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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义夫说:“……三顺,你想呀,咱他妈的往桃花山里一钻,那不就是小鱼入大海么?钱管带纵然有百丈长线,天大的罗网,也抓我们不到了。”
王三顺那当儿还没从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来,怪懵懂地问:“逃啥呀逃?边爷,你还没做够呀?!”
边义夫说:“现如今不是咱要做,是钱管带逼咱做!咱要不进桃花山,没准就得进新洪城里的大狱!我倒问你了:你是愿进山躲躲风头呢?还是愿进大狱呢?”
王三顺这才清醒了,只一想,便连连道:“边爷,我进山,进山……”
回到家,天已大亮。东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红,日头却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云朵把日头遮住了。主仆二人被天光伴着,一前一后进了院门,都是一副极狼狈的样子。
二人都一头一脸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辫子变得灰黄,如同肮脏的驴尾。带走的驴却不见了,连蓝包袱也不见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颜色,有的地方还挂破了口子……
也是倒霉。
进门就撞见了李太夫人。
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们主仆二人这夜的遭遇,见他们这副模样并不太吃惊,只把身子横在院内的条石道上,不阴不阳地问:“这一夜玩得开心吧?”
边义夫吊着脸,信口道:“开啥心呀?娘!回来的路上,又……又让土匪抢了,不是……不是三顺救我,没准得被绑……”
李太夫人淡淡地道:
“倒也是怪了噢,别人不被人绑,就我们老边家倒霉,前年绑了一次,这回又要绑,都嫖上了人家的女匪首了,人家仍是绑。是不是呀?”
边义夫红了脸,吭吭哧哧说不圆了。
王三顺忙接上来说:“……嘿,我的老奶奶哟!您老要说怪,那真是怪;说不怪呢,也并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那一路的,却是另一路的,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结了仇。边爷不提霞姑奶奶倒好,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么了?人家说我们是……”
李太夫人哪愿听王三顺这番辩白?未待王三顺说完,便突然抬起手,劈面给了王三顺一个大耳刮子,迫使王三顺把一肚了的废话烂在了肚里。
边义夫见王三顺因为自己而挨了母亲的打,觉得过意不去,便对李太夫人说:“娘,就算要打,你也该打我,咋……咋打三顺呢?昨夜要不是三顺救了我,您老……您老又得花钱去赎人……”
李太夫人正在气头上,听儿子这么一说,也就不客气地给了儿子一巴掌,且骂道:“你就是真被匪绑去了,死在山里老娘也不会再去赎人了!你想想你算个啥东西?啊?老天爷保佑,老边家没在你手上绝了后。可你倒好,连着两夜不归家,弄得像只丧门犬!”
边义夫这一夜吃惊受怕,加之走了近二十里的夜路,又饿又乏,火气也格外的大了起来,也冲着母亲叫:“好,好,那……那我现在就进山,——现在!免得你看到我这只丧门犬就生气!”
李太夫人算定儿子不会走,也不敢走,就发狠,手往门外一指:“门开着呢,你想上哪都没人拦你,你快走吧!——还有你,王三顺,你家老爷能离开我这个当娘的,却不能离开你这好宝贝,你也马上给我滚!”
王三顺左右为难,不敢说滚,也不敢说不滚,只怯怯地看边义夫。
边义夫觉得借着这个由头到桃花山里避风倒真是好,只是又饿又乏马上就走不太好,遂对母亲道:“好,好,娘,你甭赶我,我和三顺吃过早饭就走!”
李太夫人说:“我看你这早饭不在家吃也罢!桃花山匪窝里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强似咱这里的粗茶淡饭了。”
边义夫身心交瘁,已不愿和母亲吵,可听到母亲说到匪窝和人肉包子,觉得自己还是得为霞姑奶奶说上两句话,便道:“娘,我既要走了,就得把话给你说个明白:今日的霞姑已不是女强盗了,人家是革命党那边的民军司令!我今日奔她去了,来日没准就是新朝的县太爷!您老人家睁大眼睛等着看好了!”
李太夫人一怔,后便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知儿莫如母,你边义夫要是能谋个新朝的县太爷,只怕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边义夫带着王三顺去灶间吃饭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泪,想到:自己儿子口口声声说要进山,又说霞姑那女强盗做了民军司令,这不是公然的要去参加谋反么?!
