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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术没能如期进行。偶然因素在历史的节骨眼上再一次站起了巨大身躯。我至今能看到它的黑色阴影。母亲的手术费在码头上给人抢光了。丢钱的愤怒坚定了母亲〃不要〃的决心,这多少有点不可理喻。回到乡村父亲就走到大队卫生站,他找到了赤脚医生。医生说,办法是有的,就是大人要受内伤。父亲没有做声。医生给了父亲一整瓶奎宁。这种由热带作物〃金鸡纳霜〃提炼而就的特效药,专治疟疾,同时兼备收缩子宫之功效。鉴于这一效能,奎宁一度又成了堕胎良药。它成了乡村爱情悲剧里最有力的巨灵之掌。母亲接过奎宁后镇静无比。她倒出了一把,昂头吞了下去。几十分钟后母亲的脸上开始发白。她躺下了,当晚就神志模糊。母亲喘着大气说,下来了没有?父亲没有回答。母亲说,再吃、再吃、再吃。恐怖在这个时候袭上了父亲的心头。母亲已经完全不对劲了。母亲大病一场,堕胎却没能成功。我在母亲的子宫里坚守自己的阵地,直至最后胜利。我的头痛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把奎宁。从记事起我的头就疼。我一直认为人应当头疼,就像长眼睛和流鼻涕一样理所当然。我看了《西游记》后才知道,即使是孙悟空也是不该头疼的。头疼完全是有人念咒。头疼是一件最头疼的事。它伴随着思想,成了我思想的前提和代价。
母亲病愈后没有放弃她的使命。她可能已经忘记了堕胎的初衷,只留下了一种心理愤恨。她开始为堕胎而堕胎,就像不少人为吃苦而吃苦,为拍马而拍马一样。母亲挑水、登高、深蹲、下跳,母亲在炎热的日子里拼命跳绳,绳索在她的脚下头顶呼呼生风。母亲从一数到两千,母亲累倒了站起来,生命不息堕胎不止。但母亲终于失去了信心。母亲逢人就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就是下不来?母亲说,你拿碾子碾吧,实在是下不来了。父亲动了大怒,沉默的父亲终于高声呵斥说,生,给我生,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沉默的人一开口往往就是真理与命令。母亲这时候相信了命。命就是这样。命中一丈难求八尺。
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背影也开始糟糕。她白天在家吃饭睡觉,夜里去交易大厅上班。我不知道她那个老板是怎么弄的,竟然允许她这样在公司里进进出出。在我研究家族史的惨淡岁月,我和林康的关系反而平静了许多,像两个客人,彼此相安无事。林康有好几天甚至都像贤妻良母了。随着我对历史研究的逐步深入,我日渐消瘦下去。林康怀疑我有了外遇。这是她所希望的。这样也许就扯平了。所以林康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可以在外头〃搞〃。应当承认老婆怀孕是男人的危险期,多数男人在这段日子里不可救药。但我没有外遇。我坚信这段日子的前期我已经阳痿了。我甚至盼望自己就此松软下去。这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就是在这段日子的前期我爱上了汉字,是夹在日语里的那种。我在新华书店里找到了日语教材,上面用最时髦的圆头体写了〃日本语〃三个字。我不知道这三个字用日语发出来是什么声音,但我凭借汉语文化直接走进了日语。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两种民族,凭借一个民族的文化呼吸体验到另一个民族的文化体温,而这两种文化相去甚远,只在文字里留下一些似是而非。为此我曾伤心万分,内心风雨交加,千古悲伤风起云涌。我就是在这个伤心的午后决心学习日语的。我捧回了大捆日本语书籍和教学磁带。林康望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开口。我望着林康,她脸上的那种神情一下子又回来了,她脸上的中国表情刹那间唤醒了我:我从来就是个汉人。看到林康的表情后我立即决定放弃日语。这两个决定之间只有七十六分钟。我认定了我一生将是这七十六分钟的矛盾体验。我将在这种冲突中风雨飘摇。远方之月
静静秋穹
沐浴岸之彼与此月亮升起来了,这是海上的月亮。海上的月亮有一种宇宙性浩瀚悲伤。听不见风,风把月亮揉碎了,随海面千里闪烁。我的头不昏了。我坚信我已经把自己吐干了。我的身体空空荡荡,接近于无限透明。我不再晕海。这是一个奇迹。是我的头疼治好了我的头晕。我的头再一次疼痛起来,也就是说,我又可以思想了。但这一次头疼对我意义重大,它不是回到当初,而是一次涅,是心智的皈依与宗教的诞生。头疼是我的天国走廊,它使我的思想沿着这种锐利的感觉拾级而上。我立在子夜的海面,头顶是宇宙,脚下是海洋。大海的严寒逼近了我的肌肤。我幸福地颤栗。我坚信上帝就在身边,人类已经离我而去。我以人类的形象在冬的子夜和上帝对视。我幸福地颤栗。我大声尖叫。我发出前所未有的古怪叫声。我呼喊,但不能说话。我只会说汉语。任何语种都是对上帝真意的曲解。我不用任何语言。我不说话。我发出古怪的声音,没有回音。这很好。月夜的世界就剩下月亮和我。月亮冰冷,我用身体体验月亮冰冷。宇宙,我是你的知觉,我冷。我幸福地冷。我无限冲动地冷。陆地是你们的,同志们,大海归我了;白天是你们的,同志们,子夜归我了。你们在大陆上做梦、谋划、盗窃、性交、暗杀、窥淫。我在海上,我沿着月光看见了宇宙的浩瀚悲伤。
你是谁,孩子?你在大海上哭什么?
