识到了自己是女人,让姐姐不再拿父亲的事烦他了,他和姐姐从此以后,可以相安无事了。
因此,百顺对方营长十分的友好,只要一见着方营长便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怪亲昵的。
百顺一亲昵,方营长就不好意思不亲昵了,便更加亲昵,和百顺又拍肩膀又搂腰,还常凑在一起喝酒。
有一次喝多了,方营长非要栽培百顺不可,要给百顺个连长当。
百顺不干,头摇得像拨浪鼓。
方营长睁着朦胧的醉眼问:“兄弟,那我能给你帮啥忙?”百顺也喝多了,直言不讳道:“大哥,你赶快把我姐用花轿抬回你家,就是帮我大忙了!”
方营长大喜,连连说:“我也这样想,也这样想哩!”
百顺道:“光想不行,得及早动手准备呀!”
方营长说:“好,好,我这边去准备,你那里得替哥多说些好话!”
百顺胸脯一拍:“大哥,你放心,我的嘴,就是你的嘴,你要我咋说我咋说。”
百顺和方营长合谋完后,按着方营长的意思,去和玉环说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
玉环听后只是摇头。
百顺又大讲方营长的好话,说这方营长可算得百里挑一的好男人了。
玉环这才点了头,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比别人我不知道,比你孙百顺真是强多了,——他在戏院门口敢和那么多带枪的兵打架,你敢么?!”
百顺道:“既如此,何不快把喜事办了?”
玉环淡然道:“还没到时候……”
百顺向方营长禀报时是很失望的,这失望的情绪也影响了方营长。
方营长便喝闷酒,边喝边说:“啥叫没到时候?你姐该不是嫌我官小,看不上我吧?”
百顺不知道是不是这原因,便没吭气。
方营长拍了拍百顺的肩膀,叹了口气:“其实,我还能升,——只要和你姐成了婚,岳旅长还得让我升升,你爹那老面子岳旅长总得给一点吧?再者说了,我又会带兵,又会训话,最不济也能弄个团长吧?”
百顺又把这话极热情地说给玉环听。
玉环火了,——玉环不想火,打从那日和百顺闹翻过以后,老压着自己不发火,这回还是压不住了。
玉环指着百顺的鼻子,叫道:“方营长不知道我,你……你这当兄弟的,——我的亲兄弟也不知道我么?我孙玉环会嫌方营长官小么?”
百顺真不知姐姐心里都想些啥,便问:“那你到底要什么?”
玉环阴阴地看着百顺,一字一顿道:“我要嫁人,更要杀人,杀张天心!你,——你这种软蛋靠不住,我自得找个靠得住的人嫁!我得指望方营长给咱爹复仇!我嫁了方营长,方营长就是孙家的女婿,是半个儿!”
百顺这才明白,原来姐姐还想着为父复仇,且是想让方营长来干。
姐姐这番话一说完,百顺当即便愧疚不安,觉着自己对不起方营长,是把方营长往火坑里推。
怯怯地看了姐姐一眼,又觉着姐姐太毒,往日害自己的亲弟弟,现在又想害未来的夫君了。
玉环似乎看出了百顺的不安,又说:“你想让姐马上嫁给方营长也行,我只要你壮着胆子说一句:为爹复仇的事你包了,你这话一说出口,我明日就出嫁!”
百顺呆呆想了半天,终于艰难地道:“姐,我……我……我没这能耐。”
玉环哼了一声:“不是没这能耐,是没这胆量!”
只好认。
当晚,方营长来听回音,百顺本想把个中底细说给方营长听,可想来想去没说出口,怕丢脸,更怕吓跑方营长。
——若是吓跑方营长,姐姐又得瞄上他,他才不傻呢。
方营长见百顺一副为难的样子,情知事情不妙,就说:“看,我猜到了吧,是嫌俺官小哩!营长在你姐眼里算啥?只怕团长她也瞧不上呢!”
百顺连连摇头摆手:“不是,不是,真不是哩!她才不在乎什么营长、团长的呢,她……她只说……只说还要看看,看……看你对她贴心不。”
方营长道:“咋着才算贴心?自打遇上了你姐,我他妈再没去过小白楼。往日去也是逢场作戏,不像你老弟,在小白楼有真心相好的女人。”
百顺羞惭地说:“大哥,你和我比啥?我姐已说了,你是堂堂男子汉,我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你要像我这样,俺姐才不会睬你呢。”
方营长像得了嘉奖令,很激动地问:“你姐真这么说了?”
百顺点点头。
方营长一拍大腿:“嘿,兄弟,那就行了,我不出三月准做你姐夫!”
百顺见方营长那高兴的样子,心下益发觉着不安:人家方营长是要讨老婆,并不是想去给谁当枪手,姐姐偏想让人家当枪手,真不知闹到最后会是啥结果?
结果不外乎两种:其一,方营长和他一样聪明,一看情况不对,宁愿不要老婆也不干这杀人勾当。其二,方营长鬼迷心窍,真就跟姐姐去干了,落得个亡命他乡或是家破人亡。
百顺很悲哀地看着方营长,就像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不无忧虑地说:“你这姐夫怕是不好当。你也得好生想想呢,我姐的性子像个男人,要是婚后有一天,你惹翻了她,只怕她敢和你动枪哩。”
方营长笑了,大大咧咧地道:“不怕,不怕,我他妈就喜你姐这性子。你姐真要是文文乎乎的,我老方还伺候不了呢,我这人自小当兵,粗粗拉拉的,和你姐正是天生的一对。”
言毕,一阵大笑,笑声中已有了几分淫邪的意味。
百顺后来才发现,方营长原不像姐姐想像的那么好,这人除穿了身军装,是个营长,再加上胆量大一些,从根本上说和他孙百顺没太大的区别。
方营长也抽大烟,也逛窑子,据老五说,早几年和长脸老三好得一个头,还赌咒发誓的要给老三赎身呢。——这家伙只是在和姐姐好上之后,才不大去找老三了。
百顺刨根追底问老五:“这方营长到底咋样?”
老五说:“还行吧,情义有点,滑头也有点,喝了酒喜欢吹,不过倒也是有些火气的,见没大本事的,也敢欺一欺。——有一回,就在小白楼里和老三另外一个相好干了起来,一脚踢断人家两根肋骨哩。”
百顺害怕了:“那这家伙日后也这么对俺姐咋办?”
老五笑了:“你姐要找的就是这样的硬男人嘛!你有啥法子?我喜你这样的小白脸,你姐不喜,方营长真要对她动粗,也算是她自找的了。”
百顺忧虑道:“可她总归是俺姐,我不能看着不管呢。”
老五手往百顺额头上一指:“算了吧你,人各有命,任谁也改不了的。再说,这老方是你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