这就证明儿子一直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已决意要把满门抄斩的大祸引进家了。
心中一惊,李太夫人疾疾赶到灶间,揪着边义夫的辫子问:“你可真的要去作死?”
边义夫饿得很,吃得便凶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辫子时,嘴里正塞着一大口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时无法回话。
李太夫人把儿子的辫根往高处揪了揪,又问:“你倒说呀,你是不是要去谋反?”
边义夫把嘴里塞着的包子分两批强压进肚,才说:“娘,你别管我!你让我走的,再说,这也不是谋反,这是革命!我和你说过的,武昌已成功了!”
李太夫人呆了,抓着儿子辫根的手禁不住就松开了,只讷讷道:“敢情……敢情我的话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呀!”
边义夫说:“娘,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只是我今日是非走不可,不走就有麻烦!”
李太夫人问:“啥麻烦?”
边义夫说:“我和三顺在新洪城里已被官府冤做革命党拿过一回了,不迸山,只怕就得进牢狱。”
李太夫人凭着自己当年携子告倒刘管带的经历,决不相信官府会随便枉抓一个好人,况且自己儿子又是如此不争气,便认定不是官府冤了自己儿子,却是自己儿子主动参加了革命党。
这就不好办了,李太夫人愣了半天,眼泪默默无声地落了下来……
透过泪眼,能看到儿子宽阔的肩和背,还能看到儿子露出半截的白白的脖子,——本能地想到那是被人下刀的好地方。
这念头一出现,便让李太夫人肉跳心惊,李太夫人心里有了一阵阵感叹:这就是儿子,——一个从落生就不让人省心的东西。
小时候,她抱着他走府上县,为他那寻花问柳被人弄死在雪地里的爹鸣冤报仇。
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却花钱给他请了个奶娘,带在身边四处走。
可这小子吃了那么多奶水就是不长肉,瘦得两根筋挑个头,还老生病。
大了,该开蒙了,请了最好的先生,送他去读私塾,他却往人家先生茶壶里尿尿。
后来,到了该求取功名的时候,就更糟了,回回应试,回回名落孙山,二十岁上,有了两个闺女才中了个恩科的破秀才。
这两年,看着要好点了,偏又闹起了土匪,闹起了革命党,把她对儿子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给闹没了……
历史的场面如此这般地一幕幕浮在李太夫人眼前。
李太夫人心酸难忍,禁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边义夫在母亲的哭声中吃得很饱,伸着懒腰,打了两个嘹亮的饱嗝,最后才抹着嘴边的油水安慰了母亲一番:只说自己这一走并不是去死,只是去避一避风头,用不多久就会回来的。
王三顺也小心地劝道,说是只要自己在主子身边,主子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
李太夫人仍是哭,并不说话。
到得快晌午,边义夫和王三顺真要走了,李太夫人却又拦在了大门口。
老夫人的眼圈自是烂红的,眼窝里的泪水则不见了。脸上的忧伤也没了踪影,像似随泪水一起风干了,挂在脸上的是边义夫和王三顺见惯了的阴冷。
边义夫问:“娘,咱不是说好了么?你让我走,官府来了人,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太夫人道:“你别走,咱不怕官府,却要靠着官府!咱就到官府去出首具结,官府里明镜高悬,只要你悔过,娘保你无事!”
边义夫说:“要去你去,我是不去!”
李太夫人道:“做革命党的是你,却不是我!”
边义夫说:“那你就让我走!”
李太夫人还不甘心:“你真要走?”
边义夫说:“真要走。”
李太夫人道:“那好,把你两个闺女一起带走!”
边义夫一楞:“娘,你……你不是说笑话吧?”