你别过来。你是谁?
我是安徒生。你八岁时在我的书上见过我的木刻肖像插图。你读我的书时流泪了,孩子。那是你第一次读书流泪。给你,这是火柴。
你怎么到大海上来卖火柴?
我不是卖火柴,孩子,我只是听到了你的哭声。我住在北欧的童话白色里,那是一种无比干净纯粹的雪白。我知道你是一个汉语史学家,我来看你。我听说你在汉语面前遇到了麻烦,你不应该有那种痛苦,孩子,你太小家子气了,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很小,孩子,你应当热爱汉语,是汉语哺育了你。上帝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语种。每个语种都是上帝的一种方式。
这绝对不是一件很小的事,安徒生先生,我是卡尔·马克思,德国哲学家。马克思从远处横插进来,站在我与安徒生中间。他的大胡子在月光下如一团白色火焰。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是宗教;而对你来说,安徒生先生,是童话。人类应当放弃童话,就像火焰应当放弃冰块!
我读过你的书,卡尔·马克思。您的汉语说得很好。
我的汉语非常优秀。可我用汉语读不懂用汉语出版的马克思著作。我无法用汉语思想,你知道,思维一旦不能用语言来进行,不是思维有问题,就是语言有问题。你瞧,我买了这么多汉语著作,全是我的书。中国的市场上过去是我的书多,现在是日本商品多。你知道日本吗孩子?你应当关注日本。它不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对于当代世界而言,日本是一种形而上。
叙事七
日本不只是形而上。日本人敲门来了。日本人站在陆府的两只石狮中间,伸出手,用中指的关节敲出极其形而下的声音:咚咚。
开门的是张妈。张妈一眼便认出了身穿便装的板本六郎。下等人对陌生人的记忆个个都是天才。张妈出于本能随即便要掩门。板本拨开张妈的胳膊,笑起来。板本的笑容是张妈毫无准备的,张妈就那样看着板本六郎结实牙齿上银白的光,双手垂挂了下去。板本的身影走过了陆府的天井,他的双脚在〃人〃字形地砖背脊图案上交替踩踏。这时候陆秋野已经走上了过廊。他们相互对视。他们的对视风静浪止。板本说,陆秋野?陆秋野说,是。板本走上台阶,看见许多细微的汗芽亮亮晶晶地从陆秋野的额上往外蹦。板本说,我是板本六郎。陆秋野的手往客厅的方向伸过,说,请。板本跨过门槛,一边走一边脱手套,脱得从容斯文又傲岸狂妄,一只指头一只指头慢慢拽。板本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白手套扔在了桌面上。我看见过你的字,板本说,我喜欢你的字。陆秋野站在一边,见笑了,陆秋野说,涂鸦罢了。板本的脸阴下来,说,我喜欢你的字。不敢,陆秋野惶起来,说,实在是不入流。八嘎,板本大声说,我喜欢你的字。陆秋野怔在了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客厅里骤然寂静。陆秋野的耳里訇然响起条台上的钟声。静了好大一会儿板本说,我想看看先生的书房。陆秋野回过头去,说,张妈,茶。板本伸手拦住,说,茶不好,我们喝酒。板本走进书房,四壁就挂着字画各一幅,别无特别之处。板本从书案上取出两支香,掏出打火机点燃,插进白瓷香钵里去,说,我磨墨,先生赐教几个字。这时候张妈送酒进来,陆秋野对张妈说,张妈,你来磨墨。板本说,我磨墨。张妈倒了酒,是两碗花雕,就退出去。板本端起酒来,小心地喝。放了酒就恭敬地研墨。陆秋野心神不定,泡笔,铺纸,而后坐下来入静。各喝了一碗,陆秋野提了笔,写下〃野渡无人〃。想团掉,见板本盯着,又不敢。