李太夫人道:“我没心思和你说笑话。”
边义夫马上想到自己刚得的儿子,母亲的孙子,便要挟说:“那好,不但是大小姐二小姐,还有我的儿子我也带走……”
李太夫人说:“对,这样最好,免得他日后吃上一刀。还有他娘郁氏你别忘了,也得带着。只生下两天的孩子得吃奶,我提醒你。”
边义夫见要挟不成,反又多出了两个累赘,只得知难而退,回房再作打算。
在房里吸了一阵大烟,又呆了一会儿,决心终是下定了:就算带上两个女儿,仍是要走。带上两个女儿并不只是累赘,倒也有个好处,父女聚在一起不寂寞哩。
这回李太夫人不拦了。也不让边郁氏去拦。
于是,边义夫和王三顺背着大包袱,一人带着一个女儿去投革命党。
在门口,李太夫人倒是说了句:“义夫,你别说娘逼你,娘不逼你,啥时在山里过得不痛快了,啥时就回来!啊?!”
边义夫心里气得很,因那份气,便凭空生出了胆量,头一回像个大男人那样粗声粗气地对自己母亲说:“娘,我若是不混出个人样来,就……就再不来见你们!”
言罢,率着王三顺和两个小姐,跪下给李太夫人磕了头,便如同那欲刺秦王的壮士荆轲,上了一辆套好的大车。
为了向母亲显示自己的英雄豪情,边义夫还于大车上路之际,立在车上放声诵起了《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却不料,未待《满江红》诵完,先是大小姐望着越来越远的桃花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继而,二小姐也学着大小姐的样子哭了,瞬即便哭出了颇为悲壮的声色。
边义夫无奈,只得先舍了《满江红》,弯下身子去哄二位小姐。
等哄得好了,自己却无了吟诵《满江红》的兴致,只看着大车上满脸泪水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心酸难过,恍惚还落下了些许英雄泪。
红着泪眼,边义夫长叹一声,对王三顺说:“三顺呀,你可不能忘了今日!你得帮我记住了,我……我边某人是在怎样的情形下走……走出这一步的!”
王三顺郑重地点动着大头说:“边爷,我会记下的,只是你边爷也得记下了,今日是谁忠心耿耿伴着你走出这一步的……”
边义夫动了情,一把搂住王三顺,把一只手压在王三顺手上道:“我也不会忘的,古人云:苟富贵,毋相忘……”
其时,日头正好。
白灿灿的阳光映着远处的桃花山,显得那桃花山暗青一片。
深秋的道路也是极好看的,沙石路面上铺满金黄的落叶,如同一条彩带,蜿蜒西向,直达青山的尽头……
第九章
大小姐边济香辛亥革命那年九岁半,其记忆力应该是相当可靠的,无疑经得起日后反复的查实与咀嚼了。
若干年后,大小姐在一次有日本领事参加的宴会上说,她记得自己头一遭把父亲和伟人联系在一起去想,就是在大车通往桃花山的路道上。
大小姐肩披一件银狐大衣,带着迷人的微笑,娓娓向日本领事山本先生和众多来宾描述着当年的革命景象,道是父亲在如此艰难的时刻,仍是如何的不屈不挠,如何的向往革命,谁也压不住他。
因此,大小姐断言这便是伟人的气度。
进而断言,认为当今活着的伟人只剩下了三个:一个是南军里的蒋总司令,一个是北京的张大帅,再一个就是自己的父亲边义夫了。
“在这里,我要向你们透露一个小小的秘密——”大小姐对山本领事和一客厅的来宾卖弄说:“父亲把《满江红》定为讨贼联军的军歌,就是因为那日的感受。”
大小姐的回忆中透着娇柔的深情:“我记得清楚哩,那日险得很,父亲双手叉腰,一路高歌着岳武穆的《满江红》,只领我们走到口子村,就遇上了巡防营钱管带派来的便装兵勇。便装兵勇一听那《满江红》,就知父亲是坚决的革命党,就用——”
大小姐将纤细的白手做出枪模样,在众人面前比划着:“就用五响毛瑟枪顶着父亲的腰眼道,‘你唱什么唱?’父亲说,‘我高兴唱就唱。’便装兵勇便让父亲跟他们走,父亲不走,当下和兵勇打了起来。也就在这时,桃花山里的霞姑奶奶及时赶来了,才救下了父亲和我们。”
大小姐舒了口气,像似刚刚脱险归来:“……这样一来,到民国10年成立讨贼联军,要定军歌,父亲便说,就用岳武穆的《满江红》吧!老子是唱着《满江红》参加辛亥起义的,往后还得唱着它,造福数省民众,造福中华民国……”
大小姐在所有叙述中,都把自己说成了其父的天然盟友,似乎头一个发现父亲伟大的正是她。
这就让王三顺很不服气了:大小姐怎么会是边义夫的盟友呢?恰恰相反,大小姐正是她老子的敌人!