板本拿起来,只看了一眼,说,狗屁不通。陆秋野气浮上来,怎样调息总是乱,一口气写下四幅,自己的脸上也惭愧了。板本就不高兴,问,陆先生这样浮躁,是怕我杀人吧?陆秋野一气说了五个〃不〃,端起酒,只是喝。板本说,要不就写〃秦月汉关〃,意思多多有。陆秋野提了笔,凝了半天神,又放下,说,这样的意思我越发写不好了。板本说,我研的墨可是到了好处,写不出好字,不该。陆秋野又喝过一回酒,写下〃玉人教吹箫〃。板本说,次品。陆秋野埋下头,又写下两幅。板本端详了半日,说,庙里的字怕是先生偷来的。板本端着酒,径自走到客厅去,静坐了半小时,方才回到书斋。陆秋野脸上早上了酒意,案子上已写就了一幅,是隶书〃竹西佳处〃。板本说,唷西,脸上始有松动,板本说,有意思了,有点意思了。他们碰了碗,坐下来却又不语。板本后来说,中国文化确是美文化,但红颜薄命,气数已尽,不长久了。陆秋野唏嘘了片刻,站起身,随手写下〃春去也〃。横竖里头气息奄奄,枯枝败叶,悲婉凄切。板本放下酒,眯起眼来。板本摸着下巴,好半天说,上品,回头看陆秋野已是涕泪滂沱。板本说,一染上暮世残败气,中国文化就韵味无穷,天意。板本酒意上来,扔了碗,大声说,你们有什么用,支那人,你们就会说美丽的伤心话,就会弄断肠的婉约玩意。你们不配活。你们是活尸。陆秋野望着〃春去也〃,脸上羞得不成体统,都走了样。陆秋野酒气全涌上来,重铺了一张大宣纸,换了笔,蘸足墨,运足气,恣意挥洒,一扫阴柔,凭空而来千钧气力,赫然而成〃打倒日本〃。四个字血脉贲张,金刚怒目,通体透出一股杀气。板本愣住了,却去了豪兴,凝神望了半日,大呼〃神品〃!板本沉静了十几分钟,呢喃说,日本会有这样的艺术,会有这样的中国文化。板本无比激动地说了一大通日语,他打起手势,面对陆秋野又吼又叫。他的目光交织了希望与愤怒,最后用汉语说:〃我会再来的。〃
板本走后陆秋野晃进后院,太太和女儿惊恐地迎了上来。陆秋野一屁股坐上了石凳,石头的凉意顺着屁股眼直往里头飕,酒意也去了大半。陆秋野对着太太视而不见,说,我闯下大祸了,陆家大祸临头了,我们陆家大祸临头了。夫妻相对,无言而泣。陆秋野好半天才说,是酒害了我,是酒乱了我的性。
板本的第三次登门是在次日黄昏。依然独自一人。板本表情宁静从门前款款而至。板本的平静登门使陆秋野如释重负,却又疑云四布。板本显得开朗豁达、神清气爽。见了陆秋野就喊〃先生〃。板本一边走路一边大声说要向陆〃先生〃学习中国书法。陆秋野躬身应承,随后领着板本在陆府里随意走动。陆府里所有的人都与板本一一见过。这里头当然包括十七岁的小姐婉怡。这是婉怡与板本的第二次见面。应当说,第二次见面是他们的真正见面。这次见面婉怡闻到了板本身上浓重的香皂气味。这个细节至关重要。女性的嗅觉是许多大事的开端。香皂气味使板本的形象生活化了,使十七岁的婉怡确信板本是一个〃人〃。这个结论导致了我们家族的大不幸。对〃人〃的判断历来会导致灾难。关于〃人〃,是与否的判定经常走向其背反。〃人〃与〃非人〃历来是人的两极世界,它如同正极与负极吸附在同一磁石上面。由人到青面獠牙,只需转个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现实一种;一不留神原形毕露,是现实之另一种。
叙事八
我得出这个结论不是从历史处,是在林康那里。我时常用即时的当值婚姻当作参照去做史学研究。这是我的方法论。平庸的男人结婚后一不小心就是天才,天才男人结婚后一不小心也会平庸。我是前者。我在婚后的第一个清晨依然不能领悟这一点。我们是〃五一〃 结的婚。在那样的日子里全世界的劳动人民精神饱满,性欲旺盛,是结婚的大好时光。我们在五月二日上午九时醒来,身心疲惫而又爽朗。内心宁静如水,没有骚动与欲望。虽说同居日久,毕竟稍有慌乱。婚姻使我们理直而气壮,在全世界劳动人民大团结的日子里,我们春心勃发,风起云涌。林康醒来后我们又吻了一阵,她像一只啄木鸟,吻得又开心又迅速。我们谁也不愿先起床,衣裤鞋袜扔得一地,仍旧可见昨日的忙碌。十点我们终于起床了。这次起床对我们双方意义重大。我们为对方穿上内衣外裤,一切都显得兴致勃勃。我们的起床延续了一个小时,其中间隔了诸多亲吻与抚摸。林康就在这时候说了那句伟大的话,她说,当新娘真好。
婚后的林康开始了社交。她认识了一大帮风姿绰约的女人。林康说,梅莉的鸡心项链那么大,都像鸭心了,你看看我的。林康说,小杜她丈夫上月在股票上发了,三个小时净赚四万八。林康说,人家媛媛那才是戒指,真正的南非钻戒,哪像我,整个一铜箍。林康说,华兰兰家有高保真松下卡拉OK了,话筒都是松下牌的,金色,上面有英文Panasonic。林康说,朱彤的卫生巾厂开了两年,小汽车都驶到公共厕所了。我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面对书本或地图,听林康说外面的世界。林康叙述的样子像受过惊吓,又激动又惶恐不安。我揽过林康的腰,尽量温和地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林康说,面包当然有,你娶我还不就是买了块面包。林康说这话正是她当新娘的第十七天。书上说新娘的第十七天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二十四小时。我记起了这句话。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审视我的妻子林康,我的心顿时凉下去。林康婚后的第十七天大失水准,出奇地难看。林康转过了身,她的步行动态也出了问题。这世界变化真快。
我不是一个敏锐的人。我对世界的变化相当地迟钝。我并不经意世界的五彩缤纷与疯狂穿梭。世界在轮子上,朝自己不明了的方向轰然撞击,一路闪耀金银火光。商业与市场在风蚀人们的神经,人们既兴高采烈又忧心忡忡。尽管我不敏锐,可我知道世道的变化已经来临,正跨越我家的门槛。金钱在半夜敲我们的家门了,像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那样,03 33|i⌒|02 22|7|7⌒|,命运敲响了我的家门。林康和我吵一次命运就向我逼近一次。我感觉到了世界的力量,可我不知道世界在哪里。我漫无目的走上大街,大街上布满阳光,各色人等行色匆匆,所有擦肩而过的人都留下酸臭的汗味。人体的这种分泌物充满了丑恶性质,它使肉体与精神变得黏稠。焦躁的喇叭声宣泄了司机的内心烦倦,反映出人类对自身目的过于热切与缺乏节制。我走了一会儿就累了,累透了,都不知道城市在哪儿了。我回到家,捧起书。我并不想研究历史或学问,我只是让浮动起来的心再降一降、静一静,有能力迎接林康。
天气开始变热。我们新婚的新鲜劲头似乎过去了。我们的床笫之事有了些节制,大热天我不再冥想,人也疲沓起来。林康一日接一日地忧郁下去。她终日盘算我们两个中的一个〃下海〃或〃跳槽〃。我提议说,我们到卡拉OK厅里去坐坐,兴许有点乐趣。我们选择了最便宜的一家,最低消费每人人民币三十元。我们坐在空调冷气里,手执冰镇雪碧,四处一片暗蓝。林康说感觉好多了。乘着兴致我为她点了几首歌,她唱得很开心,就是低音低不下去,调子起高了,高音部分又吊不上来。我注意林康的大臂上又有了清爽滑腻的手感。一下子又回到初恋岁月,整个晚上林康就热烈地说,再唱一首,我就又为她再点一首,临近子夜告别歌厅的时刻,林康又说,再一首,最后一首,唱完了就回家。
我们的好心绪没有能耐到回家。从卡拉OK厅里出来我们的皮肤就像烧着了。世界是逃不掉的,它永远是老样子。你躲来躲去还是要回到世