于是乎,王三顺便把大小姐当年如何做李太夫人的小同党,如何向李太夫人告发边义夫的革命活动,在通往桃花山的路上又是如何大哭大闹拖累革命,及至向便装兵勇告密的事实,都于某一次醉酒之后说了出来,让大小姐气了王三顺大半个冬天。
在王三顺的诚实记忆中,辛亥年秋天的大小姐实是很坏的,常常会为了从李太夫人手里讨得几枚铜板而出卖革命和自己革命的父亲。被王三顺亲自抓牢的事实就不下十次。
起事前那次霞姑奶奶来边家,和边义夫谈革命,就是大小姐趴在窗外偷听,听完向李太夫人告的密。
然而,王三顺再没想到,大小姐也会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向便装兵勇告密……
是在傍晚时分到的口子村,再往前,就是桃花山的深山老林了,大车进不了山,边义夫便让车夫驾着大车回桃花集。
大小姐见状,“哇”的一声哭了,口口声声要去找奶奶。
车夫拉马掉头时,大小姐又爬上了车。
车夫很为难,对边义夫说:“老太太放过话了,要回得老爷和两个小姐一起回,单把小姐带回去是不许的……”
大小姐抱着边义夫的腿,要边义夫回去。边义夫说:“济香,咱都不回,咱去找霞姑奶奶玩去,山里好玩哩!”
大小姐脑袋一拧,刁钻地道:“除非玩强盗的头,别的我都不玩!”
边义夫说:“好,好,就让你玩强盗的头……”
大小姐见父亲轻易就答应了,益发得寸进尺,连强盗的头也不愿玩了,点名道姓,要玩霞姑的头,且学着李太夫人的口气,骂边义夫的魂被那女强盗勾去了。
边义夫这才气了,狠狠打了大小姐一巴掌,让王三顺硬把大小姐抱到村口一个无人照应的破茶棚下等候,自己到村里去找人带路进山。
边义夫走了,王三顺一手拉着大小姐,一手拉着二小姐,坐在茶棚的石台几上,担当守护两位小姐的职责。
然而,只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大小姐哭得凶,带动着二小姐也参加去哭,王三顺便心烦意乱了,先好言好语地哄,甚或趴在地上爬,让大小姐、二小姐骑大马玩,仍是不能奏效。
王三顺急出了一头汗,方想到两个小姐都爱吃糖球,遂决定去买两串糖球来收买小姐们。
正是在王三顺到外面买糖球时,那两个一路盯梢过来的便衣兵勇到了。其中一个矮子问大小姐:“你们哭啥呀?”
大小姐抹着一脸的泪说:“我们要回家。”问那矮子能不能带她们回家?
矮子连连答应,接下便诱问大小姐是咋到这儿来的?大小姐说,自己是按奶奶的意思,假意跟谋反的父亲进山的,想在这儿闹下父亲的威风,和父亲一起回。没想到,父亲谋反已铁了心,再也不回了,她才怕了。矮子弄明了底细,也有了主张,拍着大小姐的脑袋说:“小妹妹,莫怕,莫怕,我们不但带你回去,也带你爹回去。你爹得进城,不能进山……”
这一来,王三顺就遭了殃。
王三顺拿着两串艳红的糖球一回来,矮子拔出五响毛瑟快枪顶住王三顺腰眼,突然一声断喝:“别动,动就打死你!”
王三顺其时并不知道革命已被出卖,还想抵赖,便叫:“干啥呀,干啥呀,你们?!我……我可是个过路的穷光蛋……”
大小姐上前夺过王三顺手中的糖球,一边放在嘴上咬着,一边告密说:“你们别信他的话,这人叫王三顺,和我爹一样坏,还是我爹谋反的同党!”
矮子对大小姐说了声:“我们都知道。”又对王三顺道:“你他妈的给老子们识相点,待你边爷来了之后别做声,一起跟我们到城里走一趟……”
王三顺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